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我背著行囊,第一次離開生養我的村莊,踏上了前往陌生縣城求學的旅程。晨光初露,天地微亮,父親只將我送到門口,然后便扛起鋤頭走向了田間,他要去下地干活了。
我獨自走到鎮上的車站,緊緊捂著縫在內衣里的學費,生怕弄丟了。在車站,我遇到了同去縣城讀高中的同學阿強和他的父親。
阿強的父親關切地問我:“你爸呢,怎么沒來送你?” 我望著遠處被晨霧籠罩的山巒,喉嚨像被一團棉花堵住,難過地輕聲說道:“他忙。”“忙什么忙,有什么事情能比送孩子上學還重要!”阿強的父親說。
一路上,阿強的父親對兒子噓寒問暖,而我則無人過問,處于孤單寂寞之中。
車到縣城后,阿強的姑姑開著小車來接他,她在縣教育局工作,而我則叫了一輛三輪車。接下來,從擠在長隊里填報名表,到踮腳交學費,抱回沉重的書本、被褥,再到在迷宮般的宿舍樓里尋找自己的床位,我都只能獨自完成。汗水浸透了后背,搞得很狼狽,我有些怨恨父親,怪他沒來送我。
初到縣城我有些不適應,再加上高中的學習跟初中很不一樣,我感到有些孤單,有些想家了。但阿強沒有這種感覺——每個周末他姑姑都會接他外出用餐,他父親也會不定期地來學校探望他,而我父親從不來。
每次放假,阿強的父親都會來接他回去,而我父親從來都不會,甚至連去鎮上的車站迎我都沒有。我到家中時,他常常都不在,得去田間地頭找他。
高中三年,父親也從不過問我在學校的情況,尤其是學習方面。不送不迎不問,這便是父親與我相處的方式,不冷也不熱。我常羨慕像阿強一般的同齡人,他們每次遠行都有家人相送,母親還會淚眼婆娑,依依不舍。回來時,家人早早等候,親情的溫暖被渲染得淋漓盡致。
但沒有父親的送迎和詢問也并非一無是處,我培養了凡事親力親為的習慣,擁有了較強的獨立能力。在縣城的那三年,我學會了自我照顧,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我都能做得很好。
成人后我曾問過父親,為何當年不送我,也不接我,對我的學習也不上心?他說,迎來送往顯得過于矯情,自己不是那樣的人,對于我的學習他是過問的——經常向阿強的姑姑打聽我在學校的情況。原來父親的目光并未離開過我,只是藏得太深,深到讓年少的我誤以為是遺忘。
現在想來,我反倒要感謝父親的不送不迎不問,看似冷漠,實則充滿深意。迎來送往雖有儀式感,充滿人情味,但不送不迎何嘗不是一種智慧的美?將一切化為平淡,沒有過分的喜悅,也沒有過度的悲傷,不渲染離別和相聚,去由它去,來任它來,人與人之間不應該有過度的情感依賴,哪怕是父子之間。
我在城市定居后,父親每年也會來訪幾次,與當年一樣,父親不讓我送迎他,他總是默默地來,又默默地離開。
時光流轉,當我也成為父親,才驚覺自己竟不自覺地沿襲了父親的方式。兒子從小就獨立去學校,我極少送他迎他。我站在陽臺上,看著他背著書包,小小的身影穿過小區,像一尾勇敢的小魚游向廣闊的海洋,恍惚間與記憶中父親目送我離開的畫面重疊。我不再追問他的成績,不再時刻緊盯他的生活,卻驚喜地發現,信任與放手反而讓我們的心貼得更近。
父親的“不送不迎不問”,曾讓我感到孤獨,如今卻懂得這是最深沉的愛,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貴的財富。他用放手教會我獨立,用淡然傳遞信任,讓我鍛煉出獨立前行的勇氣和能力,這份看似疏離的父愛,早已化作我生命的底色,溫暖而堅定地陪伴我走過每一段旅程。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