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岔路口總是充滿意外,若不是因省道施工而繞行,我可能永遠錯過了與這座小鎮的重逢。多年前,小鎮曾是回老家的必經之地,它雖小,卻因一條貫穿兩鄉的縣道而熱鬧非凡,父母的自行車在小鎮那條窄窄的道路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轍印。隨著省道的竣工,舊縣道的車流漸漸稀少,小鎮隨之失去了往日的喧囂。
如今,小鎮像枚褪色的紐扣,依然固執地別在舊縣道的衣襟上。陽光艱難地穿過渾濁的塵霧,無聲地砸在地上。本就不高的建筑如同枯萎的灌木,失去了往日的生機,凌亂而黯淡,落寞得像個行將就木的老頭。
道旁歪斜的雜貨鋪窗欞上,殘留的玻璃像得了白內障的眼珠,蒙著經年的塵翳。釘馬掌的鋪子只剩半截拴馬樁,黢黑的木樁身上還嵌著幾枚銹蝕的馬蹄鐵。電線桿孤零零地杵在暮色里,曾經懸著大喇叭的橫梁上,如今棲著只昏昏欲睡的烏鴉。面條店的門面,玻璃破碎了許多,用塑料布匆匆糊上,勉強遮掩。那墻是土墻,泥糊的墻皮大片大片地脫落,露出一排排土坯,里面混雜的麥糠清晰可見。房頂的青瓦,如今已變得黑黝黝的,瓦縫里頑強地長出青草,它們努力地伸展著,似乎在宣示著這片領地的主權。遠處,一位老人正磨著刀,一推一收,一推一收,偶爾灑些水在磨刀石上。磨刀石與刀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是時光的回響。
遠處傳來一陣敲打聲,我循聲望去,發現那聲音來自白鐵鋪。白鐵匠那雙粗糙的手緊緊捏著鐵皮,在木砧上一下一下地敲打,叮叮當當,敲出幾分韻律。他瘦小的身影隱沒在那身黑粗布衣裳里,那衣服不知穿了多少年,早已被歲月染上了深深淺淺的痕跡。他低著頭,專注地敲打著,仿佛整個世界都已隱退,只剩下他和手中的鐵皮。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白鐵匠依然在這里,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捶打著生活的節奏。
白鐵鋪沒有名字,它只是小鎮上一個平凡的存在。其中一間房搭了一張臺面,八塊豎立的木板拼湊成了簡陋的門窗。白天,白鐵匠會將這些木板一塊塊拆下來,松垮垮地堆在一旁。于是,路人便可以從窗外的馬路上清晰地看到屋內,手工打造的水桶、澡盆、鐵簸箕、飯盒……這些物件掛滿了墻面,落滿了灰塵。鐵皮卷斜倚在墻角,陽光灑在上面,明晃晃的。微風掠過,鐵皮卷發出細微的嗡鳴,像是在訴說著自己的前塵往事。
白鐵匠的手藝是極好的,他經常蹲在亮閃閃的廢料中間,根據顧客的需求,確定大小和款式,在銀亮的金屬表面勾畫出流暢的弧線,然后左手執木尺,右手拈滑石,精準地描繪出規整的幾何圖形。經過他的裁切和打造,那些生硬的金屬線條竟被賦予了生命,化作圓潤的壺嘴、靈巧的漏勺,甚至一彎新月似的果盤。以前家里的澆花水壺、清理垃圾的簸箕,還有煙囪,都是父親在這兒精心挑選的。
那年春天,父親拎著漏水的燒水壺來補。老匠人把破洞補丁敲成五瓣梅花。失明的外公用指腹摩挲凸起的紋路,笑得露出豁牙:“這是把春天釘在壺上了?!?/p>
我曾經在這間白鐵鋪定制過一個小小的儲物盒,四四方方,精致得如同一件藝術品。它被一把小巧的鎖鎖住,而那把鎖,也鎖住了我童年的秘密。歲月流轉,那把鑰匙卻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悄然丟失,從此,儲物盒再也沒有被打開過。我曾無數次想要撬開它,然而,每次站在它面前,我都會止步?;蛟S,那些被鎖住的秘密,就像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一旦打開,可能會被現實的風吹散,而留在鎖中的,卻是最純粹的回憶。
其實,每個人的心底,都會鎖住一些記憶。那些未曾打開的鎖,或許正是我們與過去之間最默契的約定,不必急于追尋,只需靜靜珍藏。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