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每次見面,總會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我東拉西扯,一個字也不肯透露一一作品在未完成之前,小說家從事的其實是一項秘密工作,一旦說出,便會立刻覺得興味索然。如今,這部作品已經出版了,我很愿意跟大家談一談這項秘密工作。
薩特曾說過,人生就是由許多的選擇組成的鏈條。對于作家來說,寫作也是不斷選擇、不斷取舍的過程,作家的作品,隱藏著他對文學、對生活的理解,以及對美的獨特感受方式。我從2002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至今已經超過20年了?;赝业膭撟魃?,并不是開疆拓土的過程,相反,是一個不斷縮小或者說不斷退守的過程。我發現,自己所能寫好的僅僅只是我生命體驗最深的那一部分,僅僅是最熟悉的那一群人物。我特別希望回到原點,去書寫小小的、可知的世界,只有這樣,才能寫出有別于其他作家的東西,我的寫作才可能有一點小小的價值。
我在長篇小說《風叩門環》中描述的,正是這樣一個小小的世界。我試圖以一個村莊為樣本,以飽含深情的細膩筆觸,描繪空巢老人們被遮蔽的生活,記錄他們獨特的情感波動和心理的微妙變化,呈現當代鄉村老年人的生存狀況,并試圖喚醒人們對遠去的親人與正在消失的故鄉的記憶。離得開的故鄉,帶不走的親人,這是我們這代人共同的無奈。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被情感所浸潤的,是疼痛,是愧疚,是后悔。
我們都知道,小說的開頭是非常重要的,它是從現實世界進人虛構世界的路標,這個路標必須足夠吸引讀者,就像游樂園吸引孩子一樣。開頭確定了敘述的走向、腔調、節奏和氛圍。對于一個作品來說,必須選擇合適的敘述腔調,它是作品內在的旋律,是節奏的指揮棒,它為小說增加了一層溫柔的濾鏡,它可以呈現帶情感的真實、個人化的真實。腔調是極為重要的,有時候,一個普通的故事,會因為獨特的腔調而變得生動;相反,一個精彩的故事,會因為腔調的老套而變得乏味。我一直覺得,好的小說,應該是內緊外松的,外部越松越好,內部則越緊越好。我筆下的人物,雖然每一天都在孤獨的海洋中無助地泗泳,但我還是希望用一種更有意思的方式來書寫,我希望有敘述與現實之間能產生一種張力。
“小暑將盡,平原無聲燃燒,刺眼的白光四處閃耀。臍帶一樣的蒼白小路,在田野間寂寞蜿蜒。路上空空蕩蕩,像是在等待誰的到來。”一天早上,當我寫下這個句子時,我知道,我找到了作品應有的腔調和氛圍,這是期待已久的舒緩旋律。
小說創作中最有意思的部分當然還是人物,只有人物立起來了,小說才算生了根;只有人物有意思,小說才會有意思。小說的終極目的就是探尋心靈的秘密。創作之前,我對人物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小說中的人物都是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但還需要提煉、萃取、延伸。我熟悉他們,但并不了解他們,更談不上深入地了解,只能通過研究他們的成長經歷,結合他們的現實處境,對人物的內心進行不斷勘測,我希望自己有新的發現。那段時間,在每天晚上長達一個小時的散步過程中,我反反復復揣摩這些人物,對人物幽暗內心的每一點發現,都令我無比振奮。人物的內心是微妙而復雜的,尤其是長時間的孤獨會讓人物的內心發生一些異化,當然,在荒涼的底色中,也閃爍著善的光芒,這些都是特別珍貴的。經過不斷地研究,我開始對人物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柔情,我聽到他們開始向我訴說,那種熱乎乎的感覺,非常奇妙。
從內部構建的小說,需要作家對人物的處境有更深入的認識。小說的深度,不僅體現在對生活思考的深度,還體現在對生活體驗的深度之上。比如,《風叩門環》中有一節對搓麻將有較為詳盡的描述。為了寫活這個場景,我連打了一個月麻將,打麻將的時候,手邊放一個小本子,把自己轉瞬即逝的感受記錄下來,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變化記錄下來。打麻將真是挺有意思的,手氣好的時候,你想要什么牌就有什么;手氣不好的時候,你又會覺得和牌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那種起伏跌宕,那種近乎絕望的等待,那些意外的驚喜,好像坐過山車一樣。雖然技術不精,輸了不少錢,但我收獲很大,有很多有趣的體驗,只有在那種情境之下,才會有真切的感受,旁觀者是永遠都體會不到的。比如書里寫到的大量的食物,雖然只是點到為止,但所有菜式,我都讓父親按照老家的方式做了一遍。文學不是科學,但作家要像科學家一樣嚴謹。
生活中充滿了戲劇性,小說也是如此,我把小說中的戲劇性大致分成三類一一大戲劇性、小戲劇性和微戲劇性。大戲劇性是情節的起伏,就像一座山的整體走勢;小戲劇性是細節;而微戲劇性是一個個句子,雖然短小,卻可以閃爍迷人的微光,給讀者帶來小小的驚喜。
契訶夫說:“沒有細節,物就沒有生命。”好的細節是生活的珍珠,它是小說中最具生命力、最意味深長的東西,有時候,小說中的故事忘記了,人物忘記了,細節卻依舊記憶猶新。比如,小說中的趙老太最喜歡算賬,每天睡覺前都要算一下賬,才能安然入睡。比如,玉珍家來了客人,按照規矩,必須殺雞招待,但她舍不得,做了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把家里所有的雞都稱了一遍,最后,選了體重最輕的那一只。又比如,金寶因為五塊錢,打了一輩子光棍,他愛喝酒,實在沒有下酒菜,就用一根生銹的釘子蘸醬油;冬天沒有被子,就睡在鋪著稻草的大缸里。這些細節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卻都來自生活,它們是表現人物的重要手段,也是小說質感的重要保證。
美國作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曾說:“沒有什么能難過寫長篇,試過的人都知道?!睂τ谝粋€對自己的寫作有著苛刻要求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一直以來,我都有一個創作態度——把每一個作品當第一個作品來寫,也會當最后一個作品來寫。要不為任何人寫作,只服務于自己的內心,只寫深深打動內心的東西,只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來寫,并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表達到極致。大部分作家在剛開始創作的時候,都有很大的抱負,時間一久,就會發現不是每一個作家都能成為星光熠熠的大作家,當不了大作家其實也沒關系,我們可以成為風格獨特的小作家。長篇小說寫作的過程,如同微雕,在創作時,你看不到全貌,你只能和一個個詞語搏斗,完成好每一個細部,寫出準確、新穎而富有活力的句子,這是一個特別孤獨、特別漫長的過程,也是幸福和焦慮相伴的過程。在寫作的過程中,作家像一個孤獨的勇士,唯一可以依靠的武器是藝術直覺。信心是貶值得最厲害的,初稿階段有一種巨大的幸福,好像創造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但到了修改階段,又會覺得作品千瘡百孔,到處都是問題。寫作的過程中,我的情緒波動很大,容易發怒,我太太跟兩個女兒說:“你爸在下蛋,千萬不要惹他?!?/p>
編劇界有一句名言,叫“初稿是狗屎”。這當然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夸張說法,不過,初稿里確實有火氣,充滿了雜質,要通過修改慢慢提純,這個過程漫長而痛苦,因為,否定自己是最困難的,尤其是那些曾經讓你洋洋得意的句子,也許根本就沒有必要存在,刪除時,真像是割自己的肉一樣痛苦。修改時給每一個句子注入生命的熱度,我力爭讓每個句子飽含深情,讓每個句子意味深長,給讀者不一樣的沉浸式體驗。多一個字,少一個字,意思或許沒有變化,但節奏發生了變化,味道就會隨之發生變化。修改的同時,還應該讀一讀名著,一經對照,你就會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里。要讀不同作家的作品,每一個作家都是一劑藥,可以幫你解決不同的問題。我最喜歡讀的是契訶夫的作品,隨便翻開一頁都能讀得津津有味。小說完成后,我給了《十月》雜志,從留用到正式發排,約一年時間,這期間,我每天都在修改;稿子交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到正式發稿,又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這半年間,我同樣每天都在修改,不僅增加了一個章節,還對結尾有了較大的調整,讓結尾更富暗示性,更加綿長,更有余韻。
很多人以為,完成長篇小說后,作家一定會有巨大的成就感。事實恰恰相反,此時此刻,我心中充斥著一種莫名的空虛,我感覺這個朝夕相處了好幾年的小說已經把我拋棄了,它成了獨立的生命體。這種感覺,就像一個工匠修完了一座宮殿,再進人時,已不是建造者,而是一個普通的游客。因此,這篇創作談,于我而言,是最后一次不舍的回眸;于讀者而言,只是一份游覽導圖,它或許有一定參考的價值,也很有可能是一種誤導。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作品的是作家,最不了解作品的也是作家,作家永遠無法客觀地評價自己的作品
(源自《蕪湖日報》,王世全薦稿)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