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2023年河南興文化工程文化研究專項項目“河洛地區漢代雕塑藝術符號研究”(2023XWH15)研究成果。
一、寫實與浪漫的融合:漢代石雕與石刻的藝術特質
漢代河洛地區的石刻藝術在受楚文化的浪漫表現的影響下,又在繼承秦代傳統的基礎上,實現了從“形似”到“神韻”的跨越。
(一)“寫實”:現實生活的鏡像與禮制秩序的凝固
漢代石刻的寫實性首先體現在對世俗生活的忠實記錄。魯迅先生曾用“惟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來評價漢代石刻,他認為漢畫像石是“漢代社會的縮影”,其寫實性體現在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儒學經典、兵馬出行等對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真實再現。例如,南陽漢畫像石《耕耘樂舞百戲圖》為一農婦在田間擔槳為夫送食的場景,其左肩鋤,鋤上掛一籃狀物,其前莊稼地中禾苗清晰可見,整幅畫面展現出漢代農業社會的真實面貌。這類作品不僅具有社會史料價值,更通過寫實手法賦予畫面以“可信性”觀者能從中直觀感知漢代社會的生產方式與階級差異。同時,寫實性亦服務于禮制表達。在《車騎出行》(如圖1)中,車馬的數量、排列順序、侍衛的裝備均嚴格遵循漢代禮儀規范。這種程式化的寫實構圖,將抽象的禮制規范轉化為可視化的符號系統,強化了等級秩序的視覺權威。正如《禮記樂記》中的這句“禮者,天地之序也”。石刻中的寫實元素正是這種“天地之序”的物化表達。
圖1南陽市漢畫館陳列的“車騎出行”漢畫像石
圖2南陽市漢畫館陳列的“仙人乘鹿”漢畫像石
(二)“浪漫”:精神世界的投射與神話想象的升華
在寫實基底之上,漢代石刻以浪漫意象拓展精神維度。南陽畫像石中的“升仙圖”描繪墓主乘仙鶴升天的場景,羽人、神獸環繞,云氣繚繞如仙境。此類作品突破現實束縛,通過夸張變形與象征手法,將漢代人的生死觀與神仙信仰具象化。如《楚辭·哀時命》云:“浮云霧而入冥兮,騎白鹿而容與”,這一敘述反映了楚文化中鹿作為仙騎的早期觀念對漢代文化有一定的影響。有如漢樂府《長歌行》云:“仙人騎白鹿,發短耳何長。導我上太華,攬芝獲赤幢”,直接描繪了仙人騎白鹿引導凡人升仙的場景。《仙人乘鹿圖》(如圖2)中仙人乘鹿之上,在云霧繚繞的山間飛翔,充滿了道家思想的意境。畫面中鹿的騎角高聳、體態矯健,其動態上昂首疾馳的刻畫,傳遞出靈動的神性的特征,鹿的形體經幾何化處理,突出修長脖頸與分叉鹿角,四肢以簡練弧線勾勒動態,仙人面部則以抽象幾何圖案刻畫,凸顯其超自然屬性。浪漫元素在此并非對現實的背離,而是對現實意義的升華—一墓主靈魂升仙的敘事,實為漢代厚葬文化中“事死如事生”觀念的終極表達。
(三)虛實相生的藝術邏輯
寫實與浪漫在漢代石刻中的共生,遵循“以實為基,以幻為翼”的創作邏輯。南陽畫像石《田獵》(如圖3),畫面中獵人與野獸的搏斗姿態、弓箭的張力、動物的肌肉紋理皆寫實刻畫,而背景則以流動的云氣烘托緊張氛圍,甚至穿插仙人與神獸,為血腥場景注入神話色彩。這種虛實交織的手法,既保持了敘事的可信度,又賦予作品超越現實的詩意。正如漢代藝術家所追求的“得意忘形”,寫實與浪漫的結合實現了從“形似”到“神似”的藝術升華。
其寫實性體現在對現實生活的精準刻畫,如南陽漢畫像石《車騎出行》中的人物、馬匹、車騎陣列,均以嚴謹的比例與動態線條勾勒,再現漢代貴族出行禮儀的恢弘場面。導騎執戟、步卒持弓的序列,車輪傾斜的視角處理,既符合現實秩序,又通過動態構圖賦予畫面生命力。這種寫實手法為浪漫意象提供了可信的載體——云氣繚繞的仙境、仙人神獸的穿插,使現實與幻想在視覺上自然銜接,正如丹納所言:“藝術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風俗概況。藝術如同植物,需依賴特定的‘氣候’(即民族風俗與時代精神)才能生長”[2]。漢代石雕與石刻的寫實與浪漫融合,正是漢代南北文化交融(楚文化浪漫主義與中原寫實傳統)的產物。楚國有八百年的悠久歷史,楚人的精神以它在戰國時期所創造的哲學、詩歌、藝術為載體,成為其后兩千多年中國文明的一個十分重要的來源[3。漢代石刻就是繼承楚文化和秦傳統的想象與現實的交織,來折射出當時社會對禮制與神仙信仰的雙重追求。更值得關注的是神話與現實的交融。《楚辭·河伯》云:“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圖4《祥瑞、河伯出行》中,魚龍駕車、神獸隨行的奇幻構圖,突破物理邏輯的束縛,以夸張變形的手法構建神話敘事,既源自楚地巫文化的浪漫想象,又與漢代流行的祥瑞觀念緊密相連。魚龍作為水神坐騎,暗示墓主死后靈魂穿越水域歸于仙界;隨行的朱雀、玄武等神獸,則象征陰陽調和、天地和諧的宇宙秩序。浪漫意象在此成為連接現實與超驗世界的橋梁,使石刻兼具世俗禮儀與精神信仰的雙重功能。此處寫實與浪漫并非對立,而是以現實物象為根基,通過藝術加工升華為精神象征——河伯乘魚車穿越波濤,既是水神信仰的具象化,也是墓主靈魂通往仙界的浪漫意想。正如魯迅所言,“美術可以輔翼道德”,此類作品將禮制規范與超越世俗的精神渴望融為一體,體現了漢代“天人合一”的思想內核。
圖了南陽市漢畫館陳列的“田獵”漢畫像石
圖4南陽市漢畫館陳列的“祥瑞、河伯出行”漢畫像石
二、雕刻工藝對寫實與浪漫的雙重賦能
漢代河洛地區的石刻藝術之所以能達成寫實與浪漫的高度融合,離不開雕刻技藝的支撐。工匠們以多樣化的技法,將現實觀察與想象創造轉化為可視化的藝術語言。
(一)技法與風格的適配性
漢代石刻雕刻技法豐富多樣,包括陰線刻、凹面線刻、凸面線刻、淺浮雕、高浮雕和透雕等,不同技法適配不同藝術需求。例如:陰線刻擅長表現動態線條與細膩紋理。《田獵》中狩獵者拉弓的緊繃姿態、野獸鬃毛的流動感,皆通過陰線刻的流暢線條實現。這種技法既保證了寫實性,又通過線條的韻律注入浪漫詩意。淺浮雕適用于多層次場景的疊加。在《車騎出行》中,車馬隊列、侍衛儀仗、云氣仙境通過石刻的形式來突出空間關系,現實元素與神話元素在畫面中自然過渡。以此突顯神話意象的表達。
(二)技藝細節與藝術效果
工匠在雕刻過程中,通過細節處理實現寫實與浪漫的平衡。比如在技法上形體結構的寫實刻畫,洛陽石辟邪(如圖5)的獅身龍首,肌肉紋理清晰,骨骼結構準確,展現出漢代工匠對常用造型結構的深入理解,這種寫實手法使神獸形象更具真實力量感。石辟邪翼狀長尾,通過石刻技法凸顯肌肉張力與動態氣勢,使其輕盈如生,強化靈獸的神秘感,辟邪頭部蒜瓣狀獅鼻、扇形豎起耳朵,皆以夸張變形手法強化其靈獸屬性。《祥瑞、河伯出行》中,魚龍的鱗甲以陰線刻細膩雕琢,凸顯寫實質感,而波浪則以減地淺浮雕的粗獷輪廓表現,形成虛實相映的視覺效果。
圖5洛陽關林出土的東漢石辟邪
圖6新密打虎亭漢墓漢畫拓 本“王母白虎星座執戟小吏圖”
(三)制作流程中的藝術融合
漢代石刻的制作流程本身即體現了寫實與浪漫的協作。以畫像石為例,首先在選材與加工上選用質地堅硬、紋理細膩的石材,打磨成平整建筑構件,為寫實刻畫提供基礎;其次是繪稿與線稿,漢代的匠人們在石面上繪制現實場景與神話元素的組合底稿,確定構圖比例與動態關系;最后進行雕刻與組裝,依前期線稿進行雕刻,寫實部分精準處理細節,浪漫部分則大膽夸張變形。最終將各部分組裝為祠堂、墓室等建筑,形成整體藝術效果。這種創作模式,使寫實與浪漫在創作過程中始終保持虛實相生的藝術表達方式。
三、時代精神與藝術表達的互動
漢代河洛石刻的寫實與浪漫共生機制,本質是時代精神的藝術投射。大一統王朝的秩序需求、神仙信仰的流行、厚葬文化的興盛,共同塑造了這種獨特的藝術風格。
(一)禮制社會與寫實傳統
在文化繁榮的漢代,禮制秩序是維系社會穩定的核心。
石刻中的車騎陣列、儀仗侍衛、祥瑞符號等,皆是禮制視覺化的產物。寫實性在此不僅是藝術手法,更是政治需求的體現——通過精確刻畫社會等級,強化統治權威。例如,《車騎出行》中車馬數量的嚴格規定,直接對應漢代官員的品級制度,藝術創作成為禮制教化的工具。
(二)神仙信仰與浪漫想象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家禮制與道家神仙思想交融,形成漢代獨特的生死觀[4。厚葬文化中,墓室石刻成為連接生死、溝通人神的媒介。浪漫意象如仙人、神獸、祥瑞,既是墓主靈魂升仙的敘事,也是漢代人追求長生、祈福禳災的精神寄托。河南新密出土的漢代石刻中的“王母白虎星座執戟小吏”(如圖6)、“小吏鋪首銜環東王公乘龍”等場景,皆反映了這種漢代信仰體系。
(三)藝術自覺與時代審美
漢代藝術家在繼承秦代寫實傳統的同時,主動探索“意象”表達。他們不再滿足于簡單的形似,而是追求“氣韻生動”。例如,畫像石中通過線條的流動、構圖的動態平衡,賦予靜態石刻以生命力。這種藝術自覺,使寫實與浪漫的結合從技法層面上升為審美追求,正符合顧愷之所言“以線存形、以形寫神”的理論意義。
四、寫實與浪漫融合的文化內涵與歷史意義
漢代河洛地區的石雕與石刻藝術,以寫實與浪漫交融的獨特風貌,折射出漢代的文化氣象與精神追求。這一時期,社會經濟的繁榮為藝術創作提供了物質基礎,而儒家、道家、陰陽五行學說等多元思想的碰撞與融合,則孕育出開放包容的文化土壤。藝術家們在方寸石面上,既以寫實手法摹刻現實生活的肌理,又以浪漫筆觸勾勒理想世界的輪廓,將世俗與超越、理性與想象巧妙熔鑄,成就了漢代藝術的精神高度。
(一)寫實與浪漫融合的文化內涵
道家“道法自然”的哲思,則為石雕藝術注入了逍遙超脫的浪漫氣質。再舉《仙人乘鹿圖》,粗簡練的線條勾勒出仙人馭鹿穿云而行的場景,鹿角如枝蔓舒展,衣袂似風煙流轉。道家“氣化宇宙”的意象在此被視覺化—幾何化的鹿軀象征天地秩序,動態升騰的構圖暗合陰陽流轉,仙人面目模糊卻以博袖玉璧標識身份,這種“虛實相生”的藝術語言,將升仙信仰轉化為可觸摸的石面詩篇。與山東嘉祥畫像石的寫實工筆、陜北畫像石的樸拙渾厚不同,南陽石刻以符號化的意象構建出其獨有的樣式,在抽象與具象的辯證中抵達“大象無形”的審美境界。
陰陽五行學說更在石雕藝術中演繹出宇宙秩序的視覺隱喻。《雙環、伏羲女媧交尾圖》(如圖7),畫面中伏羲和女人身蛇尾,手持規矩,象征著天地和人類的創造。人物形象生動,線條流暢,充滿了神話色彩和浪漫主義情懷]。畫面中巧妙協調的構圖與盤旋交纏的浪漫動態,既是對“陰陽交感”的哲學圖解,亦是漢代祥瑞文化的視覺宣言。而圖中伏羲手持規代表火元素,女媧手持矩則代表土元素,整個畫面通過這些象征性配置構建出五行生克的宇宙模型,使冰冷的石材成為流轉不息的“天道之鏡”。
宗教信仰則為石雕藝術涂抹上神秘浪漫的色彩。祭祀圖中,巫祝揚袂作法,神獸吐納云霧,寫實的人物動作與夸張的神異景象交織,形成莊嚴肅穆與奇幻瑰麗并存的儀式空間。這些作品以浪漫主義手法突破了現實時空的桎梏,將漢代人對天地的敬畏、對永恒的渴求,凝固為永恒的精神圖騰。漢代河洛地區石雕與石刻的寫實與浪漫融合,本質上是多元文化碰撞下藝術與思想的共生。儒家賦予其倫理厚度,道家注入其超然靈性,陰陽五行學說構建其宇宙維度,宗教信仰則點燃其神秘光芒。這種融合不是簡單的技法疊加,而是漢代學者儒士“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精神探索在藝術領域的具象化呈現。當指尖撫過這些斑駁的石面,觸摸到的不僅是漢代匠人的刀鋒痕跡,更是一個偉大文明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永恒叩問。
(二)寫實與浪漫共生的藝術價值與歷史意義
1.藝術范式的突破
漢代石刻打破了先秦藝術“以形寫神”的單一模式,開創“形神兼備”的新范式。寫實基底保證了藝術的現實根基,浪漫意象則拓展了精神維度,這種模式為后世藝術提供了虛實相生的創作路徑。例如,魏晉南北朝佛教造像中的人間情態與佛國莊嚴,唐代墓室壁畫中的現實場景與飛天意象,皆可見漢代石刻藝術的影子。
2.文化基因的傳承
漢代石刻將禮制規范、神仙信仰、世俗生活熔鑄為藝術符號,形成了獨特的文化基因。例如,河洛地區畫像石中的車騎出行、祥瑞神獸等題材,成為后世藝術反復演繹的經典母題,其甚至影響到明清時期的民間雕刻與繪畫。
3.藝術與時代的互文性
石刻藝術與漢代社會構成動態互文關系。寫實元素反映了漢代的社會結構、生產方式、禮儀制度;浪漫意象則揭示了漢代人的精神世界、信仰體系與審美追求。這種藝術與時代的深度互動,使漢代石刻成為研究漢代歷史、文化、藝術的多維窗口。
五、結語
漢代河洛石刻的寫實與浪漫,并非風格對立,而是通過技藝、題材與時代精神的協同,構建出獨特的藝術生態系統。寫實基底為浪漫意象提供可信的錨點,浪漫升華則為寫實注入靈魂,二者在雕刻刀鋒下交織,成就了漢代藝術“形神兼備”的巔峰。這種共生機制不僅是漢代審美意識的結晶,更為后世藝術提供了虛實相生的創作范式,彰顯了中國傳統藝術中“天人合一”的哲學智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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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霍鵬飛,碩士,鄭州輕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美術學、雕塑和公共藝術設計。
編輯:王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