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慶雷先生跟我在西安一所民辦大學共事過四年。他以前在西京大學文學院任教。客觀地講,國內的文學評論界,是有他一席之地的。我初寫小說時,就關注到了他的學術文章。他那直截了當甚至有點刻薄的評論風格,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退休后,他被返聘到我們學校,跟我在同一個教研室。我一直尊稱他慶雷先生。慶雷先生個子不高,滿臉的胡須,濃密的灰白頭發梳得有棱有角,一對細小的眼睛卻顯得炯炯有神。他總穿一件深灰色夾克,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個搞文學研究的人,倒像是個過氣的演員。他的模樣給人一種能量充沛的感覺,能看出鼓蕩在他體內的澎湃激情和對文學的一腔熱血。
2019年的初春,一個幽寂的午后。記得很清楚,我當時站在一棵枝葉繁密的櫻樹下,前夜因落了薄雪,櫻花顯得清冷哀傷。春風刮來時,櫻花從學院樓前紛紛飄落,墻上都印了淡紅色的暗影。他忽然從花園里閃身出來,我還以為是只野貓。他瞟了我一眼,我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就已經消失了。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其實也算不上。他雖瞟了一眼,但未必就看見了我,或許他只是隨意看了一眼我頭頂的櫻花。但后來,這一幕,卻常常閃現在我的腦海。我總會將那天沾著雪的櫻花同慶雷先生聯系在一起。
他跟我都住在校外的山上,不過我住在青年公寓,兩人一間。他住在視野開闊的教授公寓。自他來后,我常在院子里轉悠,期望能和他來一場偶遇。要知道以前我可不怎么出門。現在出門我會帶著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明天比今天還熱》,這是我的首部公開出版的作品,我很看重它。我并不覺得它比一些著名作家的新作寫得差,至少比大多數我讀過的當紅青年作家寫得好。可我這樣覺得有什么用呢?其實我厭惡自己這樣講。但還是希望慶雷先生能讀我的作品,最好能寫一篇文章。就在我這樣做著美夢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有人匿名在微博發布了一條帖子,以諷刺的口吻敘說慶雷先生跟自己的一位研究生長期保持著不正當關系,結尾甚至還猜測他們私下育有一子。帖子是當日下午四點鐘發布的,晚上九點半的時候,被刪掉了。這件事并沒有造成很大的影響,但顯然對慶雷先生來說還是帶來了一絲困擾。直接的結果是,他請了兩個禮拜的假,學校安排我頂替,上他的課。但據說,那兩個禮拜,他哪里都沒有去,就住在山上的公寓里,因為有人在傍晚時看見了他。
都說那兩個禮拜的傍晚,暗青色的云籠罩著漸綠的山,慶雷先生就坐在他的菜園里。那是他自己開墾的菜園。當他盤腿坐在松軟的土地上冥想時,茂密的櫻樹完全將他遮掩。但也有人看到他忽然像獵豹一樣朝別處逃竄而去,漆黑的身影顯得幽暗模糊,他撞倒一些灌木,躺在厚厚的野草叢里狂笑。他怪異的舉動迅速傳開了,說什么的都有。聲音最多的是說慶雷先生肯定心里有鬼,他顯然被那個帖子嚇得亂了陣腳。那個帖子顯然闡述了一個事實。
我有很長時間都沒有見到慶雷先生。
有兩三次,從我面前閃過的人影很像他,我帶著書跑上前去,但都不是。那段時間,我已經開始了第二部長篇小說的寫作。
見到慶雷先生是在那年暑假的一個午后,天氣格外炎熱。山上的公寓里幾乎沒有人,院子里空蕩蕩的,樹蔭下的白狗將舌頭長長地吊在外面喘氣。我當時為了趕小說,也沒有回家。那天在鎮上吃過午飯后,正匆匆往公寓走,天上一朵云都沒有,樹叢間響起知了此起彼伏的叫聲。我心煩意亂,不住地在心里咒罵這鬼天氣。接著,我看見慶雷先生一個人坐在菜園旁邊的石頭上。這時見到他,著實感到意外。我還是硬著頭皮上前向他打招呼。他朝我點點頭,又低頭看向腳邊的野花。我忘了他并不認識我。
“你暑假沒回家嗎?”
“沒有。”
“就住在這里嗎?”
“是的。”
“預報說今年的氣溫要高過往年。”
“每年都這樣。”
我實在沒話說了,尷尬至極。心想著趕緊回吧,可能我沒有結識大評論家的命。熱風將旁邊的柳條吹得微微搖晃,他的臉上也閃現出許多怪誕的暗影。就在我轉身回公寓時,他突然朝我說:“你是范墩子吧?”
“是的。”我又轉過來。
“我看過你的書。”
“是嗎?”我看似平靜,實則萬分驚喜,心臟狂跳。
“《明天比今天還熱》,對吧?我看了。你算是陜西文學里的一個另類,少有人像你這樣寫小說。不過我個人很喜歡。語言有南方作家的潮濕感,又把孤獨寫得那么絢爛。你會是有出息的作家。”
“謝謝。”我有意保持平靜,但實際上早已心花怒放,頭腦發昏。
“你怎么沒回家?”他問。
“我在寫小說。山上安靜點。”
“要沒事的話,去我那里喝點兒?”他向我發出邀請。
“好呀。”被慶雷先生邀請,我分外開心。
慶雷先生住在三樓。沒有電梯,樓道里光線很暗。進門后,正對的是一扇很大的玻璃門,門內是一間廚房,門外放著一張木桌,桌上擺著一些字帖、毛筆和宣紙。他將我請進客廳,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對面是一個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書。茶幾上也胡亂擺放著許多書。
他在我面前脫掉濕透的短衫,換上了一件灰色背心。
“喝白酒還是白啤?”他問。
“白啤吧。”我說。
他抱來一大堆白啤,在我對面坐下。
窗外是連綿起伏的山,放眼望去,滿目青翠,一群鳥嘩啦啦從窗前飛過,留下一連串嘰嘰喳喳的叫聲。他起身走到窗前,打開窗戶,伸出腦袋朝外張望。幾分鐘后,他又回來重新坐下。他顯然心里裝著什么事。
他打開一罐啤酒遞給我。
他一口氣就喝了大半罐。我還是不知道該和他聊點兒什么。從進門起,手心就一直在冒汗。他覺察到了我的緊張,就率先開口:
“我喜歡這扇窗戶。喜歡山上的生活。以前怎么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啊。”
“山上的確很美。下雪的時候,窗外更美吧。”我說。
對他說喜歡山居生活的話,我覺得并非實話。以前來這里的教授們,大多受不了山居生活的枯燥,紛紛離職走了。幾人能適應山里的寂靜呢?要不是靠這份工作養家糊口,想來我也早就跑了。他可是評論界有分量的人物,多少人崇拜的對象。他在我跟前這樣說,我倒覺得他有點虛偽。
他仰起頭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口。
沒多大工夫,已經喝掉兩罐了。
他斜靠在白色的墻壁上朝窗外看。山尖上浮動著一層灰白色的煙氣,遠處的群山消隱在云層背后。我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他緊握雙拳,雙腿交叉,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流淚。但在那個時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里的悲傷。
那天下午,我們都喝醉了。我們在悶熱的屋里沉沉睡去,醒來時,月亮已經爬上山頭,夜風吹得樹叢嘩嘩作響。他給我講了很多事情,但醒后我大多都忘記了,只模模糊糊記著幾個片段。我記著他說他母親得了老年癡呆癥,有一天出門買菜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后來他不得不接受母親失蹤的事實,并在鄉下老家的農田里給母親立了墓碑。我就記著這件事情。那天下午喝得實在太多了,現在回想起來,仿佛還能聽到吊扇轉動時所發出的沉悶聲響。
我記著我們就像好兄弟一樣頻頻碰杯,彼此傾吐埋藏在心里的故事,我不再緊張,手心也不再冒汗。他時而站起來高談闊論,時而望著窗外陷入沉默,時而表情呆滯,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中。那天過后,我們親近了不少。他常會打電話過來,邀請我去他房間里喝酒。我這才了解到他很多年前就離婚一個人獨居了。前妻帶著兒子定居在美國邁阿密。那段時間,我了解了他的不少事情,但依然覺得對他一無所知。我們一起喝了多少酒,我也記不清楚了。
臨開學前一個禮拜的某個下午,天陰得很重,黑云陰森可怖,風刮得菜園一片狼藉,但雷雨始終沒來。我無事可做,在院子里轉了轉,感到無聊,就想著去慶雷先生房子看看。他在的話,我們還能喝點兒解解悶。
敲門。往常的話,只需一兩聲,他就開門了。但這次,我接連敲了多次,都不見動靜。想著他應該沒在,就準備往回走,剛下了幾級臺階,門突然開了。我站定,回頭一望,他木木地站在門口。隔著墻依然能聽到狂風在外面嘶吼。
“你沒事吧?”我問。
“進來吧。”說完,他進屋了。
一進門,我就看見了一個年輕女人站在屋內。陌生面孔,從未見過。見我進來,她忽地閃進臥室里,就像一股風刮走了一樣。我頓時就想到了那條關于慶雷先生的帖子。女研究生,不正當關系。很顯然就是如此。他坐在靠椅上,默默地抽煙,也不說話。我站在那里,尷尬至極,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現在要是有人給我打電話就好了。但整個房間里,安靜得很,煙霧在他頭上繚繞,我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深陷這般境地,緊張得簡直不敢呼吸,只等著他開口,我好隨意應付幾句,就離開。我的確對他的人品產生了看法。此前的那些傳聞,我根本就不相信。但現在事實就擺在我眼前。
“明天我送你回去。”慶雷先生掐滅煙頭說。
“我不回去!”女人幾乎是在吼了。
我想她一定是遭受了極大的委屈。只有愛情會讓一個女人失去理智,變成一頭狂躁憤怒的母獅。我猜想,慶雷先生一定辜負了她的愛情。她把美好的青春給了他,她想和他有美滿的家庭,但他并不愛她,說不定他心里還有別的女人。在感情面前,男人都是虛偽的。我暗暗在心里咒罵他。
片刻后,女人又出現了,站在我們面前,但她沒有看我,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慶雷先生。慶雷先生又點燃了一根煙。她顯然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盡管她烏黑的長發顯得凌亂,面容憔悴,神情恍惚。她的面相是那種很溫和的女人,她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一定是拜慶雷先生所賜。想到這里,我不禁有點憎惡他了。她的嘴唇還在顫抖,淚水就懸在眼眶里,隨時會掉落下來。
“明天你必須回去。”他站起身,下樓了。
2
來這所學校任職,我思慮了很久。但其實是不得已的事。不得不來,不來我就得瘋掉。這樣說,你們肯定會覺得言過其實,但事實比這要更糟糕。最終選擇這里,多是因為此校近山。山是終南山,多少文人雅士向往的地方,現在山里依然有隱士。但我來此,并非是想歸隱。事實上,我也有過這種想法。但那也只是一閃而過,我不敢順著這個想法往下想。我只是想盡可能地躲避她,但并非是要跟她斷絕關系,當然這也不太現實。就算可以,我想我也不會那么干的。盡管在這件事情上,我遭受了太多的罪和苦難。用苦難一詞,并不夸張。我本可以在二十二年前就將這件事告訴給馬潔的,如果那時她了解了情況,或許我們就不會離婚。但我沒有那樣做,要知道是我主動提出離婚的。況且那時她正在為她和兒子辦理簽證和移民手續,我也不愿再攪擾她。
張可可是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里的,在她出現前,我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女兒。她出現時,正是我人生里最黑暗最低谷的一段時間,因而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一定沒有給她好臉色。在那一年半前,我剛和馬潔結束了將近十六年的婚姻關系。之所以離婚,和大多數婚姻破裂的家庭相似,是因為馬潔愛上了別人。交通大學材料學院的一名教授,比她大七歲,這是她主動告訴給我的(她那時在交通大學的外語學院工作,是英語系的一名講師)。她告訴我,其實并沒有想著要離婚。這也是她的原話。她說她只是不想欺騙我。而我當時也喜歡上了一個女人,她在一家外貿公司工作,她說她會為了我離婚,會死心塌地地跟我一輩子,事實上,那時我也在等待她離婚。我愛她嗎?我想我可能更愛馬潔一些,但最終我還是和馬潔離婚了。她并沒有。在我們辦理離婚的那個階段,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馬潔,我一直在隱瞞她。離婚后,我一直情緒沮喪,諸事不順,張可可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的。
是在一個清晨,六點剛過。我接了一個電話。
“你是張慶雷嗎?”對方的口音很重,呼吸急促,聲音卻很沙啞,好像特別費力,給人一種他喉嚨里卡了東西的感覺。
“我是。你是哪位?”我那時已經醒來了。
“你確定是張慶雷嗎?是張飛的張、慶祝的慶、響雷的雷嗎?”他講話的時候,我真擔心他氣上不來。
“你到底有什么事?”我沒好氣地說。
“事情是這樣,我是壽泉縣烽火村的支部書記,咋給你說呢?你女兒張可可這會兒在我跟前,你有時間來一趟嗎?我幾句話也說不清,但能告訴你的是,最近我們這里發生了一起可怕的車禍。張可可的父母正要去趕集,他們的三輪車剛走上大路,就被一輛剎車失控的卡車給撞飛了。都死了。張可可的父母都被撞死了。最近幾天我們村上才埋了他們。就是說,現在張可可沒有父母了。因而,你得來一趟,你不來,張可可就沒人管了。”
我本想掛掉電話的。張可可的父母被撞死了,那也說明她有父母呀,怎么能是我的女兒呢?我突然想到了花花。頓時,我坐起身來,大腦一片混亂,能清晰地感覺到血液直往頭頂涌。不會是花花吧?
“喂,你在聽嗎?你要不愿意來,就當我沒有打這個電話。”
“是狼尾鎮的烽火村嗎?”說話間,我已搜到了烽火村的位置。
“是的。這么說,你要來?”對方連著咳嗽了好幾聲。
“我現在就出發。”我說。
如果不是這個電話,我真把花花給忘了。就像我的世界不曾有過她似的。我記得很清楚,十三年前,她出生在西安北郊的一家私人醫院。自馬潔懷孕,我就建議她去墮胎,無論如何,都不能生這個孩子,生了就意味著超生,意味著會有一大堆麻煩。是馬潔堅持要生的,她說她永遠也不會讓墮胎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花花出生后,我很恐懼。那不單單是我有沒有準備好要這個孩子的問題。最后是馬潔母親抱走了孩子,說自己先撫養著,反正她剛從壽禮縣文化局退休,閑來無事。四五個月后,她打電話告訴我和馬潔,她把孩子送人了,并讓我們不要打聽到底送給了誰,就當我們沒有生過這個孩子。我記著那時正值隆冬,雪很大,馬潔坐班車回老家和她母親鬧了好幾天,她要母親告訴她孩子的下落,她要去把孩子抱回來。但她母親什么都沒有說。她惡狠狠地羞辱了母親一頓后,決然地同母親斷了關系。她后來再沒有和母親往來過。她的性格里有決絕的一面,她極少為做錯的事情感到后悔。她后來決定和兒子在邁阿密定居時,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那時她已就職于邁阿密的一所大學)。
張可可就是花花,張可可是她出車禍的養父母起的名字。她養父母還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叫張可以。張可可養父的弟弟說自己會養活張可以一輩子,因為張可以是他們家族的骨血,但他不可能再去撫養張可可,畢竟他還有兩個孩子。這是在我到達烽火村后,張可可養父的弟弟親口跟我說的。我并不責怪他,我也能理解他。從那天以后,張可可就跟我生活在一起了。
她是個沉默的孩子,眼神總顯得很游移,尤其在跟我說話的時候。她顯然渴望能跟我親近點,但同時又希望保持應有的距離。我那時一直很忙,忙到根本沒有時間來照看她。我把她寄宿在一所紀律嚴明的學校,校長是我的高中同學。她干的第一件讓我震驚的事情,是用鐵管打破了同學的腦袋,足足縫了九針。事后她告訴我,她并沒有做錯什么,如果那同學再敢說同樣的話,她會照樣毫不猶豫地打爛她的腦袋。當我問她同學對她說了什么話時,她只是目光呆滯地望著面前的花瓶,什么也沒有告訴我。過了一個多月,她干了另外一件可怕的事情。她用刀子在胳膊和腿上劃了十幾道口子,這是她的班主任發現的。當我把她接回家里問她怎么回事時,她還是以那慣用的呆滯目光盯著花瓶看。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一點也不了解她,我們之間隔著厚厚的墻。
次年初春,開學不久,她翻墻離校出走。我們找了兩天,才在距學校兩公里遠的灞河岸上找到了她。那天氣溫很低,黎明尚未到來,她枯坐岸邊,雙腳泡在水里。她的褲腿已經濕透了,整個人被厚厚的蘆葦和灌木遮掩著。她究竟要坐到什么時候呢?我沖過去,準備扇她一個巴掌的時候,腦海里忽然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她來這里,是想自殺。望著她那孤獨的側影,我第一次想到,她可能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這個想法,被她后來的行為一點點證實。但她并沒有自殺,或許也有過這個念頭,但她還并不想結束生命。或許是懼怕死亡,或許是別的原因,我什么都不清楚。她顯然不愿讓我走進她的世界。
十六歲那年,我不得不把她送進郊區的精神病院,做出這個決定,我同自己斗爭了數年。事實上,三年前,我就已有了這個想法。或許要更早一些。那幾年里,面對她突如其來的可怕行為,我近乎崩潰。我恨馬潔,如果她當年聽我的不生這個孩子,那就不會……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
她不僅自己跳下懸崖,還將我拖進深淵。十五歲時,她就不去學校了,她說只要坐在教室里,她就會覺得屋頂隨時會坍塌,她總能聽到腳下傳來激烈的廝殺聲,顯然有人正拿著利劍朝她沖來,即將割斷她的腳腕。當我熟睡時,她卻像野貓一樣趴在地上在房間里亂竄,她在竭盡全力收集房間里所有奇怪的異響。她感覺到書架背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于是她挪開書架,果真就發現了一只老鼠正在那里啃食木頭。甚至在她關上房門的一瞬間,她聽見墻壁上的油畫里傳來奇怪的動靜,那是一幅畫有三條錦鯉的國畫,她在畫前坐了一個禮拜,最后確信三條魚正朝她游來,因為最前面的魚游速過快,才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她常常在半夜醒來,像蝙蝠一樣躲在黑暗深處感受春日誘人的聲息。她真正讓我感到害怕的是,有次我發現她打開燃氣,久久地將手掌放在跳躍的火焰上。而她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她只是想抓住火焰深處咕咕起伏的聲音。
我打過她一次,下手極重。她不得不在家里休息了一個禮拜,但很快我就后悔了,發誓我再也不會動她一根手指。我想恨她,但總恨不起來。她幾乎毀了我的生活。因為她的存在,我拒絕了別的女人,拒絕了所有可能發生的愛情或私情。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她的父親,這是任誰也無法更改的事實。有時,我心疼她,渴望離她近點,但她總會將我推遠。從第一次送她進精神病院起,我就依賴上這個偉大的場所了。一旦她出現幻覺,或有一些可怕的行徑,我就會第一時間送她進去。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它維護了我表面光鮮亮麗的生活,盡管內里早已霉變,并長著又長又厚的綠苔。至今依然。
3
他說他明天送我回去。回那個地方?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不需要他送我。我自己可以回去。但他肯定會送我回去的。就像在我十三歲那年,我不需要任何人接走我,但他還是不容商量地將我接走了。
那年,爸爸媽媽意外離世后,我可憐的并非自己,而是張可以,盡管他一直討厭我,認為是我分走了屬于他的一部分愛。叔叔雖也喜歡他,但我想他以后的生活肯定很難熬。張慶雷的突然出現,揭穿了一個真相,那就是:十三年來,我悲哀地活在一個令人感到惡心的謊言或騙局當中。他憑什么是我的爸爸?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可當他同叔叔還有村上幾個人說話的時候,我相信那一刻,全天下的人都認定他就是我的爸爸了。
他就這樣成了我的新爸爸。一個有著血緣關系的假爸爸。他對我很熱情,也很貼心,總想著能照顧到我失落的情緒,但他愈如此,我愈覺得和他之間有著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當他得知我用小刀在身上劃了許多道口子后,他開始問起我的童年來,我給他講了許多事情,但只有我知道那全是自己瞎編出來的。我至今還有著天衣無縫的撒謊能力。但在我八歲前,我幾乎從未說過謊話。我開始撒謊是在我八歲那年秋天得知自己是抱養來的這個消息后,是鄰居張萬春告訴我的。那天一早,爸爸帶著媽媽和張可以去了縣城,走的時候,告訴我說下午就回來,但在下午四點時,爸爸給張萬春打來電話,說他們還沒有忙完,得等到次日下午才能回來,并囑托張萬春晚上過來跟我睡。爸爸知道我怕黑。
就在我們家廂房里的火炕上,張萬春躺在黑暗里,告訴我并非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孩子,而是從縣上抱養回來的。抱養的原因是我媽媽那些年里一直懷不上孩子。接著,他又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但那些話,我全忘了。我瑟縮成一團,盯著無邊無際的黑暗,默默地哭泣,但我不敢哭出聲,我害怕被張萬春聽出來。我感到自己的天塌了,我既生氣,又委屈。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窗外泡桐上的斑鳩還在悲傷地叫喚著。我能聽到張萬春那粗重的呼吸。過了許久,我在迷迷糊糊中,感到一只手正緩緩朝我摸索而來,等我驚醒過來,試圖去推開那只大手時,它已經伸向了我的隱私部位。我大喊了一聲,那只手立馬縮回去了。但很快,那只手以更快的速度朝我襲來,它抓住我的手,強行將我的手引向他的私處。這次,我的喊聲大得連院落里的那只斑鳩也被嚇飛了。張萬春匆匆跑掉了。那天晚上,他再也沒有回來。我在火炕的角落里哭泣了一整個晚上。
我從來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它是我一生的羞恥。盡管我前面說過,在我十三歲那年,我不需要任何人接走我,但實際上,當張慶雷帶我去西安時,我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我終于告別了那個噩夢般的鄉村,告別了那個幽深而又漫長的夜晚,告別了斑鳩那一聲又一聲孤寂的叫聲。
那些年,就是在他送我去精神病院前,我所有的舉動讓他覺得是我有意在對抗他,可實際上并非如此。我只是在對抗自己,或者說,是在對抗那個有秩序的生活。我看到我的世界里長滿了明晃晃的刺,而我每天要做的就是用牙齒啃掉它們,并為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涂上銀色的月光。
每天當他出門后,我會獨自面對我的另一個童年。望著放置在他床頭柜上的那張照片,我總會陷入昏暗潮濕的想象中。照片里,張慶雷蹲在左側,面容清秀的女人蹲在右側,中間站著一個小男孩,他的目光斜著望向一邊。我當然知道那個女人就是我的親生媽媽,小男孩是我的親弟弟,但我從未見過他們,從未聽過她說話的聲音,她只是我生活里的一個重要的虛擬意象。她一開始就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她當初要是沒生下我就好了,我總這樣想。如果在她的臉上我找不見任何我的痕跡,那樣至少我心里會好受些,可偏偏我的眼睛、鼻子和臉型,同她簡直如出一轍,這讓我感到憤怒。我時常想,我如果是照片里的孩子,那會有怎樣一個童年呢?那幾年里,我仿佛身著一件油膩、不合身、發霉、變形、潮濕、褪色的破爛衣裳,在兩個不同的童年來回穿梭,常會看到自己,正在腥臭逼仄的拐角里追攆另一個逃跑的自己。
張慶雷打我是在一個午夜。月光潮乎乎的,野貓的叫聲格外陰郁,當時我正靠在窗戶上聽樓下樹葉搖曳的聲響,他突然推開門,怒氣沖沖地將我拽下來,結結實實給了我兩個耳光。我并沒有感覺到疼,盡管腦袋里發出嘶嘶的嗡鳴。可能是我的沉默激怒了他,他抓住我的頭發,在我的頭上重重地打了幾下,接著又是兩個耳光。他像頭發瘋的豹子一樣嚎叫著,憤怒的情緒連夜色都燒紅了。他打我是因為我撕毀了他床頭柜上的那張合影。可我必須要將其撕毀,否則我總會于凹凸不平的被面上看見一張女人的臉在搖晃,只要我從夢里驚醒,這張泛著青色暗光的臉就會閃現在墻壁上。是我那已離世的媽媽?是張萬春的矮個子老婆?是跟我有著最親近血緣關系但我卻從未見過面的媽媽?當我做夢時,它就在我耳邊吐出一連串令人費解的字符,緊接著,這些字符就會長出翅膀,帶著不祥的預感和青春的痛感飛入我的身體,我就變成怪物了。
他告訴我將送我到那個地方治療時,望著他那扭曲而又陰冷的表情,我十分恐懼,但我還是跟他去了。我不得不去。后來我才發現,不得不干什么,已成為我的生命哲學。不得不坐在樹杈上瞭望那被晚霞點燃的天空,不得不在那個傍晚面對雙親的死亡,不得不離開那個幽靈般的村莊,不得不跟隨一個陌生人去往一個新的地方生活,不得不認識新的人,不得不在心里一遍遍殺死自己,不得不在頭暈目眩時用小刀在身上留下童年的斑痕。
我媽媽精神有點問題,這我從懂事起就知道了。見任何人說話,她都會露出溫柔的笑容,但有時也會勃然大怒,莫名其妙地對著屋檐或者門口的核桃樹罵上一個下午。但她從來沒有罵過我,也從來沒有罵過家里的那只羊。她每天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牽著那只羊去山坡上吃草,我跟在羊的屁股后面,期待著她能講我點什么,但多數時候,她什么都不說,只是伸長了耳朵去聽鳥聲或風聲。每天傍晚時,夜色漸漸布滿天空,鳥雀也紛紛歸巢,暗青色的云籠罩著整個村莊,她牽著那只羊回來了。村里的孩子不愿跟我玩的緣由,就是因為我有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媽媽,但我從未在心里責怪過她。我喜歡她的一切。我喜歡她喂我羊奶時浮現在臉上的笑意,喜歡她攥著野花在斜陽下奔跑的樣子,更喜歡她突如其來如雷雨一樣迅猛的憂傷。我爸爸從未想過送她去精神病院。我有時會想,我可能是在經歷她的人生。因此,我早已不害怕這個地方了。
現在,他還在熟睡,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后,早早就醒來了。我夢見一群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在找我,他們拿著手電筒穿行在白霧茫茫的街道,而我就站在他們的面前,我朝他們大聲地吶喊,朝他們招手,但他們就是看不見我。我像透明人一樣在他們之間來回奔跑,我試圖去抓住他們的手,但迎面而來的風卻把我的手刮走了。醒來后,我起身來到窗前,外面正在下雨。雨水落在茂密的樹叢間,發出富有節奏感的沉悶旋律。后來,他醒來了,但他沒有下床。他只是看向窗外,然而他并未發現,黎明已經悄悄到了。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