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沉重的歷史,如同泛黃的紙頁,上面浸染著淚痕、血印,還有模糊的墨跡,無聲訴說著烽火歲月。那一封封抗戰將士留下的“萬金家書”,如同從民族危亡深淵中掙扎而出的靈魂印記,經時光沉淀,愈發閃耀如金。
1934年,吉鴻昌將軍就義前,在刑場寫下:“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給妻子的信中,他囑托“家中余產留作教養子女用”,并強調“夫今死矣!是為時代而犧牲”,將個人命運與民族存亡緊密相連。
新四軍軍需干部蔡良在輾轉戰場時,用草紙、毛邊紙寫下多封家書,其中寫道:“若國不能保,家也亦不能存!”他反復叮囑家人“努力為國家工作”,信封上的郵戳記錄了他從山西到江蘇的戰斗足跡。這些家書現藏于,是戰時艱苦與信念的鮮活見證。
1942年,八路軍副總參謀長左權在犧牲前的三天,給妻子劉志蘭的信中,既有對女兒“北北”的牽掛:“有時總仿佛有你及北北與我在一塊玩著、談著。\"也堅定表示:“時局有變,你可大膽處理太北的問題一切以不妨礙你的學習及行動為原則。”鐵血柔情與革命者的決絕交織,還有正面戰場將領,以身殉國的壯烈誓言亦令人感懷。
1940年棗宜會戰前,張自忠致信副將馮治安:“奔著我們最終之目標往北邁進…或暫別,或永離,不得而知。”他戰至身中七彈殉國,成為二戰中同盟國犧牲的最高將領。
1942年緬甸戰場,戴安瀾在給妻子的絕筆中寫道:“為國戰死,事極光榮。”彌留之際,他命衛士扶自己北望祖國,遺骸歸國時,十萬民眾含淚迎靈。
合上這些沉重的文字,我輕輕展開父親珍藏多年的信箋。思緒回到當兵那年。父親,這位解放戰爭時期的老兵,在信中抄給我一段話:“但凡國家有難,男兒必當挺身,為社稷征戰不惜命。即便尸骨堆山,血染江河,也絕不讓寸土有失。”父親說,這是抗戰時期一位父親寫給前線兒子的信。這段話,也是我當年從軍的初心,他點燃了我投筆從戎的決心。從此,這些樸實如泥土的話語,像種子一樣埋進我心。歲月流轉,它們竟與那些名將家書中的血性,在時光深處遙相呼應,熠熠生輝。
我忽然明白,父親早已用他沉默的一生,在我心上刻下了一封無字的“家書”。他幾乎不提烽煙往事,只在深夜,偶爾用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摩挲身上的舊傷疤。那些疤痕就像地圖上的彎曲經緯,默默訴說著當年經歷的艱難險阻。他如同那些抗戰的將士,把最深的教誨,都化在了無聲的行動里。那些傷痕,就是時間的碑文,刻著責任與擔當。
20世紀70年代末,我傳承了父親的紅色基因,穿上了軍裝。先在防化部隊當了8年防化兵,又在測繪部隊奮戰6年。轉業回地方30多年來,歲月帶走了許多,記憶卻愈發清晰。軍營艱苦訓練的情形總是在眼前浮現:隊列訓練時整齊的腳步聲,整理內務時一絲不茍的棱角,閱兵場上莊嚴肅穆的軍姿,防化洗消時忍受高溫酷暑的操作,防化偵察任務中屏息的瞬間,野外測繪長途跋涉的艱辛,繪制地圖時全神貫注的眼神,五公里越野汗水濕透衣衫的咬牙堅持,四百米障礙拼盡全身氣力地沖刺…這一切,都成了我生命中最深的烙印。盡管在部隊我經歷無數磨煉,且并未親歷戰火,但父親那封無字的家書,卻像一道深痕,永遠刻在心間。
雖然,我們的時代在變,但抗戰精神已經穿越時空,成為激勵全民族奮進的動力。父輩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捍衛國家尊嚴;我們在部隊的默默堅守,把青春獻給國防。這何嘗不是一種血脈的延續?從烽火歲月到和平年代,家書從浸透鮮血到飽含汗水,但其中那股精神,卻如磐石般傳承下來。吉鴻昌托付的“教養”之責,張自忠“海不清,石不爛”的誓言,都在今天軍營的號角聲里,在日常的摸爬滾打中,延續著生命,挺立在每一個軍人的脊梁上。
我摩挲著父親那封薄薄的信紙,墨跡雖已淡去,但那字句的分量,早已沉入血脈。我忽然懂了,那些戰火中寫就的家書,何嘗不是父輩留給整個民族最珍貴的遺言?它們早已超越了紙張,化作了刻在民族脊梁上的不朽銘文。
抗戰家書是民族精神的\"時間膠囊”,在勝利80周年之際重讀,既是對英烈的告慰,更是對當代人的精神滋養。戰火中,他們以墨寫心;盛世里,我們以行承志。這些家書原件或文物多收藏于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等地,親臨展柜前,或能更真切地觸摸那份穿越硝煙的赤誠。在和平的歲月里,我們這一輩,自當以汗水為墨,以忠誠為筆,在日復一日的平凡堅守中,續寫這封無字的“家書”。當每一個晨昏,崗位上的身影如釘子般釘在那里,便是最堅定的回答:山河無恙,血未白流,英魂可慰,這薪火,永在燃燒。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編:曾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