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網之獄
抓周那天,他被放在一張紅色的毯子上,上面放著書、毛筆、紙、算盤、官印、玩具……未等大人提示,他就朝著這些東西爬過去。在場幾十雙眼睛生生被他牽引著:官印、書、毛筆,再不濟,玩具也可以,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生衣食無憂??伤@過這些,胖乎乎的小手往前一伸,一把抓住了放在最邊角的梭子。不顧周圍驚訝和失落的目光,坐在那里,顧自把玩起來。那把竹制的梭子,尖銳的兩端被綢布包了起來,中間略粗,如一根橋梁的形狀。讓人想起那些漁船一次次從橋下經過,開往遠處的漁場。
爹嘆了一口氣,仰頭把涌到眼角的淚硬生生憋了回去,說,命??!
爹是網師,也是織漁網能手。雙股、鉤網、三串,打結法、絞拈法,經編法……各種規格、各式各樣的漁網,他都手到擒來。每織一張網,爹都要經過備料、織網、扎浮標、打網鉛以及裝網等多道工序。漁網是漁民捕魚的謀生工具,直接關系到使用壽命和捕撈效果。爹選擇網線慎之又慎,除了具有韌性、耐磨性,還要防腐性、透氣性,這樣,漁網在海里才能承受一定的拉力和摩擦。還有梭子、織板,織網重要的工具,它們的好壞直接影響到織網的速度和質量。
在他記憶里,爹幾乎天天坐在院子里。一張織網的矮桌,腳下是竹筐,裝著不同型號的梭子和織板,綠色的塑料線團如一個個綠瓜,滾滿了黑色泥地。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春、夏、秋季節大多時間在院子里,冬天移到了屋里。拖動竹椅的聲音是爹隨著太陽的移動變換位置。其余時間都是靜靜的,連歌都不哼一曲。織網的爹總是沉默寡言,屁股底下的竹椅,隨著他揮動梭子的間隙發出隱忍的“吱呀”聲。他將自己坐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在他腳下匍匐開去。無數個綠色的網眼代替了他所有的語言,它們將代替他去海洋,與海里的魚們交流、對陣、廝殺。
稍微大一些,他就在堆疊如山的漁網上爬來爬去。爬累了,就坐在那里,看著爹。那把梭子,如一只鳥在爹的手里上下翻飛,左右穿越。它們銜來漁線,如變魔術,一忽兒,空空如也的雙手里有了一塊小小的網片。到了晚上,爹的腳下就有了一堆淺淺的漁網。
休漁期漫長,漁村里的曬場、空地堆滿了需要修補的漁網,它們像小山包一樣堆在碼頭上,跟上次他看到的簇新的漁網不同,這些漁網沾滿了魚鱗,陳舊晦暗,如一位戰場歸來的將軍,滿身硝煙,疲憊不堪。人們把漁網拉直攤開,修補。爹是個仔細人,他會將修補好的漁網逐段檢查后,再折疊整齊,等船出海。幾百斤重的漁網堆疊著,如一個聳起的綠色小山丘。
村里織網補網的幾乎都是女人,一邊穿梭引線,一邊你來我往斗嘴,發出鴨子般嘎嘎的大笑聲。如果周圍有一群鴿子,肯定會被她們肆無忌憚的說笑聲震得四處亂飛。
爹的加入,似乎成了耀眼的存在。他很多時候都是低著頭,幾乎面無表情。他只專注于手下的梭子和織板,飛梳走線,嫻熟地掛鉤、理開線,如行云流水般的梭子,在織板和網眼間穿梭。爹瘦高,手臂修長,織網的動作自帶一種妖嬈。如果爹出生在大城市,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舞者。他纖長靈巧的手指,創造出千變萬化的手勢形態,穿梭、舞動、變幻、靈動如流轉的音符。
漁網有幾百米長,它們堆在碼頭上,如綠云一般彌漫開去。他走上去,不時被漁網絆倒,臉碰到漁網的那瞬間,嗅到來自大海的氣息。眼前的菱形網眼,網住了一群拼命掙扎的魚,它們左騰右挪,拼命想穿過網孔。海在眼前,自由的家園,咫尺之間,它們卻被鎖在網里,找不到打開網門的鑰匙。
那些散發著海腥味的漁網,留著來自大海的記憶。成群哀嚎的魚,無助絕望的眼神,四周明晃晃的天頓時暗淡下來,女人們的呱噪聲頓時消聲。碼頭邊的海水漲潮了,一涌一涌朝他們腳邊蔓延過來。潮頭上,立著一群密密麻麻的魚。遠處,越來越多的魚還在匯聚過來,張著嘴巴,發出憤怒絕望的尖叫聲和怒吼聲。似乎穿越般,他嚇得從網上一躍而起。
當年的那個場景,隨著他年齡的增長,漸漸淡忘。他還處于玩耍調皮的年齡,平時,卻喜歡趴在爹腳邊,幫他引梭。線架子咕嚕咕嚕地轉著,瘦骨嶙峋的梭子被塑料線一遍遍地纏繞,慢慢飽滿起來,引好的梭子堆滿了竹筐。爹笑著說,去玩吧,別老是看我織網。沒出息。
有時乘爹不在,他會悄悄拿過梭子,照著織。剛開始,總被爹看出來,罵幾聲,拆掉了重織。后來,爹就不說了,悶不做聲地繼續織網。他肯定知道了,這一大摞蔓延在地上的網,是兒子的手藝。事實如此,只能無奈接受。有一天,爹把一些話告訴了他,算是默許了他的選擇。那年,他已經14歲。
一張漁網從底部到外圈,網格有疏有密,要裁網、織網、接網才算完成。不同的魚網有著不同的編織手法,如平紋、斜紋、打結等。捕撈的魚品種和魚大小不同,所用的漁網也不同。烏賊網、小對網、大捕網、小捕網、大拖風、拖蝦網……捕撈的魚越大,網眼就越大。如拖網,網眼大,主要捕撈馬鮫魚。捕撈鰻魚苗網,網眼就小??楐~網時,手指的靈活性和力道的掌握都是至關重要的??椇镁W,除了悟性,還要靠長期積累和實踐。
爹的話,他都牢牢印在了心里。他感覺,比學校里老師教的課本易記多了。
那年夏天,島上刮起11級臺風,爹在碼頭上和一些人還在補網。風雨刮得人睜不開眼睛,坐在椅子上的他們被刮得搖搖晃晃,可手里的梭子依然在網中穿梭。修船、補網,漁民在岸上呆久了急盼著出海。只等臺風一過,船便要出發,補網的事刻不容緩,也容不得他們歇息。傍晚,渾身濕透的爹跌跌撞撞回到家后,生了一場大病。
漁村的孩子,去的最多的地兒便是海灘、漁船、大海。有一年暑假,偷偷溜上漁船玩耍的他錯過了上岸時間,只好跟著漁船在海上飄蕩了十來天。為了不被船長責罵吃白飯,他自告奮勇修補好了破漁網。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他當場演示起來。只見他左手拿網,右手拿梭子,右手引線一轉一穿,一雙手如行云流水般在網眼和網線之間飛快穿梭,嫻熟的動作讓船長不由贊嘆:果真是你爹教出來的啊。
在船上,他親見網出水面的那瞬間,水面沸騰,漁網收緊,鼓鼓囊囊的漁網袋筒從海面升上來。魚已經沒了退路,它們在被越抽越緊的袋筒里暈頭轉向,幾近窒息。誰的手抽掉了封口繩子,嘩然一聲,無數的魚從袋筒里如瀑布般掉到了艙板上,它們有的拼命蹦跳掙扎,有的半死不活,有的早已離水死去。被分揀后,活魚們在船艙里“砰砰”撞擊的聲音令他心碎,這多么像人在面臨困境時的絕望和無助。船長如魚鷹一般冷厲深邃的目光,令他把自己瞬間而過的想法隱藏起來。
很多年后,爹老了,不再出海。如宿命一般,最終,他還是接了爹的班。這個時候,他織網的速度已到令人眼花繚亂的地步。累時,他會閉眼稍刻,手下卻未停歇,陽光照進他織網的房間,斜射在他微微揚起的臉上,顫抖的眼睫毛纖長濃密,手下的網眼在心中被光打亮,分毫不差。他織的網總是又快又好,結實耐用。很快,他家的門幾乎被船長們踏破。
過了幾年,下海后的他做了漁船出網師。眼見著很多大黃魚從眼前游過,卻無力捕撈,因為他們的網太小了。船長看著魚群痛心疾首,恨不得跳入海里自行打撈。
他默默記在心里?;丶液螅涍^一段日子的摸索,他終于織成了一張有著大網眼、大網肚的大網。他稱之為大捕網。
漁船猶如一匹馳騁的野馬,劈開層層巨浪。他們帶著這張大網,往洋面上駛去。白天,魚兒不是很活躍,大多時候,他們會選擇晚上下網。夜晚,船上燈光亮起,光柱穿透水面,照亮海底。光影閃爍,機聲轟鳴。在黃魚群密集的海域,開始放網。隨著絞盤的滾動,他織就的那張網如陷阱一般漸漸飄向海面,海水在漁網的攪動下泛起層層漣漪。漁網張開,如一張巨口。他看著這一切,平靜而又慌張。
那些魚循光而來,全然不知將被那張巨口吞噬。他看見在引魚燈下閃爍的魚們,仍自在悠游。直到底綱收緊上拉,網口形成一個巨大的口袋,并逐漸收攏,被徹底包圍住,沉甸甸的漁網里,是一片金光閃爍,那是身陷囹圄的魚們,它們在命終前慌亂掙扎的樣子,被看成是活蹦亂跳。洋面上一片歡呼。
因為有了他織就的這張大網,他們這艘船成了全村捕獲黃魚產量最高的大捕船,船長被評為名老大,他被稱為網具改革的探索者。此后,各村紛紛仿效,這張改變了捕撈大黃魚產量的大網,讓海洋里的大黃魚紛紛落網,原先的船幾乎載不動滿艙的魚。人們知道,在這些高產量的背后,他是一名功臣。
在出海間隙,他會在艙板上補修漁網。他能看出哪些是被魚類咬損的,哪些是被海浪和船體撞擊導致破損的,還有被礁石蹭裂的?,F在,海洋垃圾越來越多,那些廢棄物和垃圾也會劃破漁網。
他們是海洋里的狩獵者,漁網是他們的武器。再次撒下海面的漁網,仿佛無邊無際。對魚來說,恍如層層迷宮,猶似蒼茫叢林,它們想突出重圍,竄來躍去,奮力掙扎,終未逃脫。它們被困在這張由許多繩線交織而成的網格里,找不到出路。每一個網格里擠著一條變形的魚,而他是專為魚的被俘而量身定做網的制造師。當起網機將這些漁網拉出海面,他的周圍一片歡呼雀躍,而他看到的是一張天羅地網,讓魚們陷入絕境,它們大張著嘴,發出此起彼伏的高亢叫聲,混亂而又絕望。而他,正是制造這一切的一名無情殺手。
高產量的漁獲讓大家紅了眼,他們都知道大黃魚汛期正逢大黃魚放卵期,那些潛在海底洄游的大黃魚還沒放卵,他們的網捕獲了那么多的大黃魚,無疑是種斷子絕孫的行為。他們也知道你的網不撒下,不意味著別人停止撒網。于是,只好爭分奪秒,沒日沒夜地捕撈。他們采用了各種方法,鼓舞大家士氣,除了口號,還用各種捕撈方法,再次改良多種網具。直到有一天,他們忽然意識到,那些大黃魚仿佛已銷聲匿跡。
終于,他不再下海,并宣布從此歇手。那些梭子、織板和線架子,被他送進了灶膛。它們噼啪作響,化作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看見無數的魚魂靈繞著火焰跳躍,繼而化作一縷青煙,朝著大海方向飛去。
他離開了家鄉,朦朧的背影漸行漸遠。在他走后若干年,合成纖維的機織漁網基本上取代了手工編織的漁網。他沒有把他的這門技藝傳下來,他的孩子碩士畢業后在城里一所學校教書,成為他和爹希冀的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網師的職業在他這一代終結。
低調魚
這已是幾十年后。他回到家鄉,車子在大橋下的一家飯店前停了下來,在點菜間,他看到了許多锃亮新鮮的海鮮:帶魚、鯧魚、滑皮蝦、玉禿、皮皮蝦、小黃魚、馬鮫魚……層層疊疊,品相飽滿,他默數著,慶幸自己還能叫得出它們的名字。
水箱充氣泵里,沙鰻、海鱸魚、梭子蟹、龍蝦……它們活著,卻被困在里面,無奈而又不甘。他想起它們在海里活躍的樣子,自然界的弱肉強食從來沒有改變過啊。如果魚能夠逃亡,要么有雙腳,要么有翅膀,再不濟,以爬行的姿態回到大海??墒牵瑢τ诒豢`住腳爪的螃蟹,或者其他魚類,一旦逃離水箱,也意味著沒有了賴以生存的水環境。這種沒有選擇的死亡命題,對它們來說,是一件多么絕望的事情。也許是聽到了他的心聲,魚撲騰起來,濺起的水花印在了他的褲腳。
飯店很小,典型的夫妻老婆店,老公燒菜買菜,妻子做服務員。他剛才進門去洗手間的時候,看見煙氣升騰的廚房里,躥得老高的火苗跳躍著,歡快而又熱情地舞動。這個壯實的男人赤著膊,身上套著一條圍裙,正滿頭大汗地燒著菜。
點菜的女人40歲不到,穿著圖案有點花哨的連衣裙,左手一個小本子,右手一支筆,一副隨時在本子上寫字的架勢。“您初次來島上吧?我們這兒的蒜蓉粉絲蒸扇貝、白蟹蛋羹、清蒸沙鰻很有名的,還有螃蟹炒年糕是我們店的招牌菜,很多人特意跑過來就為這道菜哪。”女人殷勤而又熱情地介紹著。
他看到了那條魚,仿佛是多年后的久別重逢。自他離開小島,求學、工作、成家,在那個遠離家鄉的北方城市安定下來。起初,他還留戀著海島的風、物、人,漸漸地,他融入了當地環境。他對食物本就不是一個挑剔的人,當地菜場也會有一些海鮮。對吃什么和怎么吃,他抱著能吃就好的態度。
如果不是夢,他不會這么快出行。他站在海邊,大海冒上來很多活蹦亂跳的魚,它們的魚鱗在陽光下閃著金色和銀色的光。咸腥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伸長胳膊,一下子躍入海里。海的氣息,熟悉的味道,里面無數的魚,他和它們一起悠游。魚繞過他赤裸的身體,在他腿部、腰間、咯吱窩,輕盈如呼氣,令他發癢,忍不住呵呵發笑。幸福感油然而生,如四月的陽光,鮮花的芳香,讓人悠閑地發困。
這樣的夢在最近半年頻繁出現,每次,他都在夢中大口大口呼吸著醒過來,咸澀的海風氣息仿佛依然留存鼻尖。
他有多少年未見到這種魚了,它身上辨識度很高的黃白相間的斑紋,如穿著條紋衫的窈窕女子。他默數了一下:背、胸、腹、尾鰭,加起來剛好是十六枚堅硬的鰭棘,猶如翅膀,隨時要飛起來的模樣。這條魚雖然已死,模樣依然周全,未見一點凋落衰敗。如那些在意自己外表的人,依舊保持著生前最后的尊嚴。
他笑笑,點點頭,指點著它說,來道清蒸十六枚吧。
點菜的女人立刻睜大了眼睛,笑起來,您是本地人啊,您這氣質打扮,我還以為是外地來的哪位大老板。這是我們東海的高端魚種,怪不得您這么識貨。
想到濺濕他褲腳的魚,終不忍心,繞過水箱,又隨便點了其他幾道菜。
結賬的時候,他發現這道野生十六枚,6兩,120元。算算,那是要200元一斤了。
幾十年前,他還是一個漁村小男孩,村民稱其為小灣郎。他在一天晚上出門,拿著手電筒,去海邊釣十六枚。他突生這個念頭,是因為聽了爺爺給他講的關于十六枚的傳說。
相傳很久以前,有一位漁民叫老枚。老枚靠捕魚為生,但他每次出海,總是兩手空空回來??粗鴦e人打魚總是滿載而歸,老枚非常沮喪。有一天,老枚夢見一位神仙告訴他,只要他能夠找到一種身上有十六根硬刺的魚,以后捕魚就不用發愁啦。第二天,老枚就開始尋找。經過幾天幾夜的努力,他終于在礁巖邊找到了長著十六根硬刺的魚。老枚用這種魚做餌,果然,每次出海,魚都會自動地往他的漁網里鉆。從此以后,老枚成為了當地富翁,而這種魚也被當地人稱為“十六枚”。
爺爺還告訴他,十六枚屬于近海小型魚類,多棲息于水深30米至50米的礁巖區域與沙泥地的交會區,白天躲藏于洞穴中,到了夜間才外出捕食。它屬肉食性魚類,主要以底棲的甲殼類、魚類及貝類為食。
他花了三個晚上,終于釣到一條小小的十六枚。那條魚反應強烈,拼命掙扎,幾乎把他拖垮。他的心“撲通撲通”亂跳,生怕魚脫鉤逃走。在抓魚的間隙,他的手被魚鰭刺了一下,頓時血流如注。折騰了好久,他才拎著裝著十六枚的塑料桶一口氣跑回了家。
起先,魚還是活的,在桶里游來游去,大片的水花自桶里噴濺出來。他在睡夢中聽見魚尾甩水的聲音,像大海里無數的魚齊刷刷躍出海面,那種情景既恐怖又憂傷。他每天都會蹲著去看一會兒,想著爸爸出?;貋?,一定能像那個老枚,捕獲很多很多的魚。
他忘了魚是什么時候死的。那天,爸爸帶著一身的魚腥味走進家門,他沉浸在父子相聚的喜悅中,等他告訴爸爸一起去看魚的時候,發現它已經死了。
爸爸說,這種魚的鱗片很緊致,魚鱗難刮,需要下力氣。但魚肉很好吃。鱗片在爸爸的刀下如紙片般飛舞,刮鱗、剖肚、清洗,很快,爸爸就做了一道清蒸十六枚出來。出鍋后,綠色的蔥葉覆蓋在魚身上,澆了熱油。小小的魚,肉質細柔鮮嫩,這是他的勞動成果,心里卻有點淡淡的失落。爸爸這趟出海,并不因他釣上十六枚而豐收。
回去時,他再次經過這家飯店。他沒有還價,把飯店所有的十六枚都買了下來。為了攜帶方便,老板幫他把十六枚的鰭棘剪了。沒了他口中所謂的“鰭槍”,十六枚看起來有點怪怪的,原先那份完美的氣勢有了缺憾。裝魚的泡沫箱撒了冰,透明的冰粒簇擁在十六枚周圍,那兩只白眼圈黑眼珠的眼睛瞪著,張開的嘴巴似乎欲言又止。
到家的時候,他打開來,一摸,這些被冰粒簇擁的十六枚軀干硬邦邦的,面目模糊,仿佛蒙了一層淺白色的薄紗。他沒有急于解凍,而是放進了冰柜。他想,這也許是自己最后一次回家鄉,那里已經沒有了自己牽掛的親人,就把儲藏十六枚當做是對家鄉的記憶吧。
有一天,他在手機上刷抖音的時候,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想了一下,不由笑了。這個小飯店的老板,上身穿著大襟粗布衣,下身是褲襠特別大的黑色龍褲,他在直播趕海。他的直播間粉絲有兩萬多了,想起自己還在他那里買過海產品。于是,點了關注。
回了一趟家鄉,他才搞清楚十六枚的學名叫“華髭鯛”,而不是他以前一直認為的“橫帶髭鯛”。在海洋魚類這個大家庭中,屬“少數魚族”,出場的概率并不高,想要捕捉它不容易,但它依然不溫不火地存在著。
他想,這是一條多么低調的魚啊。
鐵板上的蟶子
在他眼中,5月是個美好的季節。5月的鮮花開滿了山野,5月的蟶子爬滿了海灘。此時,潮水已經退去,整個海灘鋪陳開來,呈現斑駁神奇的紋理,柔軟、溫和、闊大,在淺淺的水光中寧靜如鏡。生活在海邊的趕海人,是被大自然寵愛的。他們汲取世代相傳的趕海經驗,總能在海灘上找到自己想要的海貨。
每年的5月1日,東海全面進入海洋伏季休漁期。對于習慣餐桌上天天有海鮮吃的海島人,需要經歷4個半月的煎熬。他把從書里看來的話做了一個改版,“沒有海鮮吃的日子,嘴里淡出個鳥來”。島上的人后來都學會了說這句話,他覺得這個版權其實應該歸于自己。聰明的海島人未雨綢繆,自有他們擁有海鮮的方法:腌制的魚,曬干的蝦和魚鲞,蟹黃餅、魚子干。呈現出棗紅色的酒糟魚,細膩爽滑,散發出誘人的魚香。用蟹黃蟹膏制成的蟹黃餅,做菜的時候,用一點點的蟹黃,菜里便有了海鮮的味道。那是純粹的鮮味。當然,城里人會預先購買海產品,放在冰柜里,用各種保持鮮度和品相的方式把它們冷藏起來。
可這些,怎能跟在海灘上捕獲的海貨相比呢?習慣了品嘗新鮮海味的島民,禁不起長達一百多天的分離。他們中總有人會想出法子,有大海的地方,皆有他們俯拾皆是的海貨。比如,退潮后一大片裸露的灘涂,海灘邊嶙峋突兀的礁石,海螺和貝類就藏在那里,豐富著這些海島人的生活。
這個季節,大地回暖,萬物繁盛。岱島的蟶子旺發。在海涂里經歷了一冬潛藏的蟶子,囤積了一身鮮味,肥嫩飽滿。趕海人趕海忙,自稱灘涂尋寶人的他們,感恩滋養著島民生活的大海。四季有時,萬物有序。每年的休漁期,讓大海休養生息,便是最好的饋贈。遼闊的海面上,蜿蜒曲折的海上波紋,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他們不及觀看海上的迷人景色,比起眼前誘人的蟶子,這些只是錦上添花。
作為一個資深趕海人,他知道最考驗人的是耐心。他還年輕,身上的力氣如綿綿不絕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在他壯碩的身體里奔騰。他帶了一只塑料桶,隨意地跋涉在褐色的海泥中。蟶子是打洞高手,喜歡在軟泥灘上挖穴生活,潛伏的深度隨季節而不同。他就像一個探雷的工兵,看到兩個一前一后的小孔,便伸出長鉤在孔里扒拉,孔里噴出少許海水。這底下有蟶,果然一抓一準。這是自他小時候跟隨父親在海灘上抓捕海貨練就的本領。
這兩個小孔,是蟶子兩個水管伸出的地方,漲潮時,它們從入水管吸進食物和新鮮海水,從排水管排出殘渣和污水。退潮時,又迅速鉆入灘涂深處,挖穴而居。那兩根細長柔軟的水管,妖嬈豐腴,被稱為“西施舌”。他想,那個芳名流傳至今的大美人,肯定不會想到,海邊的貝殼與自己竟有著如此不相干的聯系。
找準了位置后,他迅速伸出雙手探入泥中,很快,帶泥的蟶子被扔進桶里。這個季節溫度漸趨溫暖,蟶子潛伏較淺。只有到了冬天,它們的洞才會鉆得深一些。他直起腰,見海灘上星星點點的人群,弓腰俯身尋覓蟶子的身影,在大海的襯托下,如一幅畫。其實,他自己也是其中的背景,美卻不自知。
蟶子的外形,像一把折疊的小刀,沒有那種打開來充滿戾氣的鋒利。他覺得,它更像山里的一顆果實,剝開來,里面才是能夠品嘗的果肉。大海和陸地上的生物,處處充滿著相似的痕跡。
他把渾身沾滿了泥的蟶子洗干凈,一下顯出長卵的形態,白凈中泛著淡黃色的光澤。他用桶舀了些海水,把它們帶回家中養著。過兩三個小時去看,盆底有蟶子從體內吐出的泥沙。他的孩子,蹲在養蟶子的盆旁邊,蟶子不停地用白嫩柔軟的舌在水中噴吐。時不時,水噴到他的臉上,他不躲,一邊用胳膊擦著臉上的水,一邊嘎嘎大笑,他聽著孩子的笑聲,禁不住也被逗得笑起來。童真的笑聲,大概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了。
用海鮮作菜,他是在行的。這個禁漁期,他就用在海灘抓到的海貨給孩子變出不同口味的菜。他用淡鹽水把吐沙后的蟶子清洗幾遍后,放入鍋中。他常做的是鹽水蟶子、鹽烤蟶子、腌制蟶子。今天,他用了最簡單的水煮法。蟶子富含各種營養,剝出肉后,用醬油一蘸,口感鮮香。
兒子說,爸爸,啥時你做一個鐵板蟶子?上次,在城里的姑姑帶他們上飯店,點了一個鐵板蟶子,這孩子就記在心里了,說爸爸從來沒有做過這么好吃的蟶子。
除了水煮,吃不完的蟶子,他也用腌制的方法。淡淡的咸味,不易壞掉,可以放幾天吃。天氣晴好時,他就把蟶子煮熟、去殼、洗凈、曬干,可以單獨當做零食,也可以放上青菜菌菇煲湯吃。每年,他都會把蟶子干寄給在城里工作的弟弟妹妹。蟶子肉厚實,香醇鮮美。他們吃著海鮮干,喝著海鮮湯,就會想起家鄉的味道。
妹妹告訴他,這個蟶子干在《紅樓夢》也有寫到?!都t樓夢》他讀過,不過他想不起來里面有沒有蟶子干,他看書一直都是囫圇吞棗。他的讀書成績不如弟弟妹妹,所以做了一個趕海人。但這也是他們不及自己的能力啊,他一點也不自卑。妹妹說,賈府年貨列單,除了鹿筋、海參等,還有“蟶干二十斤”。他覺得賈府的人是識貨的,二十斤的蟶干,那要多少的新鮮蟶子?想著那些堆積如小山般的蟶子殼,脆而薄,傾倒的時候,發出讓心幾乎碎裂的尖銳哐啷的聲響。
岱島的灘涂涂質松軟肥沃,咸淡適宜,生物餌料品種豐富,最適合蟶子生長。特別是野生蟶苗。這兩年,島上一些人搞起了養殖,野生蟶苗就成了搶手貨。他也加入了挖蟶苗的雇傭大軍,兩三百元一天。由于潮汐的緣故,有時凌晨一兩點就要去海灘。借著星光,頭上頂著戶外夜間作業頭燈,一步一步地搜索著。挖蟶苗的人群,每個人頭上的作業燈,亮如白熾,在漆黑的大海邊形成一股燈流。
他隨身帶著一個有網眼的大袋子,那些蟶苗沾滿了泥,他拖著袋子一邊撿拾,一邊在海水里把它們清洗干凈,沉重的網袋很是考驗人的臂力。這個重量,至少有200來斤。他是這個島上最有名的挖蟶熟練工。每年的清明節開始,有4個月的時間,灘涂上的野生蟶苗源源不斷,那是大海給人的饋贈,的確,只要勤勞,人是不會餓死的。因為每天都能比別人撈到更多的野生蟶苗,他總是被那些養殖戶搶著預定。他們把蟶苗放養在蟶塘培育,蟶子長大后,口味近似野生蟶子,個頭卻大于野生蟶子,很受客戶歡迎。據說,幾個養殖戶一年的收入達到了二十萬元。
他想:或許自己應該如弟弟妹妹說的那樣,也成為一個養殖戶。岱島處于淡海水交匯的區域,生長著豐富的浮游微生物,這給養殖蟶子提供了豐富的自然餌料。蟶子在農歷5月養殖,11月開始采收,一直持續到清明前后。他從養殖戶那里了解到:養蟶、販銷、烹飪、加工蟶干……需要形成一條完整的以蟶子為龍頭的產業鏈。從趕海人到成為養殖戶,自己缺乏的是邁開第一步的勇氣。明年,或許可以嘗試一下,沒試過,咋知道自己不行呢?
此時,西邊日落,如火般的暮光燃燒著他腳下柔軟恬靜的沙灘,落潮后,他身后樹枝狀的淺溝水痕猶如一幅巨大的抽象畫,在夕陽的照耀下,閃爍著斑斕的亮光。手中沉甸甸的網袋,是他今天的收獲。想起兒子童稚的聲音,他不由微笑起來,他已經查到了做鐵板蟶子的方法。今晚,他就給兒子做一道:鐵板蟶子。
海邊黃花
那天,他手里舉著一朵小黃花,跑進院子,喊:“爹,海邊礁石上的黃花開了!”
爹好多次跟他說過,不要一個人去那種地方,危險??韶澩娴乃还懿活?,口里答應著,一轉眼,就不見了身影。爹很忙,管不住他。也許,漁家孩子的血液里都長著親海的基因,一天不去海邊就難受。他拎著的籃子里有幾條魚,說是海灘邊撿的,那里有好多人。他去摘了小黃花,所以比別人撿得少。
這些日子,家門外的海面上不斷傳來“咕咕”“咕咕”的叫聲,如田里的青蛙鼓噪不休,常常把他從夢中吵醒。他知道爹在做出發前的準備,他剛從海上回來,身上的魚腥味還未消除,就要再次出發。
眼下,正逢春季黃魚汛,岱衢洋大黃魚旺發,海面上的黃魚擠黃魚,那種密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爹和伙伴們幾乎徹夜未眠,一網下去,再一網下去,撈上來的時候,漁網里擠滿了金燦燦的魚群,亮得晃眼睛,仿佛他們捕的不是魚,而是金元寶,傾倒在甲板上的魚,多得幾乎容不下人站立,他們只好把一些雜魚再次扔進了大海。
每年五六月份,大黃魚雷打不動地來到岱衢洋產卵。這個時候,也是爹他們捕撈的黃金期。他看著爹出海,歸來;再出海,再歸來。他已經熟悉了爹捕魚的規律:一年四季,春季主捕小黃魚、箬鰨,夏汛主捕大黃魚,秋汛主捕桂花黃魚,冬汛主捕帶魚。他很驕傲爹是個見多識廣的人,除了捕魚,還給他帶回許多跟大海有關的故事。
這天晚飯后,他跑到碼頭邊等爹出海歸來。海邊,密密麻麻的漁船,桅桿林立,如出鞘的武器,伸向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很快,天仿佛被罩上了一塊黑布。暗夜里,無數的星點亮光,綴在黑色的海面上,如一條閃爍著七彩亮光的長龍,往碼頭邊慢慢游過來。隨著漁船上各色桅燈越來越亮,漁船的馬達聲也越來越響亮,小正揮起了小手,爹!我爹回來了!他驕傲地向周圍的人喊,那種神態,仿佛只有他一個人有爹。
港灣里熱鬧起來。爹滿頭大汗,和其他人一起,把滿筐的黃魚從船上一趟趟地往岸上搬。有人大聲吆喝著,有人擔著木桶往船上挑水,有人把網拉到碼頭,在星夜下抓緊修補網具……沒有一個人是閑著的,就連他,也飛快地跑回家給爹拿來了換洗衣裳和幾瓶黃酒。剛才爹告訴他,等船卸完貨,加足油,他又要出發。爹讓他趕緊回家睡覺去。
他磨蹭著想在爹身邊多待會兒,但眼皮子不斷打架。等他在床上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爬到了海上空。他有些委屈,跑向碼頭,那兒空蕩蕩的,昨晚的一切似乎是個夢。爹告訴過他,他會很快回來的。
這個季節,天氣已經轉暖,那么多的魚,需要被劈鲞曬干。他見過爹劈鲞的樣子,先在魚體背部直劃一刀,側面橫劃兩刀,取出魚鰾、魚子、魚白,將鹽抹于刀劃之處。腌漬兩三天,再經太陽曝曬三四天后晾干,爹告訴他,這個叫瓜鲞。許是爹劈鲞多了,輕車熟路,做這些無需計量,目測手測便可以。他會幫著爹把魚曬在院子里,經日曬風吹,這是大自然給予的最低成本的曬鲞方法。
經過幾天晴朗日子的照曬,整爿魚鲞已經干硬得像一塊木柴。他拿著兩爿鲞敲擊玩,聽它們發出如木片互相碰撞的噼啪聲,一縷淡淡的煙塵濺起,好聞的魚香味迅速沖進了他的鼻腔。爹將魚鲞藏到盛滿稻谷的大缸中,說,這樣放上幾年依舊干燥,不會發油、變質。
有時候,爹把腌制的黃魚曬至七成干,說未全干的鲞體叫潮鲞。他把它們放到缸內排列整齊,每50公斤魚用白酒2公斤,一層魚噴一次酒,加蓋封泥。啟封拿出來時,滿屋飄著酒香和魚香。那股鮮香讓他吃飯時胃口大開,爹看著他吃魚的樣子,總會樂得呵呵笑。
他們村子里有一個很大的曬場,船到碼頭卸下黃魚后,村民們又要開始忙起來。早早等候在那里的婦女們開始了劈鲞、腌制、落桶、清洗等活,魚要及時劈鲞曬干處理,否則會腐臭壞掉。剖完的魚腌漬后,經陽光曝曬成干,放在用稻草包裹的桶中儲存。這種白鲞以鲞體白色為佳,銷往上海、杭州、寧波和長江沿岸城市,據說黃魚鲞益脾治痢,無脂不膩,具有消食作用,很受那些住在城市的人們歡迎。
他們這些小孩子被稱為“曬鲞小孩”,領到的任務是幫著大人們曬鲞、翻鲞。大人們把一擔擔剖好的黃魚挑到曬場上后,小孩子們把籮筐里的黃魚拿出來,整齊地放到竹笠子上。每曬滿一個竹笠子能領到一毛五分錢,這讓他很有成就感。他年齡小,開頭幾年,他跟在旁邊看著別人曬,有時也會幫著做些簡單的活。村里的孩子沒有一個嬌生慣養的,比他大些的孩子除了開曬,已經會起桶、清洗。大人們剖完魚,逐尾用鹽落桶,如逢晴天,就直接洗干凈血跡,淡水中浸一小時,翻曬,整形,戳破眼球,直到全部曬干。爹告訴過他,魚鲞入庫要等五潮后,連骨髓都曬成干枯了才能入庫,否則魚要發臭變質。
他將魚曬到竹笠上,竹笠有他兩個多人長,一個多人寬。他喜歡把它們一排排晾曬整齊,仿佛自己成了一名將軍,讓這些魚鲞聽從他的擺布。他知道,開曬時的第一潮稱水鲞,一律魚肉朝天。豐厚的肉質散發著魚鲞鹽鹵氣和魚腥味。等到下一輪翻曬,必須魚背面朝上,這些魚鲞左右兩邊灰黑,中間夾雜金黃色的魚背,齊嶄嶄,如列隊整齊的士兵,在陽光下閃耀著亮眼的金光。海鹽的摧殘,烈日的荼毒,北風的勁吹,這是作為魚鲞必須經過的歷練,它從肉質細嫩,顏值很高的少年一下子走到肉質緊縮、干燥的老年。時間僅僅幾天,多么神奇的速老術。
太陽像一面涂滿了火焰的鏡子,反射到他僅穿背心的身上。他頭上戴著一頂草帽,還是擋不住太陽炙熱的光,額頭流淌的汗迷糊了眼睛,伸手一抹,臉上咸滋滋的瘙癢,讓他忍不住撓了起來。這個曬鲞任務并不輕松,中飯前需翻曬一次;午后,再翻一次;下午兩點多再翻一次。陽光和風是抽干水分的利器,幾天翻面下來,他明顯感到分量的減輕。有時一不小心,也會被曬干變得堅挺的魚鰭戳破手指。曬場上密密麻麻的魚鲞,讓他的動作變得機械,從初始的興奮到后來的暈頭轉向。大人們叮囑他們:翻曬過程中要將腮蓋壓平,卷縮的肉拉直,要保持魚鲞的貌相和顏值。后來他漸漸長大,開始懂得這樣做的原理了,曬鲞的勁頭也越來越足,簡直成了曬鲞高手。
那陣子,村里幾乎所有的空地都曬滿了大大小小的魚鲞。這些曬鲞小孩熟悉村里的角角落落,幾乎是見縫插針地晾曬,連村后山坡平地上都曬滿了。他和小伙伴跑到海灘邊,把鲞曬在潮水淹漫不到的平坦礁石上。無邊無際的陽光火辣辣地照著這些魚肉飽滿的魚鲞,從天空望下去,如一只只靜默的蝴蝶標本,密集得讓人幾乎眼花繚亂。
太陽還掛在天空的下午四點前,他們開始收鲞,為的是保持魚鲞不會返潮和發軟。又是一輪烈日曝曬下的激戰,一爿爿魚鲞呈打開的折扇狀,他學會了裝鲞技巧,把它們疊起來裝進籮筐,魚頭和魚尾各朝筐沿和筐的中心合成一個圓,再層層疊加,直到裝滿。太陽下山前,他們已經把魚鲞全部裝進了筐里,大人們把鲞擔去庫房里收藏。
這些曬鲞的小孩,一律被曬得渾身烏黑,流淌的汗在身上沖出一道道的污漬。干完活,他和小伙伴呼嘯著跑到河邊,迫不及待地跳進去,好久,才露出一張搞怪的笑臉。這是一天里最開心的時刻,小孩子們把自己收拾干凈了,玩累了,才在一陣又一陣的催促叫喊聲中回家。
曬鲞的日子,村里的空氣中到處彌漫著一股咸腥味,路邊、河塘、院子,連曬干的衣服收進來穿在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魚腥味。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漁村人的標記,并非他們臉上的黝黑,而是身上那種濃厚的獨具氣味,帶著海洋里的氣息和畫面,海浪和海風,漁船和礁石,難以抹去的深刻烙印。白天,經過幾天曝曬的魚,已經有了陽光和魚味融合的香氣。晚上,他就枕著這樣的氣息甜甜入睡。睡夢里,仿佛跟著爹的船來到了水波蕩漾的大海。
過了好多年,爹已經在城里定居工作。有一天,他在飯店里點了一道紅燒黃魚鲞。在等待這道菜的過程中,想起兒時的黃魚肉被稱為“蒜瓣肉”,滑嫩鮮香,入口即化。他用筷子夾了一塊端上桌的魚肉:味道寡淡,肉質松軟,一股土腥味。
現在的野生大黃魚幾乎絕跡,偶有捕獲價格驚人,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但這條養殖大黃魚畢竟是跟海水有關的,跟大海親近過的,它的成分里便有了海的味道。此時,潮水般的回憶涌上小正心頭,他想起一句話:在飯店里,吃著記憶中的紅燒黃魚鲞,靈魂已經去了大海邊撒歡。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