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樓梯（組詩）

是寂靜，而不是回聲

金色河水上偶爾飄過塊狀的云翳，

樹林頓時暗下來。

——這是一天將盡時分。

捕魚人站在木筏上，

用力撒著網。

銀色的魚群將怎樣來到他身邊？

灰鵝嘶啞地叫著，

一天將盡。口袋里再掏不出令人心慌的

秘密。有人唱著“長亭外，

古道邊……”，拐過樹林轉角。

紅葉槭在流血；

暮色咯噔一下又加深了幾分。一天將盡。

下雨了。我們在雨中回答那些在

晴天提出的問題；

捕魚人消失在一蓑煙雨中。

瓶中沙將流向何方？

這陌異的雨，將把孤獨者帶到何方？

一天將盡。墻壁弓起背脊。

空氣中跑過彩虹和瘋子。

一切都是寂靜，而不是回聲。

攀爬

我攀上樹頂是因為風太高了

——我像猴子一樣在樹枝上蕩來蕩去

——我像猴子一樣在樹枝間攀援

在樹頂，我采摘到了果子、風和鳥蛋

后來，我開始攀爬屋頂

——因為大多數樹頂被伐木工伐倒

但為了免于踩破瓦，我先行修煉了很長

一段時間的貓功——

傾斜的時光似乎由此得到矯正

順著瓦的臺階，我一級一級攀爬

在屋頂，無須求證，我確認地球是

飄浮的——就像此刻，我

飄浮在房頂之上

愈來愈高的樓層，壓垮了布瓦砌就的

屋頂。空間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我像風，追趕并穿過人叢

在為人遺棄的郊外，開始攀爬山峰

風變成身體兩旁的欄桿；仿佛在

攀爬戒律和忌諱

我拽著風，像拽著鷹的翅膀

一步步攀爬我的頭顱——

肋骨上雕鑿的偶像隨呼吸紛紛掉落

在山頂，我采摘到太陽、風暴之影和

太陽滾過天空后留下的

巨大回音。

暮晚之詩

走著走著，天暗了下來

用手一摸，臉上全是暮藹與煙氣

清晨的大水塘

晃著好幾個同行者的身影

現在呢，在另一個陌生的池塘

只剩我自個的倒影

——我離世界遠了

還是近了？離死亡呢？

——天黑前，能找到一個棲身之地嗎？

逆著我，一群鳥從頭頂飛過

也許，它們的來處就是我的去所？——

一聲呼喚像閃電在對面的天空出現

然而還沒等我聽清

它就消失了

仿佛誰把玫瑰帶到了刀刃之上

在漆黑的懸崖下

我支起孤獨

躺了進去。

流星雨

如此優雅、從容、爛漫的凋落。

內部的燃燒，洞穿天宇，

迅即崩裂為齏粉。

一場死亡的狂歡，萬人空巷；

——一個高空博覽會，配之以漆黑、

深邃的背景樂。

歃血為盟；

一群冰冷之火，

在與空氣粗礪的摩擦中，

第一次，發出了灼熱的光芒。

仰起頭，我承接了這天葬。

仰頭，我咆哮出內心黑暗的齏粉。

——秒針在鐘表外行走；

那是虛無找到了倚靠，

是秘不發喪者，帶著狂喜，

奔向大野。

望海

⒈

凹陷也是一種秩序。

多年后，我再次來到海邊。

曾經的村莊已消失，

——風暴在無人區筑起了更高的堤壩。

⒉

無邊藍色中飄飛的棕櫚樹，

它的根像泵，

探進海水深處。

我的愛人從海里沐浴而出，

潔凈如剛被暴雨沖刷過的沙灘。

⒊

船已靠岸。

落日仍在海水中顛簸。

我的海魂衫有上世紀八十年代舊照片的味道。

⒋

光有潮汐還不夠，

還要有一座燈塔與之抗衡；

還要有無量數覆沉的島嶼，糾集亡靈，

成為歷史的暗礁。

⒌

如何打掃海上的戰場？

又如何打撈海底的故事？

航海史上，從沒有一本完整的航海志。

海洋上漂泊的，

也絕不僅僅只有一個魯濱遜。

⒍

沿著彎曲的海岸線，

我們曾走了許久。

許久，海風才從那邊吹來一座村莊。

⒎

我們追逐浪花，

死亡在后面追逐著我們。

面對海水，我的愛人哭了。

她把腳插進沙子，

她的頭發像死亡飛揚。

⒏

島嶼分割海面。

八年了，一場海上旅行還未結束。

潛水艇收到發自上一個

世紀羅盤失靈的信息。

⒐

海邊歸來，

我創造了一個新詞：液體美學。

我把名字刻在最靠近海邊的那棵棕櫚樹上，

風暴一來，它就會喊醒遙遠

內陸上昏睡的我。

清明，聞鷓鴣叫

空中，那鷓鴣的叫聲是我的

我從不讓它們落地

而是用雙耳

悉數將之搜集

爾后偷運到墓園

旋轉耳廓，播撒出去——

——它們是傳統最好的有機肥料

正因為吸納了它們豐富的營養

墓園才長得如此葳蕤

仿佛另一個

花團錦簇的村莊。

反噬

現在，我關心的不再是空中的鳥兒

而是那些

擊鳥的石子

——每擊中一只鳥兒

那掉落的鳥影就會變成一顆石子

沉落我心

它們越積越多，愈堆愈高

壓迫著我的呼吸——就像一個石冢

難道我能洗白它們不是證據？

難道它們不是

——那摧毀自由意志的——

空氣的重量？

難道你能否認這不是反噬？

——就像罪己詔

——就像埋在地下的釘子，破土發芽

就像一棵樹，無論站在那兒

都會遇見一把放倒自己的死亡之鋸

然而我倒不出這些石子

——有時，醉酒后，我嘔吐出的

也只是它們在我

意念中翻滾的影子

（朝下生長的是花

往上生長的是石子）

它們分解為更小的顆粒，異化為結石

游走在我的五臟六腑之間

用疼痛，報復并

折磨我到而今。

宣布

當我宣布放棄伐木

斧頭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它反對是因為再無活可做

跨過一根伐倒的榿木

我低頭，摸索著向山下走去

一把鋸子攔住了我——

“想溜？”它的齒縫還殘留著雪白的

鋸末，“沒門！重新武裝我吧，

拉鋸戰中將有新的利潤。”

我返回臨時居住的工棚。下雨了

門前空地上，三輛載運木頭的卡車

兩輛正無奈地裝著雨絲，司機跳下車

背風點上煙卷——

“媽的，看來又要放空車了。”

狍獾是點在記憶里的燈。在昏暗的

雨聲中，此時，它照亮了蜷縮在

工棚一角——那曾拽住樹冠的

繩索。當我宣布停止伐木

《小伐木人的歌》①唱出了憂傷的旋律

溪流中竹排遠去

樹影倒懸。

①散文詩集，文牧著。

空樓梯

我不會在你的空里走入歧途

倘若影子能變現，我早就更換了軀殼

雨水能記住什么呢——除了你像

一條打結的繩索

陡然垂落于地

一級臺階是一個結

一結一結，系緊了空。

然而樓層仍在旋轉——就仿佛你是不死的

齒輪。一個空間歷史的

窗口期出現了：它不是懷疑論者

但不停制造著各式各樣的

懷疑論。哦跛腳的欄干

有時在一屋子的霧中，樓梯不翼而飛

獨留下空，整夜整夜

在風中嗚咽。

體例由此進入游戲狀態，盡管每層仍然是

十級梯階，一共九層

留置而不能恢復，滑脫而止于靜止

樓道拐角，門依然在風中打著恭

但跫音是空的

——無結束了一切。

人們在新裝的電梯中上上下下，輕松又

便捷。撂下你，像一件多余物

掛在樓中，臨時被辟為

緊急避險通道。

火車上

起初，風的吹拂

基本上與大地平行

只是在打雷時

它會輕輕往上跳一下

后來，下雨了

縱向之雨，擋住了它的去路

它就把一部分細雨往斜刺里吹去

而讓更大的雨滴

從身體縫隙

漏下

現在，雨去了山谷

風，兜兜轉轉

仍在與一堵籬笆糾纏

風和雨之間

一個頭纏白毛巾的少年

翻著筋斗

正從山頂上

落下。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