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把冰箱里的東西弄走的。真的。
定陶城的火車站,很小,每天只有兩班車到省城。早上一班是綠皮火車,九點四十分發(fā)車,需要三個多小時,才能抵達省城。另一班車是動車,下午七點二十分發(fā)車,僅需一個半小時,就能抵達,但票價也貴。我選擇上午那班慢車,不是因為便宜,而是和高叔約好了,中午在火車站見面。頭天晚上,我?guī)缀跻灰刮疵?,總聽到有什么聲音在耳邊環(huán)繞。我起床,不敢開燈,只是打開手機微弱的手電筒,也不敢穿鞋,光著腳,在客廳里反復行走,尋找那聲源。好像是魚缸的過濾器在吸水,也好像是衛(wèi)生間里的馬桶壞了,總之,我尋找了很久,如同一棵木頭一樣,立在客廳正中央,發(fā)動前所未有的聽覺,仔細去聽。大概過了很久,我突然看到,放在廚房角落里的冰箱下,有一攤紅色的液體。我知道那是什么東西,肯定不是血,而是冰箱顯示器紅色的光,投射在地板上。可當我打開緊鎖著的廚房門,雙腳踩上去,卻黏黏的。我知道為什么會黏,不過是可樂濺射到地上,干了而已。
天終于亮了。這幾天里,我從未拉過窗簾,所以當六七點鐘的時候,亮堂的陽光就游蕩在臥室里。見到光,我的膽子立即大了起來。翻了好幾個抽屜,才把錢包和充電寶之類的東西湊齊。自從我和宋藝住在一起后,這些東西,都是她替我歸置起來。每個小物品,都有板有眼地放在恰當?shù)牡胤?。仿佛那些小東西也有生命,需要一個合適的歸處。不像我,每次都隨手丟在沙發(fā)上、桌子上。因為這件事,宋藝和我吵過不少次,她甚至把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升到我不尊重她的勞動成果上。而我總是說,自古以來,男人和女人,就是有所不同,男人做大事,而女人擅長做小事。
我還看過一個科學調(diào)查,科學家將一把鑰匙藏在一間亂糟糟的房間里,讓一個男人和女人去尋找,男人死活找不到,而女人不但很快找到了鑰匙,還把房間收拾得整潔干凈。宋藝也不是善茬,她立即反駁,自古以來,人都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你看你,別說掃了,不添亂就不錯了。剛開始,我們在一起時,這些話,無非是說說笑笑,并且,我還沉浸在一種打情罵俏的氛圍里。這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溫馨感、喜悅感。我從小到大,成長、上學、工作,幾乎沒人管我。我一直覺得,我像是一棵小草,生長在廣闊的土地上,無人過問,無人在乎,胡亂地生長著。但宋藝的出現(xiàn),對我而言,像是一個農(nóng)人的存在,她關(guān)心著那棵小草,并告訴它應(yīng)該怎么去生長,怎么避開風和雨。我以為那個農(nóng)人會終身陪伴著那棵小草。真的,我真的那么以為。但沒想到,后來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她不該那樣做的,我也不該,那樣做的……
挎上背包后,我倒了滿滿一杯水,咕嘟咕嘟喝個不停。這些天里,我?guī)缀醺惺懿坏金嚳?,只是渴得不行了,才想起喝水。喝水就行,不想吃飯,我不想到人多的餐館去,餓死也不去。我知道,冰箱里肯定還存放著宋藝前些天買的食物。買冰箱時,宋藝認真極了,對比了好幾家,甚至還帶我跑到市里那家最大的家電城,為的就是挑選一臺大一點的冰箱。她說,她從小的夢想,就是擁有一臺屬于自己的冰箱,里面存放很多好吃的、好喝的,早上醒來,伸出手,就能吃到喝到自己想吃的。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那臺冰箱確實很大,雙開門,比我高一頭,比我寬三倍,光是冷凍層,塞下一個成年人都沒問題。
打了一輛出租車,七分鐘,就到了火車站。定陶城就是這樣,雖小,但濃縮的都是精華。我們的新家在郊區(qū),居住很安靜,不堵車,用不了幾分鐘,就能到熱鬧的街區(qū)里。在保障安靜的生活同時,還可以享受基本的生活便利。宋藝剛跟我到定陶城時,她也這樣認為,我本以為我們會這樣一直在這個小城里生活下去,一輩子。但沒想到會發(fā)生那樣的事,真的沒想到。
候車室,幾乎沒有人。一年當中,小城的火車站,只熱鬧兩次,打工人在過年前回家,在年后出發(fā)。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檢票后,我登上了火車,五車廂十八座。車上沒什么人,但我還是尋到自己的位置,安安分分坐了下來。我不想引起什么麻煩。突然,一聲火車噴氣聲傳來,我不禁嚇了一跳,渾身的汗毛立即像麥子一樣豎立起來。我打了一個哆嗦,感受到有幾滴尿液,從尿管噴射出來。火車慢吞吞發(fā)動后,這種情況才逐漸好轉(zhuǎn)起來。我掏出手機,給高叔發(fā)了一個短信。告知他我大概幾點鐘抵達終點站。隨后,他回了消息:“接到你,咱們下午就出發(fā)去找旺財?!蔽覜]回,頭靠在玻璃上。大面積的綠色,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旺財。旺財是條狗。是條白狗。是條土狗。是我和宋藝一起養(yǎng)的。兩年前的這個季節(jié),真的,就是這個季節(jié),定陶城外的農(nóng)田上,也是這種大面積的綠,還有煩人的楊絮在空氣中飛舞,弄得滿頭是。那時,我剛帶著宋藝來到定陶城,搬入了我爸爸提前就裝修好的新房子里。只剩下軟裝還未布置。我爸說,錢留給你們,年輕人自己看著去弄吧。我和宋藝就得到了一筆豐厚的錢,拿著這筆錢,我們走了不少家具城,對比了不少家電,一點一滴,將新家操持得越來越有了生活氣息??梢哉f,家里的每一件東西,都包含了宋藝和我的心思、心血。那些天,晚上臨睡前,關(guān)了燈后,我和宋藝都要滔滔不絕地去商榷每件家具的性價比、怎么搭配、舒適度,我們越說越不困,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無盡的向往。那些天,我們幾乎沒睡過好覺,但那是被幸福弄的。真的。
后來,當家中一切操持完畢后,開灶那天晚上,宋藝提前讓我把我爸喊來,在嶄新的家中,一起吃了一頓飯。我喝了四瓶啤酒,我爸喝了半斤白酒。吃完飯后,他有點站不穩(wěn)了,宋藝讓我攙扶著他,下了樓。看著他騎上電瓶車,那單薄的身影越來越小時,我才扭頭回去。上了電梯,我才意識到,我爸老了。真的。他真的老了。是突然間老了。據(jù)我奶奶說,我才三歲時,我爸就扛著行李,離開定陶城,到天津港打工去了。那時,正是1998年,進城打工的熱潮。只要肯出力氣,就能賺錢。這一去,就是很多年。三年前,我奶奶身體不好,生了幾次大病,接連住了幾次醫(yī)院后,在我的勸說下,我爸才又回到了定陶城。在一個高檔小區(qū)找了份物業(yè)的工作。我還記得,我爸在外那些年時,是多么英姿颯爽,每逢春節(jié)回來,都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分發(fā)給眾親戚。嘴里還講著我們未曾聽過的大城市。可回家后,我爸就孤身一人,在老家沒什么朋友,沒個說話的人,下班后就在屋里喝白酒,喝醉了,就睡了。睡醒了,就去上班。我一直以為,他在物業(yè)公司里干些登記表格之類的工作,很輕松,是坐辦公室的,但有次深夜,我和宋藝大吵一架后,在街邊獨自喝了不少酒,猶豫再三,就撥通我爸電話,準備去找他。那天,他值夜班,我到了那個小區(qū)后,依照他提供的路線,費了半天,才找到他。他在小區(qū)負一層的監(jiān)控室看監(jiān)控。一個不大的屋子里,很悶熱,墻壁上,滿是監(jiān)控屏幕。屋里也沒廁所,大便憋著,小便在一個大礦泉水瓶里解決。那晚,我的心像是被刀剜了一下,很疼,真的很疼。
我們在新家住了一段時間后,某天中午我和宋藝在菜市場,碰到了一個商販。中年人,開著一輛小卡車,拉著一籠子狗啊、貓啊、兔子之類的。五顏六色的狗,狼狽極了,落魄極了。宋藝問我要不要養(yǎng)一只。我說,這狗不好看,要養(yǎng)也要養(yǎng)一只漂亮的狗。中年人說,三十元一只,隨便挑。宋藝蹲在地上,仔細地觀察那些狗。我在旁邊,催促她走。她手一指說,你看。順著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籠子的角落里,睡著一只小白狗,胖胖的,正在酣睡。別的小狗都趴在籠子上,伸著粉嫩的舌頭,沖著人們示好。狗一定是聰明的,它們想盡一切辦法,逃離那個環(huán)境。還未等我開口,中年人就抓著那只小白狗的脖子,拎了出來。宋藝抱在懷里,說,就養(yǎng)它吧,你看它胖胖的,肯定好養(yǎng)。
小白狗帶回家后,宋藝讓我取名。我說,就叫旺財吧。宋藝說,多土的名字,你咋想的?我說,吉利。其實,我嘴上那樣說,其實是想起了小時候。從我七八歲起,一年當中,我最期盼的就是暑假和寒假。不是因為可以不上學,而是暑假就可以到天津港找我爸。寒假我爸就回來過年,也能見到他。剛放暑假,我奶奶就提前收拾好行李,準備好幾片姜片和幾個橘子,因為我暈車很厲害,坐車能把胃液吐出來。上車前,奶奶就把姜皮貼在我肚臍上,再讓我含著一瓣橘子。那個時候,真的,火車還很慢,到天津港需要一天,那個時候,奶奶也很年輕,走起路來,像刮風。我記得,奶奶很喜歡說話,跟誰都能聊上幾句,有時候我放學回家,找不見她人,便蹲在大門邊,痛苦地哭泣。過了一會兒,奶奶才風風火火趕來,說,街上碰見誰誰誰了,多聊了幾句。在火車上,奶奶還能和天南地北的旅客聊到一起去?,F(xiàn)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真的。誰能想到,奶奶死在醫(yī)院那天,躺在病床上,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些個漫長的暑假里,我爸白天上班,我就和奶奶,待在那間狹小的出租屋里。屋里有一臺二手DVD,還有一摞電影光盤。那時,我最喜歡看的就是周星馳主演的《九品芝麻官》。看了不下十遍。倒背如流。電影里有關(guān)“旺財”的情節(jié),令我記憶深刻。
那天,旺財剛到小區(qū)時,不肯上樓。我和宋藝在小區(qū)花壇里,陪它轉(zhuǎn)了很久。它不停在草地上打滾,還吃草。宋藝說,小狗很聰明,自己會找草藥吃。旺財?shù)叫录液?,連續(xù)吃了兩碗蛋炒飯。我炒的。吃完了,就躺在地上,起不來了。但第二天,旺財就不肯吃東西了,喂它肉和骨頭也不吃。第三天開始,它就開始嘔吐拉稀,拉的是綠色的,吐的也是綠色的。我和宋藝嚇壞了,決定明天帶它去醫(yī)院檢查。我記得,當天晚上,旺財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身上是沾滿的嘔吐物,飄出一股難聞的氣息。那是死亡的氣息。當時,宋藝正在衛(wèi)生間洗澡,看著旺財,我的心像是被剜了一下,我跪在地上,一邊撫摸著它,一邊小聲祈禱,你千萬不能死去,小旺財。宋藝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我連忙站起來,假裝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次日,旺財真的好起來了,能吃也能拉。宋藝說,看吧,還是小土狗生命力頑強吧。
我靠在車窗邊,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沉。睡醒后,身后全是汗液。車廂里,開著空調(diào)。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開空調(diào)。這天氣可是一點不熱。我有些冷,汗液和寒冷,碰撞在一起,讓我不停地發(fā)抖。可我實在是太困了,身體的本能,擊垮一切恐懼和懊悔,讓我情不自禁睡著了。我大概睡了兩個小時,火車駛過了濟寧站。過了濟寧站,距離終點站就不遠了。我精神抖擻了起來,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想了很多事。我想,多么希望,再次睜開眼,自己還在火車上,身旁坐著年輕時的奶奶。我坐火車是不暈車的,但那時,她總是掐著我手腕上的一個穴位,不肯放手。她說那個穴位是專門防止頭暈嘔吐的。每到天津港時,我的手腕處就多了一個紅色的指甲印。我多么想回到過去……
那時,奶奶把我送到我爸身邊后,住上幾天,便想家先回去了。等到暑假末尾,再來接我。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難以琢磨,像是天上的太陽,想出來就出來,不想出來就不出來。在定陶城時,我是多么想念我爸,想騎在他背上,雙手蹭他臉上的絡(luò)腮胡。那胡子,如鞋刷般堅硬。那時,我和我爸,雖長時間沒見面,有些生疏,但幾天接觸下來,就能打破一切隔閡。打打鬧鬧??涩F(xiàn)在,我和我爸,雖然距離很近,但見面時,半天說不上一句話。即使話在嘴邊,也咽了下去。那時,還未等到暑假末尾,我便又想念奶奶和定陶城了,就吵吵著要回去。有一次,我大哭大鬧,吵著要奶奶。最終沒辦法,我爸請了一天假,把我送了回去。在家住了一晚后,他連忙又趕了回去。可我記得,奶奶并沒有嫌棄我事多,而是不明所以,摸著我的頭,笑了。笑得很開心。真的。
可那些事,總歸是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像流水一樣,再也回不去了。但現(xiàn)在,尋找旺財這件事,或許可以挽回。
旺財逐漸融入了我和宋藝的生活。每天傍晚,我下了班,就和宋藝一起外出遛狗。小區(qū)樓下,有一條護城河,人很少。我們就在河邊,一邊聊天,一邊走走停停。而旺財就在腳下跑來跑去,探索這個新世界。那段時間,我和宋藝聊的最多的,就是小時候的事。我覺得,我和宋藝真是天生一對,是上天安排我們在一起,相互取暖。但那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宋藝出生在煙臺市下的一個小縣城里,我去過那個縣城,但忘記了名字。真的。那個縣城比定陶城大不了多少,都是工廠,一到冬天,就烏煙瘴氣的。宋藝小時候,她父母就離婚了,她跟著爺爺長大。她之所以對狗的品種和性格那么了解,也源于她爺爺。她爺爺一輩子喜歡兩樣東西,一是自行車,二是狗。她小時候,爺爺就騎著自行車,讓一條養(yǎng)著的黑狗拉著助力。她就坐在后座,張著嘴,去吃空氣。到現(xiàn)在,她說話太快時,嘴角還控制不住流出口水。她說,就是那時候落下的后遺癥。宋藝她爸在邊境開大貨車,常年不回家。她爺爺患上肺癌那年,還是剛成年的宋藝在醫(yī)院忙前忙后,直到病情惡化時,她爸才急急忙忙趕了回來。宋藝說,那時候,她爺爺已經(jīng)被病情折磨得不成樣子,瘦成了皮包骨,渾身疼痛。在醫(yī)院只能勉強維持生命,夠遭罪的。每天晚上,她都獨自哭泣和憎恨父親的不作為。她爸趕來那天,她爺拉著她爸的手說,你忙,我不怪你,但現(xiàn)在,帶我回家吧。于是就帶著他回家了。也不吃藥,不打針,就是在家躺著。那幾天,她爺爺像是突然回光返照了一樣,竟然胃口大開,還能下床在她的攙扶下走上幾步。某天傍晚,她攙扶著爺爺,走到了巷子口,看了看菜地里盛開的油菜花。她爺說,花可真香呀。當晚,她爺爺就去了。宋藝還告訴我,守孝的那天晚上,她在靈堂上睡著了。半夜醒來,睜開眼,模糊中,看到一條黑蛇,支著身子,直勾勾望著她。等到她反應(yīng)過來,嚇得大叫一聲。那蛇就不見了。她和家里眾親戚,找了很久,也沒發(fā)現(xiàn)那蛇的蹤跡。她爺爺就是屬蛇的。很多年后,她才意識到,那蛇就是她爺爺,是來見她最后一面的。聽到這里,我心里暗暗發(fā)誓,此生我要好好對待宋藝。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彼此唯一能夠相互依靠的人。但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后來竟會發(fā)展成那個樣子。都怪我。都怪我。
但你知道嗎,這世間,最美的東西,就是距離。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之所以讓人感到那么美,就是因為距離。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宋藝時,就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那時,她是短發(fā),頭發(fā)掛在耳朵上,露出了耳朵。那耳朵很長,像精靈一樣。這樣的形容很恰當,她長相很有靈氣。當時還是宋藝主動追求我的,包括后來她帶我見她父親,也是她提出的。那是在我們搬入新房半年后,同居那么久,總歸要有一個說法。那是個冬天,寒冷的冬天,宋藝她爸沒有活干,在家休整。我把旺財交給了我爸,就和宋藝乘著火車,去她的老家。我記得,大概坐了七個小時的火車,才到達那個縣城,很小的一個縣城。下了車,已是傍晚,我們打了車,到了一條曠闊的河堤公園邊,然后步行往家走??諝鉄o比寒冷,河邊上的冰很厚,很多穿著大棉襖的人在上面滑冰玩耍。我的雙手提著不少禮品,早已凍得麻木。宋藝說,我?guī)湍懔帱c吧。我說,不用,得讓叔覺得是我掏錢買的。宋藝嘿嘿笑了起來,嘴里噴出熱氣。那熱氣讓我心里,突然感受到片刻的溫暖。是呀,這可是第一次見家長,我總覺得有點草率??蓙淼穆飞?,宋藝一直告訴我,不要緊張,她爸很好講話,一點不刁鉆。見我還是一臉憂愁,她向我擔保:“肯定沒問題,從小到大,我爸從來沒管過我,假如他現(xiàn)在敢管我,我就跟他一刀兩斷。跟你好?!蔽艺f,也不能這樣說,他畢竟是你爸。
我到她家時,她爸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子菜。宋藝沒騙我,她爸確實平易近人,跟我說話,就像跟自己哥們一樣,沒有任何架子。那個寒冷的晚上,我和他喝了不少酒,還拆了一瓶我?guī)У暮镁啤:鹊梦矣悬c醉,但我清楚記得,她爸對我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以后你們兩個一定要好好的,我沒任何要求,只要你對我閨女好就夠了。其次,娶她的時候,一定要風風光光的。錢不夠,我給你們補點也行。沒多久,我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不知多久,宋藝把我搖晃醒了。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正躺在她的床上。她穿戴整齊,激動地說,走吧!回咱們的家吧!然后,她就拉起我,離開了家。天還是黑的,我們兩個在河堤大壩上盡情奔跑,耳邊的寒風呼嘯而過,我喊道:現(xiàn)在幾點啦?宋藝說,早上六點。啊,我說,還以為是晚上呢。宋藝說,笨蛋,你睡了一晚上了。我說,叔怎么說。宋藝說,都搞定了。我說,這么快就走,不在家待兩天。宋藝說,今天開始,這里就不是我家了。我說,也是,現(xiàn)在上車,晚上就能見到旺財了。
我們在傍晚時回到了家。剛開門,就看到我爸在沙發(fā)上抱著旺財看電視,像摟著一個孩子。見我們回來,他突然起身,一臉吃驚說,這么快就回來啦。詢問幾句后,他就告別回家去了。宋藝小聲對我說,看不出來,叔那么喜歡旺財。我說,看著比對我還親。宋藝說,你說,中式的父子情,是不是都像你們這樣。我說,大概是吧。但我小時候,跟我爸不這樣。小時候,我經(jīng)常拿臉蹭他的胡子。他也像摟著旺財那樣,摟著我。我還記得,那時候暑假到天津港后,我爸都會抽出兩天時間帶我去看海。我暈車,他就騎著自行車帶著我。車座上,放著一個他用海綿改裝的坐墊。炎熱的夏天,要騎兩個小時才能到海邊。到了海邊,他還會用那部諾基亞手機給我拍照片。我也會擺弄姿勢和表情,讓他拍。但現(xiàn)在,我卻再也做不出那樣的事來了。他也不會了。很奇怪,人生有些事,只能體驗一次或幾次,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火車到站了。跟隨人流,我出了車站,在一塊路牌下,見到了高叔那輛越野車。那輛車,我一眼就能認出,半年前,旺財就是被這輛車接走的。上了車,我才看到副駕駛坐著一個瘦老頭。
半年前,是我和宋藝爭吵最頻繁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名義上是戀人,卻表現(xiàn)得像仇人。我們爭吵,多半源自一個叫趙一治的人。一個死去的人。他是宋藝高中時的男友,大宋藝好幾歲,在社會上混著,無業(yè)游民。經(jīng)常帶著宋藝逃課、去網(wǎng)吧、去KTV或是酒吧。宋藝說,那個時候,她在學校無比孤寂,沒朋友,加上長相出眾,經(jīng)常被男同學追,雖然她全力拒絕,但還是遭到一些女同學的背后詆毀和毆打。她在學校一刻都不愿多待。趙一治的出現(xiàn),對她而言,像是看到了一道光。每天放學,趙一治都騎著一輛嶄新的踏板車來接她,有時還會帶著幾個哥們,來學校堵人,找那些欺負宋藝的學生。趙一治在高中圈,混得有頭有臉,從此就沒人再敢欺負宋藝了。據(jù)我后來看到他們兩人留下的照片推斷,趙一治確實待宋藝很好,有張照片,背景是公園,趙一治背著她往河邊跑??瓷先?,那一刻,兩人是如此的快樂灑脫。還有一張照片,在一個地板上,放著很多白玫瑰,中間還擺著一個心形的蠟燭,宋藝捂著臉笑,一臉驚喜地站在心里面。還有很多照片,都是他倆的手機聊天記錄截圖,說的都是些肉麻的情話和廝守終身的誓言。
假如后來趙一治沒死,或許他倆真能成。宋藝對趙一治的管控很嚴,惹得他那些朋友很不滿。每天晚上,兩人都在手機上瘋狂聊天。宋藝忘了寫作業(yè),趙一治忘了外出喝酒上網(wǎng)吧。高考頭一天,是趙一治送宋藝去的考場。路上,趙一治說,你安心考試,我和哥們好好玩兩天,等你考完,帶你去海邊。當天凌晨,趙一治駕駛著一輛借來的黑色大眾汽車,從KTV喝完酒回家途中,在一個S彎道上,以一百二十邁的速度,撞上了路旁的一棵樹。車上四人,全死了。趙一治被撞得七零八碎,在殯儀館請人拼了好久。
我不知道為何,趙一治的存在,如同驅(qū)不散的鬼魂,飄蕩在我和宋藝之間。剛開始,我對宋藝珍藏她和趙一治照片這件事,表現(xiàn)得無比大度。但后來,我卻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感。每當我們吵架時,到最后,我總會拿這件事壓她。我愛做飯,每天下班回家,都是我掌勺,但我做飯急急匆匆,做完后,廚房里總是弄得亂糟糟的。宋藝跟我生氣,吃飯時,不說話。吃上幾口,就說飽了。那天,我實在忍不了了,說,你天天臭個臉,給誰看?宋藝還是不吭聲。我說,我容易嗎,上一天班,下班還得回家做飯。要不是跟你吃,我吃點咸菜饅頭就能對付。宋藝還是不吭聲??此歉泵鏌o表情的模樣,我一拳頭,砸在飯桌上?!稗Z”的一聲響,半截木頭掉在了地上。宋藝還是不吭聲。我掄起巴掌,就朝自己臉上扇。你絕對不知道,當你鉚足勁扇在自己臉上后,不出三秒,你的嘴唇,就會腫起來,開始麻木。我哭泣著說,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無人回應(yīng)。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我上學時,都不厭其煩地朝著屋里的奶奶喊,我去上學啦。奶奶回應(yīng)我,我才敢出門。等走到大門口時,我還要喊上一聲,得到回應(yīng)后,我才能放心地去上學。真的,我特別怕無人回應(yīng)……無人回應(yīng),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對我來說……
還未說完,宋藝就走了過來,從背后抱住我,撫摸著我已經(jīng)發(fā)青的手掌,說,以后我再也不這樣了,你也不要這樣了。我說好。
可我們都食言了。那段時間,每當我們發(fā)生矛盾時,她還是不吭聲,而我還是砸東西,打自己。當一個人生氣時,產(chǎn)生的威力是很大的。半年里,嶄新的柜子門,被我砸出一個大坑。電視機的屏幕,也被我砸裂了。可憐的家具們,都被我弄傷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的爭吵,大多來自打掃衛(wèi)生,和一些瑣碎的小事。宋藝說,她想要一個一塵不染的家,等到朋友親戚來時,為之驚呼。所以,她每天都在打掃衛(wèi)生,把旺財?shù)墓访?、糞便、異味,都及時處理掉。可我們并沒有什么朋友來。有次,我剛回到家,累極了,沒換鞋就進了屋。她立即朝我憤怒地喊道,看你弄的。我實在難以忍受,便說,你是不是傻,每天搞得家里像是會議室一樣。哪有什么領(lǐng)導來咱家啊。宋藝毫不示弱,說,就算沒人來,你那臭襪子褲衩子,天天堆放在那里,不怕生蛆,不惡心嗎?我說,嫌我惡心了,去找不惡心的。宋藝說,你別天天給我找活干了,天天伺候一只狗,還得伺候你,把我當丫鬟使啊。我說,狗是你自己要養(yǎng)的,怪誰。宋藝說,我不養(yǎng)了。我說,隨你。
我本以為宋藝說的只是氣話,但沒想到,隔了兩天,宋藝就對我說,旺財真的被領(lǐng)養(yǎng)了。前兩天,她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旺財?shù)恼掌瑢ふ翌I(lǐng)養(yǎng)人家。不要錢。然后也就是高叔,一眼看上了旺財,專門驅(qū)車過來接旺財。高叔還未來時,其實我心里有些不舍,可宋藝卻表露出異常的興奮,語氣溫柔,說,老公,最近我想了一下,咱倆吵嘴,大部分都因為衛(wèi)生問題。旺財在家,咱們的衛(wèi)生就不可能搞干凈。那么多狗毛,打掃不及。而且,你看看咱住的樓房,一點都不方便,它整天待在家,多憋屈。那人我打聽好了,看管林業(yè),上班時也能帶著旺財去。讓旺財在那跑唄,多開心呀。我說,靠譜嗎?宋藝說,肯定靠譜,我比你愛旺財!我被她說動搖了,說行,不是狗販子就好。宋藝一下笑了,你看旺財那樣,狗販子能看上它嗎?我看向旺財,旺財盤坐在地上,不明所以望著我。
隔了三天,高叔在一個晴朗的中午頭,到了樓下。宋藝牽著旺財走在前,我拿著旺財?shù)耐婢吆突\子跟在后。見了高叔,我心里的石頭,落地了。高叔人確實不錯,個子不高,胖胖的,說話很有親和力,而且對飼養(yǎng)小狗,很細心,甚至詢問了旺財?shù)纳铡ER走前,他還信誓旦旦向我們保證,假如自己十日內(nèi)和旺財相處不熟,就無償送回來。假如十日內(nèi)我們后悔,他也無償送回來。就這樣,旺財被他抱上了車,沒有叫,也沒有任何眷戀。仿佛早已厭倦了我們和那個不大的家。臨走前,高叔從車上拎下來一箱手撕雞,說,土特產(chǎn),你們嘗一嘗。
我們目送著車越走越遠后,上了樓,回到家,就立即感到空落落的。我能明顯感到宋藝也像我一樣不好受。我就打開包裝,撕了一只雞,喊她來吃。那天,我們就捧著那只雞,狼吞虎咽吃了起來。宋藝吃著,吃著,眼淚如同不要錢一樣,從眼角掉落下來,砸在地上。她嘴里塞滿了雞肉,大聲哭泣說,假如旺財在就好了,這些骨頭它肯定喜歡吃。
旺財離開后,我和宋藝的感情,確實有所好轉(zhuǎn)。我們大肆吃吃喝喝,還外出旅游了幾次,把拍的照片,炫耀到朋友圈里。照片上,我們表現(xiàn)得如此美好。有次我們剛到徐州時,我爸突然打來電話,問旺財有沒有被帶去。景區(qū)嘈雜,我沒敢說旺財被領(lǐng)走的消息,而是說,一個朋友家有小院,送去養(yǎng)幾天。我爸說,噢,我說呢,我還特地來看一趟,怕它沒吃的。我們從徐州回來時,天已經(jīng)很晚了,饑腸轆轆,宋藝打開冰箱尋吃的時,卻喊我來看。冰箱里塞滿了很多成包的水餃和餛飩。我說,可能是爸來了。只能是他來了,因為我看到,那些被我砸破碎的家具都修補好了,嚴絲合縫,看不出半點被破壞的痕跡。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里酸酸的,難以睡去。從小我就知道,我爸就是一個愛修補和整理東西的男人,小時候,他喜歡利用廢棄的東西,幾個紙盒就能被他改裝成收納盒,那些飲料瓶和罐頭瓶,都洗刷干凈,用來盛放調(diào)料。有板有眼的,干干凈凈的。我記得,在天津港居住的那間出租屋里,到處充斥著他的小心思和改造的小物件。
我本以為,我和宋藝的感情會變得越來越好,但進了七月份,宋藝總會隔上幾天,在深夜偷偷從床上爬起來,到隔壁臥室里去。我都是知道的。那間臥室里,僅有一個裝修時打的柜子,柜子里放著一個箱子,箱子里存放著宋藝的東西。也可以說是她的回憶,有幾本她上學時抄滿了現(xiàn)代詩的本子,有一些不用的文具,當然,還有她和趙一治的照片。我不知道,那些天,她究竟安的什么心,我不想戳破,只想等到時機合適,再給予她沉重一擊。仿佛她看出了端倪,吃晚飯時,總是討好似的問我,最近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我冷漠地說,沒有。她說,再想想。我說,不想。七月二十日傍晚,我像往常一樣,推門進了家,客廳里沒人。廚房里冷颼颼的。我剛坐在沙發(fā)上,宋藝就從那間臥室里走了出來?;艘粋€精致的妝,頭上戴著白婚紗頭巾,像一股白煙,在頭頂飄飄然。她走過來,拳頭從背后掏出來,攤開,說,打開看看。我一愣,就拿起她手掌上的盒子,打開,是一枚銀戒指。宋藝說,還愣著干嘛。我連忙要跪下,但由于是第一次經(jīng)歷被求婚,不知先跪哪條腿。宋藝說,全跪下也行。我最終跪下了右腿,并為宋藝戴上了那枚戒指。
求婚期間,宋藝和我,像是在完成一個神圣且浪漫的儀式。等到結(jié)束后,我們才好像從剛才的過程中脫身出來,相互訴說著當時各自的感受。宋藝說,我打算了很久,也排練了很久,但今天,還是很緊張。我說,要我我也緊張。宋藝說,就只是緊張嗎?我說,也感動。宋藝說,沒看出來。我看出來,她有點不高興,我剛想解釋,她就又進了臥室,拿出幾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我拆開第一個盒子,里面裝著一個世界杯的大力神杯,下面還刻著我最喜歡的球星名字。宋藝說,知道你喜歡他,也知道他沒拿過世界杯冠軍。這下圓夢了吧?我說,確實圓夢了。我捧著大力神杯,舉起來,幾秒鐘,胳膊就酸了。我說,這玩意太沉啦,砸頭上,一下就能把人砸死。第二個盒子里,裝著一雙新球鞋和一件球衣,是正版的,但上面沒親筆簽名。我確實找了找。
我把宋藝摟在懷里時,過去的那些矛盾,頃刻間都煙消云散。我記得,就在我和她沉浸在這種美好的氛圍中時,宋藝突然精神起來問我,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我說,知道,求婚日。宋藝臉色突變,說,你給我開玩笑的吧。我說,那應(yīng)該叫啥,結(jié)婚紀念日啊。宋藝突然起身,走向了臥室,把門反鎖上了。我敲敲門說,跟你開玩笑的,我當然知道,今天是咱倆戀愛兩周年呀。我一邊說著,一邊在手機上飛速訂了一束花。臥室里還是寂靜的。宋藝當然識破了我那拙劣的謊言。
我站在客廳里,望著桌子上那些禮物,還有沙發(fā)上剛才那些還未散去的溫熱和美好,恍如隔世。臥室里沒有任何動靜,我便認為宋藝只是生悶氣,就從頭到尾,將這件事好好解釋了一番。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才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進步,先認識錯誤,然后從上班勞累而導致記憶力退化方面,全盤做出了細致合理的解釋。最終,引用典故和諺語,從而讓她意識到,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而不是單純做形式主義。最后說得連我自己都有點感動了。果然,臥室門真的開了。
宋藝背著一個鼓囊囊的背包,從我眼前走過,要出去。我拉住她,說,這么晚了,你去哪??!宋藝說,你撒手,弄疼我了。我撒了手。宋藝立在原地,先喊了一句我的名字,然后說,今天這件事,我心里確實有點不好受。但我也不想無理取鬧,我心里確實不好受,先出去住兩天吧,或許明早我就消氣回來了。她語氣和藹,絲毫聽不出生氣。我說,這么晚了,你去哪?宋藝說,別問了,很快就回來了,讓我靜靜。我說,就因為這件事嗎?宋藝說,你覺得呢?我說,不知道。她說,你沒覺得,最近一段時間你變了嗎?我說,沒感覺出來。宋藝說,別用這種無所謂的口吻說話,我惡心,討厭。最近一段時間,我覺得,你對我不太用心,最起碼沒咱倆剛認識時那樣用心,我不想這樣,我奢求不多,只想讓你好好對我。像曾經(jīng)那樣,你知道嗎?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對一個女人,感情會越來越淡,而女人卻相反。我說,這都什么跟什么啊。宋藝說,先撒手。我又撒開了手,她潔白的胳膊上,留下幾道深紅的印子。但我顧不上那么多了,在宋藝推門離家時,我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fā),將她拉回客廳,吼道,別這樣。別走。別離開我。真的。我從小到大,印象最深,就是每年的正月初七,那天,我爸都是一大早,扛著行李,去車站。那時,奶奶總會勸我,讓我去送送。我卻躺在床上假睡。眼睛里都是淚。我不想看著那個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最后變成看不見的距離……
宋藝說,心里有病就去看,別折磨我了。
假如宋藝只是說我這句話,我無非就是砸?guī)准揖摺5嗡囋谕崎T那一刻,卻突然停住,走回了那間臥室。手里攥著什么東西,塞進了口袋。我發(fā)誓,當我拿著那個沉重的獎杯砸在她后腦勺上時,我真的看到她手里,攥著的就是她和趙一治的照片。那天深夜,宋藝在廚房里,冰箱前,告訴我,她只是去拿身份證。從此,就再也沒對我說過一句話。真的……
高叔的越野車駛出了市區(qū),上了國道。國道旁,都是黃綠雜糅的麥子地。一望無際。有星星點點的農(nóng)人,點綴在地上。我開了點窗戶,微風吹進來,把我后背上那些冷汗熱汗,全部吹散了。這時,主駕駛的高叔已經(jīng)喊我好幾聲名字。
高叔說,對不起小伙子,年關(guān)時,我生了場大病,住院去了,所以才把旺財交給我二叔養(yǎng)幾天。
副駕駛那個瘦老頭終于開口了,說,過年來串門的多,那狗讓我送給鄉(xiāng)下外甥了。
說罷,他嘆口氣又說:一只狗而已,至于還跑那么遠嗎?
高叔說,怪我,怪我。
車在國道上,奔馳了兩個小時,然后拐入一條鄉(xiāng)間小道,路旁豎立著村名的牌子。我沒看清。根據(jù)瘦老頭的指引,我們停在了路旁的一個大院子邊。院子旁,有幾個塑料大棚,里面養(yǎng)著很多雞鴨。一股大糞味,直往車里鉆。瘦老頭先下車,走過去,敲門。敲了幾聲,無人回應(yīng)。我說,旺財應(yīng)該沒被吃了吧。高叔說,不會,但也不好說,我沒辦法給你保證。這時,瘦老頭走了回來,開門上了車。他說,等會吧,三兒應(yīng)該到集上去了。
就在等待期間,我在那個院子周邊,轉(zhuǎn)了幾圈。心涼了半截。因為我沒發(fā)現(xiàn)任何養(yǎng)過狗的痕跡,狗窩狗盆狗叫,統(tǒng)統(tǒng)沒有。只有雞鴨的哄鬧聲,滔滔不絕。就當我走向越野車時,遠處的路上,突突突地駛來一輛三輪車。這時,高叔和瘦老頭下了車。等待著那個坐在三輪車上的中年人到來。
他穿著一身迷彩服,很舊。還未熄火,瘦老頭就和他說明了來意。
迷彩中年人聽后,說:你說那白狗啊,沒了。
高叔說,吃了?
中年人說,沒吃。你們來晚了,好像是昨天,也好像是前天,被一個男人接走了。真搞笑,一只土狗,身上有寶啊,都搶著要。
我問,他長什么樣?
中年人撓著頭,穿著挺干凈,看樣不是農(nóng)村人。我本以為他跟我開玩笑,結(jié)果看到他一喚,那小白狗就蹦蹦跳跳跑到他身旁了。我就讓他領(lǐng)走了。他還給我兩包煙。
我又問,他長什么樣?
中年人說,我就記得,他滿臉胡茬。
他說罷,有一陣風,吹拂在遠處的麥田上??瓷先ナ悄敲词娣?,我想,假如能在上面睡一覺,躺在麥田下面,任何人也看不到的地方,睡一覺,就好了。lt;O:\pic\bt\wxg\wxgbt13.tif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