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鼠（短篇小說）

印著學姐個人畫展的廣告在我每天乘坐的公交站臺出現后，學姐的名字比以往更高頻率地出現在我生活中。小鎮只有三條公交線路，鎮中心的站臺廣告牌全部換成了由金、銀色塊面交織繪成的現代主義畫作，“首位溪鎮畫家個展即將在中央美術館展覽”，學姐的臉印在左上角，咧著嘴笑，牙齒白得不像話。公交車在轉角處等待著，有只蜘蛛趴在學姐的額頭，我站起身，用手指拍了拍廣告牌的玻璃，蜘蛛紋絲不動。

到工作室后，我照例把泡著濃茶的杯子端進單間，主任趴在堆滿方案的辦公桌上，發黃油膩的臉壓著紙，紙上有一攤水漬。房間里散發著泡面調料包和香煙混雜的陰暗氣味，我把杯子放在桌上，俯身端走昨天剩下的豎滿煙頭的空杯子。主任忽然叫住我，哎，哎……我想快步跨出這道門，但主任的聲音在這間空曠的工作室里回蕩，我只好轉過身，回到辦公桌旁。主任在紙張中翻找，動作很不利索，我看到上周同事小胖離職前做的“挑戰每周喝1000ml啤酒”企劃書，上個月我做的“溪鎮家庭主婦時尚大調查”方案稿，它們像融化的冰沙，撲簌簌地從紙張頂端掉落。半晌，主任從縫隙里抽出一張彩色紙，學姐的臉像埋在沙冰里的草莓一樣出現。這段時間你不用來工作室了，主任盯著這張紙，你們是親戚，還是同學來著？去把她的成名事跡了解清楚了再回來。我端著空茶杯，指腹不斷摩擦杯口焦黃的茶漬，主任，我跟她不是很……主任把學姐的臉甩在我身上，去做！做不好這次專訪就滾蛋。

我只好拿著廣告紙回到公交車站，學姐額頭上的蜘蛛不見了。我盯著她的臉，一顆鮮紅的小痣長在她眉心正中間，我抬起手，隔著玻璃輕輕碰了碰這顆痣。主任說得沒錯，我確實和學姐有一抹微弱的親緣關系，認真說的話，應該是舅公的侄媳婦妯娌的表妹。這層像包在糖葫蘆外邊糯米紙似的親情，還不如我曾跟她同讀一所高中的同學情來得牢靠，雖然當初在學校里，學姐也是我接觸不到的人。我在心里嘆著氣，壓了壓前額的劉海。接下去的一周時間，我先去了溪鎮二中，教學樓走廊的墻壁上，留著黑色短發的學姐照片放在最靠前的位置。母校的教導主任看到我，眉間的川字簡直深到出現了東非大裂谷，你是我們學校畢業的學生？鴨舌帽遮住我染成金色的頭發，我緊張地拽著兩只袖子，紋滿卡通圖案的胳膊在長袖外套里又冷又熱，真該死，幸好我已經畢業了。教導主任將我從頭到腳掃描完后，用眼神給我蓋上不合格的印章，關于她的聯系方式和地址，不好意思，無可奉告。說完便把辦公室的門砰地關上了。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奶奶拉著紅腫著臉的我來學校討要說法時，教導主任也說了一樣的話，無可奉告。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口腔內壁，只舔到一個小洞，地攤上買的唇釘被我摘下藏在褲兜里。

走出母校，我終于能把外套脫掉片刻，胳膊上的米老鼠唐老鴨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顏色變鮮艷了。我將手搭在米老鼠身上。讀書時，學姐的書包上掛著一個黃顏色的公主玩偶，那是什么呀？我問同桌，是迪士尼的貝兒公主，那會兒同桌還會跟我說話。貝兒公主？哎呀，美女與野獸你看過沒？我搖搖頭，我只知道迪士尼有米老鼠和唐老鴨。學姐比我高一屆，正讀高二。但就連高三的學生也開始網購迪士尼的玩偶，一直到畢業，我擁有的只有貼在筆盒里一個臟兮兮的米老鼠貼紙。公交車進站了，我將外套穿回身上，車搖搖晃晃駛向靠海的別墅區。早年，我家靠經商的舅公接濟過幾回，尋著記憶里的路線，我花了兩天時間才摸到正確的門牌，一個中年女人給我開了門，她說，呀，是你啊，都長這么大了。我又開始躲在外套里出汗。中年女人聽完我的來意，倒沒有因為我奇裝異服而果斷拒絕，她說，你那學姐啊……先生一家去國外后，沒再來過了。我趕緊說，是我打擾了。門依舊敞開著。幾年前……中年女人回想著，她剛參加工作那幾年，回來住過一段時間，你想看看她的房間嗎？我一愣，可……可以嗎？中年女人看著我的臉，突然一笑，我還以為你現在不結巴了。

中年女人帶我來到二樓，漂亮的香格里拉窗簾半開著，海風柔柔地吹進屋子，一架白色鋼琴放在房間的正中央，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學姐，她穿著同樣潔白的蓬蓬裙坐在鋼琴前，我躲在門后，看她彈奏樂曲。午飯時，舅公牽著學姐的手走下樓，學姐坐在長桌的另一端，我們開始吃飯，尚年輕的女人端著餐盤擺上桌，輕聲說了句，喲，兩個女孩都在換門牙呢。白色鋼琴上罩著一層薄紗，中年女人用回憶的姿勢撫摸著，她有記日記的習慣，你可以去書架那兒看看。我道了謝，書架上擺著許多書，最右側放了幾本精致的日記本，我搓了搓手，用指尖拿出最邊緣的一本，小心翻開第一頁。

這是學姐的……字？

我不確定地看了看日記本扉頁，學姐的名字確實端端正正地寫在那兒。中年女人向我走來，我不敢多看，快速合起日記本。怎么樣，有用嗎？中年女人問。我點點頭，運氣很好，翻開的第一本就是學姐工作之后寫的，想來這也是學姐按時間順序放置的。中年女人也點點頭，太好了，如果溪鎮能有人給這孩子做一次專訪報道，先生一家知道也會為之驕傲吧。我胡亂應著，不敢注視她的眼睛。什么專訪，我只是在一個最末流的八卦資訊工作室任助理而已……需要的話，就帶回去看吧，你們應該要研究吧？中年女人說，她應該不會再回來拿這些日記本了。我看著中年女人再次將手放到鋼琴的薄紗上，這么大的別墅，如今只留下她一個人。我無法拒絕，抱著學姐的日記本向她鞠躬道謝。

回家后，我翻看著日記本，沒想到學姐私下寫日記的字是這樣的，每個字都超過了紙張設定好的兩條線，好像放進烤箱里加熱的面包胚，嘭嘭地脹大，模具根本框不住。學姐的高分卷曾在年級段里傳閱，試卷上的字跡清麗柔美，個個娟秀透頂，而我手上這本日記里的字，別說秀氣了，根本看不出出自女生之手，我不懂書法，仍覺得這字氣勢逼人。

日記的前幾篇，學姐從美院畢業后，經由舅公介紹，進入海市一個藝術家畫廊做助理。什么嘛，學姐也曾跟我一樣是助理，我撇撇嘴，又想，怎么可能一樣呢。我將個人物品從工作室打包好，主任坐在煙霧繚繞的單間里，從頭到尾沒有看我一眼。看來還是不要開口提出差費了，我背起雙肩包，將清洗好的杯子放進消毒柜。如果學姐的專訪能爆火的話，也許會有轉機，我這樣想著，盯著高鐵站臺四處存在著的學姐的臉，坐上開往海市的列車。

幾天后，我找到這家藝術家畫廊，它位于海市中心地段，藏在某條小巷道里。我熱得渾身是汗，脫掉了外套，米老鼠唐老鴨和我一起走進畫廊。展廳冷氣十足，參觀者披著花紋復雜的披肩慢慢移動，不時停留在某張畫前，看到我，他們也很快淡漠地移開目光。我將外套系在腰間，把頭發扎成馬尾，找到站在角落里的工作人員，請問，畫廊總監在嗎？工作人員說，您有什么事嗎？我思索著，說出了學姐的事。沒想到工作人員比我還不了解情況，你說那位要在中央美術館辦展覽的超新人畫家在我們畫廊里工作過？別開玩笑了。我被他肯定的態度弄得不知所措，但是……她，她確實……工作人員擺擺手，如果真在這兒工作過，這么好的宣傳，畫廊為什么不用？我來這兒工作兩三年了，從來沒聽說過，你肯定弄錯了。

我暈乎乎地走出畫廊，涼爽的空氣被自動門隔絕在身后。悶熱的氣浪撲打著我的身體，不對，我站到樹蔭下，從包里拿出日記本，學姐美院畢業是2013年，我快速翻動著日記本，粗略地看著頂端的日期，2015年，學姐去了京市，離開了畫廊。這個工作人員是在學姐走后才來的，如果其他人不提起，他就不會知道學姐曾經在這里工作。我收起日記本，決定再進去一次。這次特地換了個工作人員詢問，對方依然不知道學姐曾在這里工作。我呆站在展廳角落，怎么回事？學姐的日記不可能憑空編造吧。冷氣呼呼地吹著我的腦袋，我穿上外套，走出自動門，繞著畫廊建筑走了一圈，西南角有個小門，寫著“工作區域”。我將雙肩包墊在身下，靜坐在門旁，從早晨出門到現在，我只喝了半瓶水，等待的過程中不知不覺睡著了。門打開時，我咚的一聲撞上了走出來的人，對，對不起！我趕緊起身道歉，一個穿著皺巴巴亞麻上衣的男人緊皺眉頭看著我，學姐在日記里描述過：畫廊的總監看上去非常兇。你是什么人？男人大聲呵道——而且嗓門還很大。我被嚇得渾身發抖，脫口而出：總監好！

總監兇狠的表情一滯，你是誰？我張著嘴，想把學姐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又轉了個彎，萬一總監也不認學姐怎么辦？不能就這樣毫無成果地回去。我慶幸自己有些結巴，說話慢半拍，將學姐的名字咽下去后，我說出舅公的名字。嘖，會長不是已經在外頭定居好幾年了，怎么還讓人過來實習，總監的嘴角往下撇，什么垃圾都往我這兒扔。我站在原地，額前黏著被汗浸濕的金色劉海。喂，你在這里等多久了？總監突然問。我小聲回答，從中午開始等的。等到現在？總監看了眼手機屏幕，顯示1918。我要去吃飯了，他關上工作區的門，回頭瞪了我一眼，明天7點到畫廊。

我本以為搬出舅公只是緩兵之計，沒料到總監真的認為我是舅公介紹過來實習的應屆生，從第二天起，便讓我跟著畫廊的工作人員干活。金毛！跟著他們把這些畫搬到中轉庫去。金毛！這批畫的名稱去校對一遍。喂！金毛，不要在展廳里偷懶！把下周展覽資料發一下。那兩個被我詢問過的工作人員跟我混熟了，打趣我，原來你是想來這里實習呀，還騙我們說是那個超新人畫家，堅決否認學姐在這里工作過的那位工作人員沖總監的背影努努嘴，大魔王這爆脾氣，有本事能出名的人誰愿意跟著他。聽說了嗎？昨天總監把策展人的助理給罵哭了，這是第幾個被總監罵哭的助理了？誰知道，數都數不過來，工作人員邊聊邊吃著盒飯。我默默往嘴里塞著白菜粉條，學姐的日記里記錄得很簡單，一頁紙上只寫兩三行，但確確實實寫著在這家畫廊做助理的兩年生活。我想不明白，畫廊的工作強度令我這樣的家伙都感到煎熬，學姐是怎么忍下來的？穿著雪白蓬蓬裙，彈著鋼琴的手難道也這樣酸痛過嗎？無論如何，我必須把這篇專訪做好，學姐沒有寫出來的過程，我去經歷一遍就是了。

打定主意后，我白天在畫廊做實習助理，晚上窩在合租房里研究學姐的日記。我和學姐進入畫廊實習的月份大致相同，工作的第二個月，迎來了每年一度的海市藝術周，畫廊從半個月前開始籌備工作，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著。一天時間里，畫廊收到了四百多件藝術品，大部分都是刻錄在光盤里的數字展品。我從辦公區搬來電腦，跟幾個工作人員一起錄入作品信息，從早晨七點錄到下午五點，沒能吃上一口飯，工作人員拆氣泡膜的速度變慢了，好幾次遞給我的光盤上出現劃痕。喂，這里又被劃到了，電腦讀不出來就完蛋了，小心點拆啊，我拿著光盤對動作最粗魯的那個工作人員說。對方聽完，竟大發脾氣，你什么說話態度？我還用不著你一個太妹來指指點點！一時間忙碌的人們都停下了動作，疲憊又不懷好意的目光全部望向我，我手中仍捏著那張光盤，舌頭抵著唇釘來回打著轉，轉到第五圈時，我控制著喉嚨的發音，對不起，請繼續拆吧。

等到夜幕籠罩住整個畫廊，我抱著剛錄完的一箱光盤走進辦公區，總監從電腦后露出半張臉。金毛，你該找找自己的原因，陰沉的聲音從電腦后傳來，做我們這行的，像你這種態度就完蛋了。我努力笑著，可是總監，他拆的是有些用力了……男人揮手打斷我的話，會長之前安排過來的小姑娘，一進來，每個人都喜歡她，你再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樣子。我沉默地將箱子放到桌上，胳膊上的米老鼠和唐老鴨被壓出深深的紅痕，有一道正壓在米老鼠臉上，它的眼睛變紅了。

晚上，合租的室友帶了男朋友回來，在客廳里嬉笑地煮火鍋。我躲在房間，慢慢翻看學姐的日記，粗獷的字體記錄著那天的學姐也收了一整天的藝術品，下班后大家打算聚餐，她被總監留下來繼續錄入信息。總監說的討人喜歡的小姑娘一定是學姐，學姐從不需要靠染發和紋身來保護自己，學姐是最優秀的，是溪鎮的驕傲，我這樣想著，抱著學姐的日記本緩慢睡去。

又一次被總監從辦公室罵到展廳，我已經習慣性地讓那些語句從左耳朵進去，平滑地駛過大腦皮層，再從右耳朵出來，這樣的事對我來說并不難，甚至做得很熟練。有時工作人員看不下去，對總監說，她好歹是個女孩子。總監的眼刀立刻刮向他，她是來工作的！做不好就回老家當太妹去吧。處在這樣的環境下，我不得不努力工作，避免挨更多的罵。好在實習期的工資每個月都會到賬，比老家工作室的還準時，如果不是每天晚上都要看學姐的日記，我幾乎以為自己真的是這家畫廊的工作人員。

秋季來臨時，畫廊需要把上季度展出的畫作運到京市巡展，總監將整理好的名單放到我面前，金毛，你去做，叫個人陪你，穩妥點。運輸當天，突然下起了專屬夏末初秋的暴雨，同去的工作人員被堵在半路，趕不到車站。為了不讓大雨淋濕畫作，我趕在上車前給每一個紙袋都套上塑料紙，纏上保鮮膜，做完這些后，我獨自一人帶著所有作品坐車前往京市。好多年之后，當我再和京市的策展人相遇，這位年長的女性看向我的目光里全是贊許：你當年提著六個袋子，歪頭夾著雨傘出現在門口的樣子，我一直都記得，明明渾身都濕透了，我們檢查畫作時，卻沒有一件作品被雨淋到。而我當時什么都沒想，在溪鎮，我被視作異類存在，讀不好書就會像那個家伙一樣！哭泣著的不肯上學的孩子看到我，便乖乖進了學校。沒有地方要我，我只能待在馬上就要倒閉的八卦資訊工作室，即使遞上想了好幾個月的方案，也會被當作主任的口水巾丟棄在垃圾桶里。我的腦子里什么都沒有裝，只知道如果畫作出了岔子，總監一定會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送完畫作，我在京市車站吃了碗餛飩，皮很薄，肉餡筋道爽口，像奶奶的手藝，我吃得很香。等車的時間里，我將車站的所有廣告牌都看了一遍，醫美的、家裝的、高級定制服裝的，直到發車，我都沒有找到學姐的臉。

學姐的個展廣告去哪兒了？回到畫廊后，我忍不住給溪鎮的工作室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一分鐘，還是沒人接。我悻悻地掛斷電話，主任還沒有招到替他接電話的助理么。總監在展廳喊我，我快步走過去，他一邊咳嗽，一邊命令我，明天早上8點，咳咳，那個藝術沙龍，你7點準時到，咳咳，記得把餐點和宣傳品擺好。我說好的，心想夏末秋初的暴雨沒有搞砸我的工作，倒是擊倒了大魔王。總監繼續說，還有中午的畫家聚餐，餐廳，咳咳咳，訂了嗎？我說訂好了，下班前我會再跟對方確認一下時間。晚上，我早早讀完學姐的日記，學姐寫那幾篇日記時的心情不錯，工作比之前順利多了，字里行間又變得活潑起來。我將日記本放在床頭，設置好明天早上的鬧鐘。為了避免遲到，第二天早上6點45分，我比預期更早抵達了畫廊，一進門，咳嗽聲不斷從展廳傳來，總監戴著口罩，面色蒼白地調試著屏幕。總監早，您……回去休息過嗎？總監勉強點點頭，休息過了，我給雙胞胎做完早餐才過來的。總監一個人帶著對雙胞胎，這事在畫廊不算秘密。我將外套放在辦公區的沙發上，上前跟總監一起搬LED屏。藝術沙龍和聚餐進行得很順利，我難得可以準時下班，走出門時，畫廊外的樹蔭下站著三個人，容貌相似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并排站著，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們一眼，呀，好像總監啊！再看看一旁的女人，八卦資訊工作室助理的本能促使我走近他們，請問您是……女人抬起臉，柔和又紅潤的臉頰蕩開笑意，您是這家畫廊的工作人員嗎？太好了，這兩個孩子的爸爸也在里面工作，幼兒園里已經沒人了，打孩子爸爸電話也不接，沒辦法，只能帶他們過來了。工作期間不接電話，很符合總監的性格。雖然沒有出現想象中的狗血劇情，我還是將雙胞胎帶到辦公區，總監趴在桌上，看到他，男孩喊了聲“爸爸”，邁著小步子跑了過去，女孩掙脫開我的手，很快跟了上去。我從茶水間泡了兩杯果汁，再回到辦公區時，總監仰天坐在沙發上，胳膊摟著雙胞胎的背，兩個孩子一邊一個趴在他身上，小手緊緊扒著爸爸皺巴巴的亞麻襯衫，睡夢中，三張相似的臉都皺著眉頭。我把果汁放在辦公桌上，脫下外套，輕輕蓋在雙胞胎身上。

再翻看學姐的日記時，我猛然發覺，學姐和總監的關系比我想象的密切，學姐曾在日記里祝賀一對從中學時期就在一起的戀人喜結連理，一年后，學姐和同事去商場聚餐，順手買了兩對嬰兒手搖鈴。小孩子很可愛，抓著我的手指不放，學姐這么寫道。我將日記往后翻，在某一頁停下，那天學姐參加了一場葬禮，“這是場不幸的意外。”只有短短一句話。我合上日記本，發現窗外下著秋雨，也是這樣下雨的秋日，我拖著沉重的身體推開家門，客廳黑漆漆的，桌上的飯菜用網兜覆蓋著，已經涼透了，夾著雨的冷風從陽臺吹來，奶奶曬衣服時常踩的小矮凳倒在地上。我將日記本塞到枕頭下，起身將窗簾拉上，窗玻璃中，我金色的發頂長出了一圈黑色的頭發。

米老鼠，喂，米老鼠，男孩拉了拉我的左手，那天之后，我經常替總監接雙胞胎回畫廊，藝術周進展順利，畫廊的工作進入緩沖時期。雙胞胎肆無忌憚地扯著我的頭發，米老鼠，我想喝果汁。不行，總監說了，你會蛀牙的，我一轉頭，小女孩也眼巴巴地看著我。走到茶水間，卻怎么也找不到果汁。就知道你會心軟，我藏到你也不知道的地方了，總監刻薄的聲音從一旁傳來。那我只能說是爸爸藏起來的，我叉著腰說，總監冷哼一聲，轉身走出茶水間。金毛，你現在很厲害呀，敢嗆總監了，同事驚訝地說。我悶聲吃著盒飯，心想你要是看到大魔王系著圍兜洗小孩內衣褲的樣子，也不會再怕他了。其實一開始見到你，也挺怕你的，花臂，唇釘，頭發還是金色的，同事說，怎么看都像個混混。我夾了筷油豆腐，就想要這效果。什么效果？震懾別人的效果。哈哈哈哈哈，同事笑得前俯后仰，金毛，人家自然界里色彩艷麗的昆蟲是有毒的，警告別人不要靠近它，你呢，一點脾氣都沒有，同事嘴里嚼著米飯，指著我的胳膊，紋身就算了，湊近一看還是米老鼠。我說不出話，只敢在心里罵道，真是個笨蛋！

藝術周收尾時，我接到之前一起在八卦資訊工作室工作過的小胖的電話，聽說了嗎？那人渣圈錢跑路了！我忙捂著通話鍵，躲到角落，什么？跑了？小胖說，昨天我回去拿檔案，看到好幾通你的未接來電，工作室門口被人潑了紅油漆，保險箱都被砸了。我說，那我的專訪怎么辦？小胖說，什么專訪，你可千萬別去了。他曾經是工作室的會計。我收起手機，耳朵冰冰涼開，胳膊也一陣陣發冷。專訪，學姐的專訪怎么辦？我滿腦子都是學姐的臉。接下去的好幾天，我頻頻出錯，搞錯了畫作信息或者拿錯了標簽，總監又像之前那樣罵我了，我覺得他像一條金魚，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聲音。撤展的晚上，我和幾個工作人員在展廳搬畫，忽然燈滅了，展廳漆黑一片，估計跳閘了，同事打開手電筒，胡亂照著地面，金毛，你去配電間看看。我舉著手機走進配電間，電箱一般都在門后吧，我拉開門，踮著腳準備打開箱門，身后有人猛地將我拉開，不要命啦，總監兇狠的聲音傳來，他的手心很燙，喂，叫設備部的人過來看！門外的工作人員應聲走開，總監的手還提著我的胳膊，這種危險的事少去做。我撓撓頭，跟在他身后走出配電間，連我兒子都能欺負你，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低著頭，手機閃光燈照著總監的鞋跟。我什么都沒有想，不知道應該想些什么，學姐會想些什么呢，學姐會怎么做？不知道的話，就老老實實跟著我做，別讓人笑我招了個傻子助理。燈亮了，總監站在一米外的燈光下，面色平靜地看著我。

入睡前，我將學姐的日記本覆蓋在胳膊上。睡夢里，我又回到溪鎮中學女廁所的隔間，渾身被污水澆得濕透，不知過了多久，下課鈴響了一遍又一遍，恍惚中，面前的木板門“咔噠”一聲開了，學姐驚訝地看著我，手里捏著包紙巾，這也太過分了，學姐氣呼呼地把我頭發里的臟東西拿掉，別哭了，你這樣她們只會更加欺負你！我看著學姐，她眉間的小痣閃閃發光，像一顆漂亮的紅寶石。不敢反抗的話，起碼讓自己看起來不好惹，她撕下紙巾包裝上的米老鼠，貼在我滿是污漬的校服上。

天氣漸漸轉涼，十一月末的夜晚，我正準備入睡，總監打來電話，問我休息了嗎？我穿好衣服，背著包準備出門，合租的室友看到我，大晚上出門，做什么正經工作呢？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舌尖碰了碰唇釘，沒等我說話，室友將雙手舉到胸口處，開個玩笑啦，那么兇干嘛。到畫廊時，只有辦公區發出微弱的光亮，我剛走近，男孩撲過來抱住我的腿，米老鼠！總監坐在沙發旁，臉像淋在雨里的石板。我從包里拿出酒精和脫脂棉花，走到沙發旁，小小的女孩躺在沙發上，滿臉潮紅。總監站起身，辛苦你過來了。我搖搖頭，總監抱著男孩走到隔壁，我蘸著酒精，給高燒不退的女孩輕輕擦拭身體。不知過了多久，女孩的睫毛顫動著，米老鼠姐姐……我應了一聲，口渴嗎？她點點頭，我將浸濕的毛巾擰干，放在她額頭，起身去往茶水間。端著水回來時，我往隔壁看了一眼，總監支著頭，手保持著拍打男孩背部的姿勢。明天是畫廊的年度項目評審會，為了這個項目，總監準備了將近一年。學姐當時也幫忙準備了項目，評審會上學姐表現完美，被頭部策展人一眼看中。女孩小口喝著水，沒一會兒，又昏睡了過去。天蒙蒙亮時，我聽到隔壁傳來走路的聲音，趕緊從沙發上坐起身，女孩安穩地睡著，我小心地摸了摸她的額頭，體溫退去了大半。太好了，我高興地想。總監的腳步聲出現在門口，他舉著兩杯咖啡，沖我示意。

凌晨的畫廊寂靜無聲，我默默喝著咖啡，似乎能聽到展品與展品之間的竊竊私語。總監將評審的材料一頁頁校對著，姓名、年齡、民族、籍貫……咦，我看著籍貫上的地點，是個比溪鎮更偏的小鎮。總監，你是從那么遠的地方過來的啊？對啊，總監說，剛來的時候不會說海市的方言，面試第一名還是被刷掉了，你老家在哪兒？我回答，溪鎮。溪鎮，總監停頓片刻，哦，想起來了，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女生也是從溪鎮過來做助理的。我腦子里跳出學姐白皙的臉龐。總監繼續低頭整理材料，你們鎮的女生都那么愛哭嗎？我說，啊？總監說，那個女生跟你一樣，剛來時什么都不會做，我沒說她幾句就哭了。我將咖啡放在桌上，嘴里念著學姐的名字，怎……怎么可能，她是溪鎮最優秀的，而……而且她馬上就要開個人畫展了！總監說，我知道啊，當時這個項目我推薦她去的，現在才辦個展，這幾年不知道在搞什么。唇釘磕到我的牙齒，我急得雙手不自覺地擺動著，學姐很棒，學……學姐……總監看了看我，聳聳肩，你也一樣啊，她比你還嬌氣呢，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她是小地方出來的。不過她的左手字很有味道，像她的性格，走書法這條路也行得通。

好一會兒，我重新握住咖啡杯，指尖仍在顫抖，胳膊上的米老鼠和唐老鴨盯著總監，分辨著話的真偽。總監，其實我……我支吾著說出舅公的名字，將自己來畫廊的目的解釋了一遍。我知道你不是會長介紹過來的，總監拿起筆，在資料上圈出重點。我呆呆地看著他。你來的那天晚上，我就跟會長打了個電話，總監嘖了一聲，國際長途真貴啊。我低下頭，想到那個饑腸轆轆的悶熱午后，蟬嘈雜地鳴叫著，我抱著膝蓋蜷縮在辦公區后門，身上只有夠一周的住宿費。我為什么會來這里，為什么不肯走呢。總監，溪鎮的工作室沒了，我做不了學姐的專訪了。那正好，把人事檔案轉過來吧，總監將材料收拾成干凈的一沓，放進文件袋中，明年的評審會，你去準備。

八點，陽光撒在辦公室外的走廊上，展廳人聲鼎沸，來自京市、海市的評審們交流著，翻看著擺在柜臺上的作品集。我偷偷溜回辦公室，男孩正趴在桌上，用紅色水筆畫著畫，看到我，他邁著小短腿跑過來，米老鼠，我肚子餓了。我打開背包，拿出昨晚一起帶來的面包，撕成小片遞給他，男孩緊挨著我，大口吃著面包條，眼睛瞇成一條小縫，我像奶奶以前撫摸我的頭一樣，摸了摸他的腦袋，手感很好。

女孩靜臥在沙發上，呼吸平穩，看來已經退燒了。我走過去，一縷晨光照在她身上，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取下她額頭不再濕潤的毛巾，輕輕問道。

女孩拉住我的手，迷迷糊糊睜開眼，米老鼠姐姐……你下巴上有顆鉆石耶，好漂亮。

我摸了摸唇釘，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這是塑料啦。

女孩搖搖頭，握著我的小手濕濕的，卻很有力，是鉆石，女孩堅定地，毫不懷疑地說。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