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馬村小傅家位于諸暨南門十五里許,背靠長山山脈,前瞰浦陽江。在浦陽江和長山山脈之間是千頃良田。農耕時代,這里確實是風水寶地,大水不漫,干旱不怕。北宋末年,為避戰亂,祖先南渡,慧眼相中,遂安居樂業。村子前面,是一條上連諸暨下接義烏的官道,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平行于官道的浙贛鐵路建成,村落又緊挨著鐵路,擴展延伸,繁衍生息。
這樣富庶的地方,足以引人艷羨。村里很少有娶不進老婆的男人和嫁不出去的姑娘。只要說到馬村,外人總舉起大拇指說:嚯,好地方!有田有地,有飯吃,還有火車坐!
我從小住在臺門里,出臺門不足百米就是鐵路。
火車開過,鐵軌和鐵輪摩擦的聲音,混雜著汽笛聲,構成巨大而駭人的聲響。火車一路疾速駛過,帶著呼嘯和吼叫,像一頭發怒的野獸,聲音漸遠漸輕,消失在遙不可及的遠方。
最早的機車是燒煤的蒸汽機,車頭巨大,棱角分明,像一個粗獷的西北漢子,巨大的車輪漆成一種怕人的顏色——內圈紅外圈白,連接車輪的連桿比人的大腿還要粗。火車從老遠開過來,轟隆隆的聲音也伴隨而至,巨大的煙囪和煙囪里冒出來的白煙,在幾里路外就看得見。有了內燃機,高分貝的蒸汽機車就淘汰了。內燃機機車的火車頭呈一種好看的弧線形,車頭不大但功率強大,一輛車倏忽開來,又倏忽消失,像一個溫婉女子的輕聲嘆息。
多少個無聊的午后,我坐在家門口的青石門檻上,數著貨車和客車的車廂數,直至火車消失在我的眼前。貨車上裝的煤炭、鋼材、木材、生豬,以及客車里一晃而過的人影,都牽連著我內心深處無數個遙遠的夢——哪里是這些物和人最終的目的地?那里和我們這里有什么不一樣?那些地方我也想去看看。在我稍稍懂事,得知大伯在廣州鐵路局工作時,這種念頭就更強烈!
二十一世紀初,鐵路線路做了調整,改道大唐,不再經過馬村,臺門和村落一下子清靜了許多。有一段時間,我待在老家,空落落的總覺得少了什么。這時,有關鐵路的故事和經歷,就會潛滋暗長,就像小時候背過的詩文,不由自主地冒出來。它們或喜或悲,或驚險刺激或啼笑皆非,卻真實地伴隨著我的成長,見證了人的變化和村落的變遷。
我的同事許老師是馬劍人,非常幽默,善講故事。給我講過一個真實故事,說他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上村小,學校里有一個老師,有一次給學生上課,講到“火車”,說,火車是什么呢?火車就是“鍘煞不管——鍘煞不管——鍘煞不管——鍘煞不管——”老師模仿的聲音由輕到響,速度由慢而快,節奏由緩而急,一輛由嘴巴和身體構成的“火車”在教室里橫沖直撞,學生們都沒有見過火車,驚訝得掉眼珠子:世上原來還有這么個蠻不講理的東西存在!我當時聽著好笑,現在想來也難怪,馬劍地處龍門山脈腹地,交通不便,離鐵路線少說也有三十里地,不知道火車也正常,不過老師模擬火車開動的聲音,給學生作出的誤導,會不會在他們幼小的心里留下陰影?
從小就在鐵路邊長大的我,對這個巨大鐵物一點都不害怕,隆隆駛過去的火車對我而言,像是自己家里馴服的一頭牛。我們有時故意在鐵軌上走,知道火車在后面,也不管汽笛叫得多急促,等火車離自己還有三五十米時,迅速跳出鐵軌,然后看著火車司機。司機是真生氣了,他會把汽笛聲拉得特別長,經過我們身邊時突然朝鐵道兩邊放出急速的蒸汽來,想懲罰我們這些淘氣鬼。我們早知道司機有這一招,跳開去的同時在路肩上迎著來車走幾步,由于時間差,噴出的蒸汽等于放了空炮。
去上學時,不走干燥的路肩,只走鐵軌,練習平衡,鐵軌很光滑,沒有多久就會滑下來,于是比誰閉眼走的枕木多,走著走著走歪了,撞上了鐵軌,于是說對方先睜眼,耍滑頭不算。覺得無聊時,拿出放在書包里的鉛絲,固定在兩節鋼軌的接壤處,等火車碾壓過去,再比誰的鉛絲更像一把刀。有時也會看到一條蛇鉆進了鐵路路基的縫隙中,只露出不長的尾巴,于是跳下路基,拉住蛇尾往外拔,卻怎么也拔不出來。
淘氣如我的畢竟是少數,很多走在鐵路路肩上的人,看中的是鐵路路肩的水泥路面,干燥而且硬實,鐵道路肩雖不能拉手推車,但人空著手走或挑個擔什么的,比在雨后泥濘的鄉村道路上行走不知要清爽多少倍。還且,在沒有導航的過去,鐵路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參照坐標。
推著工具小車,常年行走在鐵路上,邊走邊檢修枕木道釘和鋼軌接縫的人,我們叫“道扳”。火車來時,他們把小推車一扳一拎,走下鐵軌下到路肩。這些鐵路的守護人,最大特點是清一色的黝黑,加上青黑色的帆布工裝,整個人像是從非洲來的,只有眼睛看上去炯炯有神。這些人可不能小看,每一個都是一張活地圖。他們知道鐵路沿線轄區內的每個村落名,你要是迷了路,他們就是最好的咨詢對象。他們會熱情地告訴你,你要去的地方在哪里,朝哪個方向走,還有多遠,你能否在中飯或晚飯前趕到目的地。如果你想知道剛才開過去的客車是哪兒到哪兒的幾次列車,諸暨停不停,是特快還是普快,他都會正確地告訴你,并且適時地抬起右手腕,露出腕上亮晶晶的手表(那時有手表比今天住別墅還稀罕啊!)。有時遇見村里有點威望的熟人,道扳也會暫停一下,與人聊上幾句,熟人就滿臉堆笑,遞上香煙,道扳會把遞過來的香煙往耳朵上一擱,然后從自己工裝的上口袋里掏出更高級的香煙,抽出一支,遞給對方,然后在對方的道謝聲中,推著工具車不緊不慢地走開了。
一到暑期,我們這些無人管的小孩子整天泡在池塘里玩水。建鐵路時,為了抬高路基,就近挖泥,鐵道邊就形成了一個個池塘。我們就一個一個變著花樣玩過去,看著道扳推著工具車遠遠過來,就整齊劃一有節奏地唱誦:道扳——道扳——幾點鐘?道扳朝我們白一眼,露出一口白白的牙,佯怒說,十三點!赤條條的我們就朝著他遠去的身影潑打著水皮,濺起的水花算是對嘲諷答案的無聲抗議。
我的發小,同臺門的一位好友,小學畢業后就去廣州學木匠,不知什么時候起,做起了販香煙的行當。他販香煙很簡單,就是利用廣州到上海的46次列車,挾帶良友、萬寶路、箭牌等外國煙,賣到當地賺差價,獲取豐厚利潤。
家人事先算好46次客車到達村前的大概時間,然后在某個干燥的有標識的地方等候。遠遠地看到客車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從西邊的上楊村彎道口駛出時,家人知道香煙來了,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家人不敢有一絲怠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緊其中的一節列車廂,看到熟悉的人探出半個身子,等火車呼嘯而至時,車上的人會把早已捆得嚴嚴實實的香煙從車窗里用繩子掛下來,掛下來的香煙一接觸地面,立馬變成了一個球,翻滾不停。有一次,他的一個兄弟為了不想讓香煙摔壞,竟伸手去接,結果巨大的慣性讓人貨同時滾出好遠。他的兄弟斷了兩根肋骨,休養了幾個月。我的這位發小就從此斷了做木匠的念頭,做起了生意,成了吃鐵路火車飯的第一人。后來自己買了汽車搞長運,最近聽說在柬埔寨開廠,發了財。
《韓非子》里有一只兔子,一頭撞上了樹,牽出了一個懶漢,引出了一道數學概率題,留下了一個“守株待兔”的成語。常在鐵路邊走,也確實有意外之喜。記得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早上,我被門前亂哄哄鬧聲吵醒,起來一看,走廊上擺放著好多木板,整齊劃一,長寬相等,鋸痕規范。爺爺一邊擦著滿頭大汗,一邊對圍觀的人有聲有色地說著。原來,昨天晚上,生產隊派他去湖山看管番薯籽,天亮回來,沿著鐵路走,見到火車路邊有一方木板,很明顯是從火車上掉下來的,有幾塊還有撞擊的痕跡,爺爺見四周沒有人,就背回了家。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議論著木板,有的猜木板的樹種,有的猜樹的年齡,有的暢想木板的用處。兄弟侄孫都夸爺爺運氣好,血緣關系遠的人說,這不能動,是國家的財產,要上報大隊和公社,還要上報公安。過了兩年,見上面也沒有動靜,爺爺就用這些木板箍了兩雙木桶,做了一些家具。
我的意外之喜在十年之后,那年我在邱村讀初三。中考前夕,起得有點早。同往常一樣,我背著書包,用尼龍袋盛著飯盒,走在鐵路路肩上。路上空蕩蕩的,走到馬村和邱村交界的地方,我突然發現路肩上有散落的羅漢豆,東一堆西一堆,我順著羅漢豆的波紋找過去,忽然發現路基下不遠處有一個破損的麻袋,周圍全是清一色的羅漢豆,有一大片,土黃色的,在綠色的草叢中顯得很醒目。想著自己飯盒里帶的中飯菜是腌菜,我沒有多想,就趕緊解開書包,捧起羅漢豆往里裝,把書包裝得像只鼓鼓的米袋。接下來的日子,我擺脫了天天吃腌菜的局面。
臺門里有一個獨身的養鴨戶,有一次出門辦事,讓我父親替他照看鴨子,說好工錢一天一元二角,任務是時間點到了,在山坑水塘邊撒撒谷,不讓鴨子餓著。
我父親是老實人,一整天都在鐵路的路肩上坐著,履行著托付。父親坐的下方,恰好是一個涵管口,連接鐵路南北兩個池塘的一段小坑。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爬出了一只鱉,我父親一躍而起,一腳踩住了那只鱉,一只正宗的野生鱉手到擒來!
我放學回家,看到放在水桶里的鱉,高興得跳起來,想著第二天就可以吃到鱉。可等第二天傍晚回家,放在水桶里的鱉不見了,桌上也沒有做好的鱉。就問父親鱉去了哪里,母親搶過話頭說,你爹去城關中水門菜場把它賣了,三塊錢一斤,一斤二兩重,賣了三元六角錢,你爸放了一天鴨,等于賺了四天的工錢。
今天看來,這樣的蠅頭小利不足掛齒,可是在那個時候,物資匱乏,連火柴肥皂都要憑票購買,田坎邊的茅草全割完用來作燃料。我讀小學時,一到放學,同學中就有人出去討飯。這種火車路邊撿到東西,真的是千年等一回,鴻運當頭,福星高照。
鐵路給我的不僅是幸運,還有艱難、痛苦、恐懼,甚至與死神擦肩而過。
從我家臺門出去,到鐵路外勞作,手拉車能直接過的地方要繞道500米外,如果不繞道,只要走不足百米,但高出路面半米的鐵道像道坎,手拉車過不去,非要走,就要把車輪卸了,兩個人一前一后抬著車架子才能過去。
有一年,我爸早起拉窯泥,為了趕時間,直接就從門口的小路過。那是一個大霧天,幾十米外就看不清東西,邱村和上楊東西兩處的信號燈根本看不見,爸爸和我就抬著車架子跨越鐵軌,等我的后腳剛跨出鐵軌,一列火車就呼的一下開過去了,如果再晚2秒鐘,我肯定不在人世了;如果晚5秒,我們父子倆一個都不會在這世上,連同這車架子。父親嚇出了一身冷汗。從此以后,爸爸拉車寧可走遠路,也不走門口的小路了。
死在這條鐵軌上的人不在少數,只要正常行駛的火車突然急速慢下來,停下來,村民們紛紛丟下手中的農物農具,從田間從曬場從家里潮水般地趕向鐵路,我的心就像被人拎起,整個人就浮起來,不知道哪家哪個人又被火車撞了。不一會,鐵路邊響起搶天呼地的嚎叫和凄慘的哭聲,這種無法抹去的痛苦記憶深深地烙進我的腦海里。
鐵路改道后,姐姐打來電話說,村里很多人都在爭搶鐵路地基,可以造房子,問我去不去。我說,鐵路雖然沒有了,但土地還是國家的,我是國家公職人員,搶地基造房子不合我的身份。
三年前,父親在原來的鐵路路基上開墾了一方地,這是一塊沒人看中的地,茅草遍布,石頭成堆,土地貧瘠,還有一道深深的溝,但父親有的是時間,加上農作的經驗,硬是把它變成了一塊肥沃的土地。
節假日,種摘蔬菜也成了我調節生活的一種娛樂方式。
有一次,我正在這塊地上勞作時,突然想起小時枕著火車的呼嘯聲做過的一個夢。夢中,面對面兩列火車開來,眼看就要相撞,千鈞一發之際,其中一列列車像蛇一樣滑向路肩,沿著路基開了過去……
夢后十年,家門口的單軌鐵路變成了雙軌,又過了二十年,我開著汽車通行于村里村外。離村五里,仰頭可以看見高架上的高鐵列車,那個比內燃機更有曲線美的子彈頭列車,像流星一樣,倏忽一下,消失在我的眼前,不見了。
校園拾荒者
辦公室門口,老王把他手中的蛇身一樣的秤揚了揚,問,報紙有沒有?
老王獨特的安徽口音,我早就熟悉了,并且知道他所說的報紙,并不全是報紙,凡是廢棄的書本、試卷和紙箱之類,老王都稱之為報紙。高考臨近了,辦公室和教室照例會有被整理出來的無用的東西,老王像一個出色的獵手,會最準時地出現在該出現的地點,收割一年中最旺的季節。
我把書架上一個學期積攢起來的舊報紙和兩大摞試卷都給了老王,老王要給錢,我說不要了,這個就送給你!老王感激萬分。
老王低著頭,把報紙裝入蛇皮袋,突然低低地對我說:“馬老師,今年暑假我要回老家了,以后再也不回來了。”
我漫不經心地翻閱著剛發下來的考務手冊,心里突然一悸,說:“老王,你不來了?你年紀又不大,身體也硬朗,為啥不做了呢?”
老王直起身,有些局促,想掀起襯衣的一角擦擦額上的汗水,襯衣短,夠不著,老王便不得不再次弓背彎腰來擦汗,他的右額眉間一塊大大的傷疤,此刻正張牙舞爪地呈現在我平視的目光中。
“你可能不知道,看上去我身體不錯,其實我有高血壓,我每天都喝酒,喝出了病。”他頓了頓,“最主要是離家這么多年了,還沒有在家里過上完整的一個年,上次回老家,村里人都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了,親戚朋友婚嫁喪娶的人情也欠了一屁股,人活一世,眼看就老了,總不能被人指著罵吧,雖說這里的錢相對比老家好賺,但錢是賺不完的,是不是?現在趁自己有一點積蓄和精力,回去還還老一輩人欠下的這些人情債。”老王說完,看著我。
我一時無話,想不出寬慰老王的話。落葉總要歸根,人到老年,那種還不能忘的記憶,大約有點像太湖底下撈起來的石頭,是洗凈污泥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著歲月所沖擊洗刷的痕跡。
老王名叫王永才,是安徽省阜陽界首磚集鎮王順村人,今年62歲。在他出生不到一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因為過度勞作加上饑餓,死了,扔下老王的母親和老王的一個兄弟;在老王24歲時,他的母親也撒手人寰,老王和他的兄弟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凄凄惶惶。好不容易結了婚,但接二連三出生的四個孩子,還是讓老王壓力山大。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像千千萬萬的阜陽人一樣,老王走出祖祖輩輩居住的貧瘠之地,決心去陌生的世界闖一闖。
1994年,老王來到了諸暨。因為沒有技術和特長,老王做不了其他的工作,就跟著別人去拾荒撿垃圾,又因為租不起房,就窩在一個廢棄的窯洞里。后來情況有所好轉,他就從垃圾桶里撿廢品改為上門收廢品,再后來就承包了我們學校的垃圾廢品。一輛電動三輪車,是老王的標配。在新教學樓一樓西邊,有一個垃圾站,老王的電動三輪進進出出,把廢品分門別類,整理得井井有條,再賣給上一級收購站。
有了老王,學校里老師們的廢品也有了出路,組里的廢紙,家里的舊家電,小店里的紙板箱,統統賣給了老王。過秤時,老王把秤尾翹得很高,生怕老師覺著虧了;付錢時,不足整數時給整數,時間一長,老王的手機號和那些灌煤氣的電話成了居家必需。我家的舊家電、女兒高中畢業留置的書本都給了老王。有一次我把辦公室里的廢品整理后,堆在門口,讓老王拿走,結果,第二天老王找到我,硬要塞給我十元錢。
二十年前,我們學校四周都還是農田和菜園,學生聽得見蛙鳴、蟬聲,聞得到稻花香。住在教工宿舍四樓的我,可以一直望到學校背后的杭金公路,在一片稻田里,有一個廢棄窯洞,有蛇有蟲,女兒讀小學時曾去那里探險,被我罰站過兩小時。那里白天沒有人,只有日暮時分,才有幾個影影綽綽的人進進出出。泡沫、塑料、空油桶堆積得像山一樣,無規則晾曬的斑駁的衣服隨風飛揚,我知道,到這里棲息的是討生活的外地人,老王有沒有在此地居住我無法考證,但那里離我很近,離老王他們老家很遠。只要是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人,都是走在人生道路的遠處。
想到過去,我忽然記起了什么,說:“老王,有段時間你還戴個墨鏡,騎一輛三輪車,在學校里面進出,我沒記錯吧?”
“是的,那時候出了一場車禍。”老王幽幽地說,“有一天傍晚,我送兩個老鄉去諸暨火車站,在華海路一個十字路口被一輛摩托車撞了,我從車上摔下來,右邊額頭破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一股甜腥的血流入我的嘴中,我以為要死了……后來花了三萬多塊錢,才保住了右眼,但斷裂的眉骨無法接上。責任認定是對方全責,他是本地的一個小混混,出事那天喝了酒,車開得飛快。等我恢復得差不多了,前后去了好幾次,才討到7000塊錢。最后一次,我的大兒子向對方討要余款,結果錢沒有要到,反被他打了一頓。”老王說到這里,受傷的額頭紅紅的,但他的語氣卻很平淡,仿佛說的是一個別人的故事。常年在外漂泊,遭受種種不平和屈辱,成了他生活的常態,忍辱負重忍氣吞聲甚至唾面自干,在他看來,是自己唯一的選擇。
我記起有一年暑假,我給在學校里面做園工的父親送西瓜,剛好老王也在,我就順手送了他一塊瓜,老王很是感激,推辭著不肯拿。我說沒事,天這么熱,你也歇一會兒。他見我十分誠懇,就接過了瓜。我向他問起學校承包收垃圾的事,收入如何,老王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說,欺負我外地人呢!
老王對我說,交了承包款后,明明教學樓是他承包的區域,有個學校領導的家屬也跟他搶。有一次,甚至把他裝進蛇皮袋里整理好的廢紙給拉走了。見我十分氣憤,老王寬慰我說,算了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之后他又湊近我,小聲說,這事不要講給你的同事聽。楊絳在她的《隱身衣》里說過,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人情的真相。老王在他的小心翼翼和遷就忍讓中,是不是把世態炎涼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呢?
老王說,現在他在老家造了樓房,兩個兒子一人一套,每家都有自己的小汽車,最大的孫子也已經16歲,今年就要考高中了,大女兒嫁到了自己村里,小女兒大學畢業以后嫁到了省城合肥,經濟條件挺好。老王說到這里,眉頭完全舒展開。讀書真是好啊!不讀書沒文化,一輩子像我這樣,讀了書就不一樣了,有出息也有將來。
老王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他的情感樸素而純真,在草塔中學收廢品垃圾這么多年,目睹過考上大學的莘莘學子的歡天喜地,親身感受過高考成績發布的當晚,學校操場上燃放烈火烹油的煙花。我在猜想,當年他的小女兒考上大學時,他是否也一樣,在他老家的院場上放過很響很響的震天雷,還擺上酒席大宴賓客?
雖說高考結束了,但離正式放假還有一段時間。第一節課鈴響不久,老王又來到了學校。今天他的頭上沒有戴白毛巾,烏黑的頭發讓老王看上去不到六十歲,他的左手拎幾只蛇皮袋,右手提一桿鋼秤。我把他叫進辦公室,說,老王,我給你寫了一篇文章,給你念一念。可能從來沒碰上過這種事,老王的臉上顯出驚愕的神情,一個老師給一個半文盲念文章,而且文章里的主人公竟然是他老王!
老王像個小學生一樣,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最后他選擇背靠墻壁,半蹲著。
文章有三千多字,比較長,我足足讀了有十分鐘。我的普通話不太標準,不知道老王有沒有聽懂。但看著他垂著眼頻頻點頭的樣子,估計至少聽懂了大半。當我念完,辦公室門口已經圍了不少人。
老王蹲到我的椅子邊,伸出兩根手指,說,有一次,我收廢品時撿到了一條金手鏈,還有一次,在一本書里,發現了夾著的2000塊錢,我都還給了人家,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要。老王說得鏗鏘有力,眼里明顯多了一層光。我記起來了,這事他以前也曾跟我說起,但前天寫文章時有些倉促,竟然沒有想起,覺得有些對不起老王。
老王說完,就站了起來,眉宇舒展了開來。我說,老王這樣吧,你的老式手機也看不了我寫的文章,我寫個地址給你,你回家后給你大學畢業的女兒,讓她找到地址上的微信公眾號,到時你再仔細看看。我把一張紙撕出1/4,寫上公眾號的名字,遞給他,老王接過去,瞅了一眼,然后再對折,鄭重其事地放到他有點潮軟的黑色皮夾里。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又是一個涼爽的初夏傍晚。
吃了晚飯,我和幾個老師在學校操場上散步,熟悉的電動三輪車聲傳來,我知道是老王過去了。我連忙叫,老王老王。老王聽到了叫聲,車子飛了一個圈,停在路邊,隔著鐵絲網的圍欄等我說事。我說下午有一個老師跟我說,讓你傍晚去她的宿舍拿廢紙,打你的電話了嗎?老王努努嘴,說車上的就是。謝謝你啊!馬老師,給我寫了篇文章,現在人家給我廢品都不要錢呢。老王說著,揪起襯衣的一角去擦額角處的汗水。
我說,人家真心送你,你也不要客氣,你走了,他們自己搬到垃圾站,還花力氣呢。我寬慰老王,說完,我正準備繼續走路。馬老師,我已經讓家里人給你寄了一袋雪菜,是我們老家的特產,你嘗嘗。老王說。我連忙擺手,說不要不要,好像隔著圍欄就可以攔下老王似的。老王朝我笑一笑,露出一口瓷磚一樣的牙齒,騎著電動三輪一溜煙地走了,他那略略有些泛黃的白襯衣被風鼓著,像極了一只大鳥。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