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驛
這里是一段歷史的斜坡,也是一個女人的天塹。
這里也是讓每一個男人感到羞愧的地方。
但事實上,這么多年了,也沒有哪個男人站出來道歉。
埋在這里的女人,生前極盡榮耀。
那個愛她的男人,位極人世。
還有人為此寫下了一首著名的愛情詩。
但我并不認為她擁有過愛情。
更多的,恐怕是強顏歡笑,以及無人之際
獨自品咂的屈辱。
而后來的一段白綾,又讓史書
多了一段觸目驚心又熟視無睹的空白。
這里隆起的墓冢像一個砝碼,曾經試圖
壓住一段失衡的歷史,但現在
它主要稱量來此的每一個游客,不同的目光。
在她的墓前佇立了許久,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作為一個女兒的父親,我的想法無非是:
來世,還是降生在一個普通人家吧,
也不要生得過于明麗,
無論亂世盛世,都能茍全性命,度過幸福
但不為人知的一生。
謁陳亮墓:人間建筑或沉默之書
錦水兄說這里只是你的衣冠冢。你的肉身
葬于何處已無稽可考。
這讓我吃驚,但也隨之釋然。
在古代,一個落魄文人死后尸骨難尋亦是常
態。
盡管,你是一個狀元。所幸之事是你身后
并不凄涼,一代又一代人
千里迢迢趕來看你。
這就夠了。有些人死后,千方百計筑高墓冢。
然而除了盜墓者和文物考古
已無人愿意光顧。
一千年了,你的事功義利之說尚在人間蔓延
你的墳前的鮮花仍無枯萎
足以讓我想到兩個漢字:家和冢。
而它們之間的區別
無非是:一顆曾經高出時代屋頂的頭顱
置換成了一顆深藏于大地內部的沉默之心
由此我認為,對你而言,冢亦即是家
一座溫暖的人間建筑
苦竹鄉尋廢名墓不遇
帶著你的書來,但沒有找到你筆下的世界。
這確乎是一個暗示:一個烏有之人,
無法根據一部烏有之書
按圖索驥,闖進烏有之鄉。
就像近百年前,一個莫須有的人,寫下了一部
莫須有的書
而我,只是眾多莫須有的讀者中的一個——
先生,也許,我也是你筆下,那些莫須有的世
界里
眾生中的一個。我是年輕的金喜、駝背、三姑
娘
也可能是年老的李媽、陳聾子和王四爹
但我終究只是一個陌生的異鄉人
闖進你的故鄉,你的竹林、桃園、流水、小橋
你的菱蕩圩和岳家灣,打量著陌生而熟悉的村
莊
現在是又一個春天,我去的時候桃花已經謝了
你寫下的街頭,郵筒依舊寂寞
你寫下的橋上,長滿時間的荒草
你寫下的那扇小廟的柴門,在人世間閉得更深
了
不知道你的故鄉為何會有眾多的廟宇
穿行其間,我忽然發現:
其實每一個鄉村,都是大地上的廟宇
每一個人、每一棵草木
每頭牲畜、每個鳥雀野獸,都是修行的信眾
陪伴它們的只有孤燈、鳥林和冬夜的聲音
因為孤獨,他們把墻上的樹影當做了爐火
因為孤獨,最終,他們像一粒草籽隱入泥土
像一縷暮鐘,隱入最后一束夕光
癸卯夏謁香山教寺
時間過于久遠。讓我把真應誤作為當年
孫興公筆下御風飛錫的主人。
而其錫杖抵達之處的潛山,
也被我誤認為眼前的達蓬山。
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女巫,騎著一把掃帚
飛行
當年,真應大師以一根錫杖躡虛至此,
他能否確定這就是始皇到過的仙山?
事實上,有關達蓬山的確切位置,
從來都是一個謎團。
它在山東?在慈溪?還是這座九龍湖畔的香山?
其實已經沒有必要深究。
就像沒有必要糾結,眼前的禪院是叫智度禪寺
還是香山教寺更好。
古寺藏在深山,信仰藏在人心,
它們并不挑剔風物的好壞和肉身的優劣。
一絲善念,一豆燈火,
都可以讓一座荒山變得蒼郁溫潤,
也能讓人心
蒼翠如眼前的山巒,清澈如身邊的九龍湖。
而一炷心香,
也比金剛通靈的錫杖,更能撐起一座廟宇
高聳的穹頂和天下
悲苦之人內心的柱石。
通惠河故道謁李贄墓
一條河停止了奔流,在另一條河的止泊處。
三座墓碑,像三道閘門,
關住了再次可能的泛濫。
“我只是過于天真。”“我只是
試圖用一道水流,沖刷一下蒙塵的真相
然而并不被允許。”
“我無法不讓我的血不再沸騰。
最后,我只好用一把剃刀
讓它平靜下來。”
為了讓它徹底干涸,人們
又讓我死了三次——
你看到,三座墓碑,像三道閘門,三道
河堤的大壩,堵住了它。
但如果你
仔細聽,仍有水流的回聲從墓碑后面傳來。
注:李贄墓,在京杭運河終端,通惠河故道荷花池邊。李贄墓址數遷,今存衣冠冢。有碑三座。
古塔之心
一座古塔,在通州運河岸邊,
已經燭照一千多年。秘密
來自它的鐵石心腸。
我佛慈悲,它懂得蠟燭燃燒要有芯
一座塔燃燒,也要有心。
于是,一根十米長的鍛鐵柱,充當了塔心。
一千三百年來,依靠這根鐵芯
燃燈塔扛住了四面八方的罡風。
對它來說,這副鐵石心腸,
也是最柔軟的心腸。
作為證明的是:它把自己的塔尖之磚,
磨成塵土,供養了一棵榆樹的種子。
近三百年,長成大樹的種子,也蒙受感化
年年枝繁葉茂。即使被移栽到了別處,
也堅持向前來觀瞻的人們
撒下一樹陰涼和榆錢狀的布施。
謁東柯草堂兼與老杜書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杜兄,今夜我從兩千公里之外
趕回故鄉,見證為你重修的草堂落成。
多年漂泊,我的年紀已與你當年接近
所以請允許我妄自呼你為兄。
而此間不同的是,我的故鄉是你的異鄉。
你為之寫下120首詩的秦州,并沒有成為你
的終點。
但我的遭遇與你不同,適逢盛世,秦州故地
已是物阜民豐。他們對遠道而來的客人
給予了足夠的禮遇。
時值月晦,我并不曾看見你描繪過的明月。
但我知道它無處不在,它在北流泉的泉眼中,
也在南郭寺春秋古柏的枝椏間
在隗囂宮的土垣斷墻間,也在渭河泛起的波光
里。
為你重修的草堂,當年未曾安頓下你的肉身
如今,安放下了你的詩歌和鄉愁。
杜兄,但我知道你注定會是一個漂泊者
“蟄龍三冬臥,老鶴萬里心。”在此
盤桓三月之后,你還是孤雁一樣,選擇了離
開。
而我同樣無法在這里,找到具體的故鄉。
我途經兩千公里跋涉來到的,其實也只是
我祖父逃荒離開的最后一站。
明天我也將在細雨中返程,回到寄居的南方。
杜兄,我想,這就是我們的宿命,也是我們的
幸運
一個人走得太遠,太久,就會失去家園和來處
而只要有詩,有一張印著明月的身份證,我們
就都有一個回得去的故鄉。
人間法器
達摩西來的一脈心法,傳到道信,漸有黯淡之
勢。
而傳奇也恰在此時出現:童貞女生子,天賦
佛緣。七歲即入東山,是為弘忍。而他的前世
則是破頭山中的栽松道人。
這讓我想起為《圣經》中的瑪利亞和施洗約翰。
中西方的教諭如此相似:
施洗約翰先為人師再為弟子,和栽松道人
為承接衣缽轉世而來的故事,也許
都是要讓世人明白:心懷信仰者,如果不能普
照光明
那就要做一粒火種,完成焚薪續火的任務。
當人們津津樂道于這些高僧大德和先知們的神
跡
我更關注的,是童貞女瑪利亞,是同樣
愿意讓弘忍借腹轉世的周姓少女。
當一粒微弱的火種搖曳不定,是她們
甘心承受屈辱,用自己柔弱的身體保存了
它。
是她們把自己作為法器,才使得一脈心香
薪火相傳不致熄滅。
所以,每次面對氣宇軒昂的大雄寶殿
和塔尖高聳的基督教堂,
我更關注這些高大建筑后面的平常面孔
我更愿意向這些清秀、慈愛的面孔行注目禮。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圣母,我想
我看到的,就是她們本來的樣子。
雨中訪琴山書院
一場雨,把我們從一部宋版大書的封扉
送入了它的內頁。
一座書院,恰好居于它的核心部位。
課桌還在。書案還在。院子里
滿塘的荷花還在。
丁昌期、陳傅良、薛季宣、鄭伯熊、葉適……
先生們,依次從堂前退進了墻壁上的畫像中。
琴案喑啞,書院侘寂。此刻的雨聲
代替了當年的讀書聲。如同
剛剛露出水面的荷尖上的晶亮露珠
代替了當年,一雙雙渴求真知的眼睛。
雨勢如注。這是否意味著一場辯論
已近高潮?
雨聲漸歇,這是否說明
一席課業已漸近尾聲?
而當我們離開,一場再次到來的雨
又從窅不可測的天際傾瀉下來。
哦,一場貫穿古今,經世致用的雨
還在替先生們詮釋著永嘉學派的精義……
麗水街
這里是永嘉昆曲的一段唱腔。
90多間店鋪,猶如慢板曲調的腔格
這里也是藏在無數墨客腹內的一截衷腸。
沿街的美人靠,靠過多少美人?
橋下的秀水,又是哪部戲里的青衣在揮舞衣
袖?
古戲臺上,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還在上演
鐵打的戲臺流水的情緣啊
多少情種如過江之鯽,多少愛人又各自飄零?
這是接官亭,仕途的起點往往就是
愛情的終點。
而一座塔,有時候更適合埋葬愛情的遺骨。
這是乘風亭,麗水街的盡頭出現了一座
石拱橋,恰到好處的弧度
與它水中的倒影,合成了一個虛幻的戒指。
注:麗水街,位于永嘉巖頭古村。
漁家傲·平岸小橋
——致王安石
宦海浮沉數十年,你一直試圖
扶正朝廷,這艘傾斜的大船。
然而,在一個狂瀾翻卷的時代,
你的努力總是顯得矯枉過正。
現在,你的人生,已經像一艘小艇
駛入了風平浪靜的晚年之境。
你發現,人生除了波瀾壯闊的大浪激流
還有千嶂環抱的平岸小橋。
叫醒你的不再是朝雞而是
南窗外的鳥鳴。
小橋流水,竹籬茅舍的云淡風輕
取代了建功樹名,出將入相的波詭云譎。
現在,你從一個政敵眼中的拗相公
重新變回了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
閑下來的時候,你陷入回憶。
那些曾經被你貶斥的故人,
大概也和你一樣老了吧?
他們在你心中都已經獲得了原諒。
你試圖忘卻的邯鄲道
和終南捷徑,終歸都是官道。
誰又能輕易改弦易轍?
但至少,你可以停下來
細細玩味綠水揉藍的意味了。
這時候你會發現,蕩滌朝綱中的沉疴痼疾
也許需要暴風驟雨般的嚴苛法度。
而蕩滌心中的塊壘和塵埃,只需要
一縷似有若無的春風。
黃鶴樓聞笛
孟浩然是不是李白的知音?
李白是不是崔顥的知音?崔顥是不是
黃鶴樓的知音?
登上黃鶴樓的時候,崔顥不在。李白不在。
孟浩然也不在。
只有他們的詩還在。
只有堵在一代又一代的登臨者
胸口的愁緒還在。
只有長江水還像一支橫笛,橫亙在天地之間。
登上黃鶴樓的時候,同樣的暮色已經降臨。
今世何世?今夕
又是何夕?
煙波深處,那個隱去的背影究竟是誰?
那只飛走的黃鶴
究竟是什么?是時間嗎?是流逝的江水嗎?是
永恒的流逝嗎?
只有長江,還像一支橫笛
只有風的手指
還在摁住江水中的漩渦,
替遠行的時間吹奏著梅花落。
晴川閣遇雨
我去的時候晴川閣正在下雨。
我去的時候相遇和分別的主題還在上演。
晴川閣內的廣告墻上,
貼滿了情侶們的小紙條:
“我在武漢等你。你不來,晴川閣會一直下
雨。”
這個時代
相遇的難度是相遇太容易
愛情的難度是愛得太容易
這個時代的愛人,他們也許并不清楚
愛情最美的樣子,是愛而不得
相遇最美的樣子,是相見恨晚
而離別
最美的樣子,就是生離死別。
一切都在流逝,變幻。就如同龜山和蛇山
無法鎖住長江。
如同旁邊的鐵門關
鎖不住一個人的誓言和另一個人的爽約。
我去的時候晴川閣正在下雨。
我去的時候
寫下紙條的人,已不知所蹤。
羅星塔
最早,它只是一座
愛情的遺址。
立在海邊的礁巖上,四面的潮水向它圍攏
掀起的漩渦
夜夜磨著一個人的心。
后來,在它倒塌的地基上
造起了七級浮屠。因為地接海隅,山通文脈
它又成了文峰塔和航標樓。
由此,有人看見了愛情的艱難和堅貞
有人看見了信仰的倒塌和重建
也有人,感知到了海風的勁利和歲月的易逝。
但羅星塔的功能遠不止于此。
數百年了,它站在那里,巋然不動
有人說,這得益于它花崗巖的外表
但事實上,來自附近忠昭祠內的某種力量
構成了塔身最堅實的物質
而源自江水中的屈辱和憤怒,成就了
它永遠無法燃盡的警世之光。
注:羅星塔,位于福建閩江入海口。俗稱磨心塔,相傳最初由宋代柳七娘所建,故又名七娘塔。后重建于明天啟年間,成為古代港口航海燈塔的標志。附近有紀念馬尾海戰罹難的福建水師英烈館——忠昭祠。
泉州:波斯墓葬
這里是他們人生最后的碼頭。
他們的長眠已經找到了和潮汐同樣的節奏
此刻,所有的風暴都已平息
而他們的墓冢,依舊保持著一艘船的式樣
歷經海風的吹拂,曾經光滑的石板,
變得粗礪斑駁。仿佛海邊,長滿藤壺的礁石——
事實上,從更遠的景深里觀察,他們其實就是藤壺
半生在海水中漂浮
后來依附在了這里,逐漸與異國的海岸融為一體。
我曾仔細凝視過墓碑上的刻字
似乎由漢語和波斯兩種文字組成
“來自天方、融于華夏”的字跡隱約可辨
同樣,已經被濤聲壓進了更深的巖層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