

山腳下有一座兔子博物館。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那片山谷原本是人類的家園。后來,人類離開了——有的說是遷徙,有的說是瘟疫,還有的說,他們只是厭倦了此地。無論如何,人類似乎走得匆忙:留下了廚房、畫作、空蕩蕩的兒童房,還有一整屋關于兔子的收藏品。
兔子們活了,接管了世界。
它們拋棄了戰爭、內卷和邊界線,只有蘿卜豐收節、毛絨時裝周和月光下的跳跳舞大會。它們用草藥治病,用音樂記錄歷史,用閃閃發光的胡蘿卜紀念先祖。它們不發明新秩序,也不清算舊世界,只維持它殘存的模樣,成了這個星球上的“守夜兔”。



直到某一天,一場火燒過山谷,沒有外星入侵,沒有惡意破壞,只是一場毫無預警、毫無意義的自然火災。劫后余生的兔子站在灰燼前,不知道是該逃離,還是重建。
我,世界上最后一個人類,帶著相機趕來,只想問一問,它們曾為這個世界設計過的、柔軟的未來,是個什么樣子?它們似乎站得太久,又變回了雕塑。風吹過焦土,它們一言不發。
關于街拍,我最早的記憶來自童年的哈爾濱。某年夏天,媽媽把我放在自行車后座,從南崗區出發,一路騎去道里江邊。一騎就是一個多小時。她騎不動了,就讓我下來,跟在后面跑——完全沒有一個“媽媽”的樣子。
那大半年的時間,她暫時辭去上海的攝影師工作,回到家鄉,拿著膠卷相機“上江沿兒”(東北話,去江邊),拍江邊跳舞的老人——她們穿著艷粉色的舞蹈服,笑得毫無保留,在晨光和夕陽中揮手旋轉。她專門拍那些最沒有“意義”的人和事, 一拍就是整個夏天。沒人知道她是為誰而拍。

多年之后,我在紀錄片《紐約街拍》(Everybody Street)的片頭聽到這樣一句話:“為什么有些攝影師走上街頭,而有些選擇留在攝影棚里?” 那一刻,我最先想起的不是紐約街頭那些被寫進攝影教材的名字,而是20世紀之初的哈爾濱,是家人的不理解,是媽媽自費堆起來的那座膠卷山。
我們按下快門時,并不知道一個時代正要結束。我們只是無意中留下了許多個神奇的“最后一張照片”,讓后來的人類在新時代里感嘆:原來舊時代,曾這樣生活過。
我想,這更像是一種人生選擇的隱喻。有些人,一直在尋找某種無法布光、無法擺拍、無法復制的東西——那些即將被燒掉、拆掉、忘掉的日常。就在那些轉瞬即逝的瞬間里,埋藏著世界不想讓人類輕易明白的真理。



2025年1月初,圣塔安那風忽然刮起,盡管早有預警,但人們并沒預料到它會卷著干燥的山火滾滾而下,朝著洛杉磯翻山越嶺而來。其中風勢最猛、火勢最急的伊頓大火——4周之內吞噬了1.4萬英畝土地,造成至少17人遇難、9400多座建筑被毀,成為加州史上第二大山火,燒掉了無數人的生活記憶。
那幾天,洛杉磯的社交平臺上流傳著一段視頻:創辦“兔子博物館”的兩位老人站在灰燼前哭泣,顫抖著說,“只救下了20只兔子。”這個畫面甚至隨著大火燒到了大洋彼岸,刷遍了中文互聯網。
那是一座私人博物館,專門收藏兔子相關物品,1998年開館,原本藏有46000多件展品,如今只剩一張吉尼斯世界紀錄被保存了下來。博物館主只僥幸搶出了兩只象征夫妻感情的“第一只”和“第二只”藏品,救出了他們的兩只真兔子,又在大火后的廢墟中挖出了幾只,其余盡數全毀。
6月底,我走進已經清理完畢、只剩沙土和木灰的院子,看見焦黑的木頭、灰頭土臉的陶兔,它們靜靜地躺在殘壁之間,像童年的碎片,面帶笑容,等待有人歸來。


也許因為那天是周末,整片街區空蕩蕩,空氣中彌漫著焦土和塵埃的味道,燒毀的加油站和住宅構建出了一種末日景象。
那些兔子像是上一個世界的墓碑,因此有了文章開頭我所虛構出的故事。
不同的是,有執念要重建家園的不是兔子,而是守護他們的人類。
但和媒體報道的熱烈相比,籌款頁面卻顯得冷清。截至目前只籌得8萬多美元,距離150萬美元的目標遙遙無期。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能成功,卻被眾籌頁面的最后一行字吸引:感謝你幫助重建世界上最“跳躍”的地方。
跳跳舞會成為記憶遺產,兔子身上會落滿灰塵,也許人類并不真的需要那樣跳躍的景象。
在“兔子博物館”附近的一家社區咖啡店,我翻到一本由本地藝術家為山火制作的小冊子。一位作者寫道: 家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感覺。" 在后一頁,他用馬克筆,以山頂的好萊塢標志為背景,畫了一幅潦草的素描:山丘右側隱約勾勒出格里菲斯天文臺的輪廓,前景是密集的城市住宅樓,畫面底部,寫著一句話——Feel the feeling。
Feel" the feeling.
即便從燒焦的景象中,你仍能感受到這里曾經的主人和他們生活的痕跡:我看到一棵在山火中幸存下來的仙人掌。底部已焦黑、皺縮,像是某種被炭化的器官或骨架,艱難地支撐著上方尚存的嫩綠掌葉和帶刺的花苞。這樣的植物,大概屬于一個墨西哥家庭,他們將家鄉的植物種在門前,或許在往常的日子里,你路過時還能聞到剛出爐的玉米餅,或是廚房里燉牛肉的香氣。

一座可愛的房子前停著兩輛“大眼睛”的老爺車,擁擠的車道剛好容得下它們并排站立— 一輛是1961年左右福特旗下的 水星彗星(Mercury Comet),圓圓的大燈、柔和的車身線條,是典型的60年代初美式家用轎車;另一輛則是雪佛蘭二戰后推出的第一代輕型卡車,寬大的車頭與瀑布式格柵像一位沉默的守衛。也許它們屬于一位從戰場歸來的老爺爺,時間在他的院子里暫停,汽車是他黃金年代的紀念碑。
我路過另一處院子時,看到一輛已經銹蝕、燒毀、只剩骨架的老車——它可能是20世紀50年代初的雪佛蘭時尚系列或經濟型系列,一度是戰后美國家庭最普及的轎車之一。如今它依舊安靜地停在自己家后院,身后的樹木卻已焦黑成山火留下的剪影。
物品能說話,它們會留下線索。
我想起2019年夏天,超強臺風“利奇馬”過境時帶來暴雨、泥石流,在浙江臺州一個只有100多人的小村子里,27人遇難,多人失蹤,橋塌了,路斷了,人們躲進臨時搭建的避難棚,驚魂未定。就在那片被沖毀的廢墟邊,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正專注地將一個小本子上的紙,一頁一頁撕下來,晾在屋外的石頭上。他的目光里,只有那幾張紙。我走過去,驚擾了他,他只瞥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那是一本戰友的通訊錄。他不顧房屋坍塌警告,沖回屋內,不是為了銀行卡或財產,而是為了搶救一本戰友的通訊錄。
我常覺得自己像個流浪的無產者,對“家”并沒什么特別的執念,甚至有種感知困難癥;卻往往在看到某人的房子被拆除、被燒毀時,意識到空間對于人的意義——它們深刻地構成了一個人的存在。于是,你在廢墟中下意識地按下快門,就像他們沖進火場去救那些不會說話的兔子——你試圖留住的,其實不是圖像,不是信息,而是一種感覺。
而這種感覺,就是家園。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