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足走在沙灘上,細碎的沙粒從腳趾縫間溢出,帶著陽光的溫度和潮水的涼意。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隨即又被涌上來的海水撫平。俯身捧起一抔沙,它們在我的掌心閃爍著微光,每一粒都呈現出獨特的形狀和色澤——有的棱角分明,有的圓潤如珠,有的泛著石英的晶瑩,有的沉淀著歲月的喑啞。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沙粒,卻承載著地球漫長的記憶。它們的前身或許是高山之巔的巍峨巨石,在億萬年的日曬雨淋中,巖石表面的礦物顆粒因溫差變化而膨脹收縮,產生無數細微裂紋。如此年復一年,巨石漸漸崩解為碎石,碎石又在溪流的搬運中相互碰撞、摩擦,棱角被一點點磨平。最終,它們來到大海,在海浪永不停息的淘洗中,繼續著形態的蛻變。每一粒沙都經歷了漫長的地質演化,是時間最忠實的見證者。
每一粒沙都是孤獨的,它們的孤獨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的存在狀態。即便置身于億萬同類之中,每一粒沙依然保持著獨立性。游人的足跡可以改變它們的位置關系,卻無法改變它們各自存在的本質。我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當潮水退去,濕潤的沙粒會暫時黏結成片;而一旦完全干燥,最輕微的風也能將它們重新分離。這多么像人類社會中的人際關系——看似緊密相連,實則各自獨立。那些在海灘上留下歡聲笑語的游客,對沙粒而言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過客,就像沙粒之于游客一樣。這種相互的游離,構成了一種奇妙的宇宙平衡。
潮起潮落間,沙灘上偶爾會出現美麗的貝殼。我曾看見一個小女孩興奮地撿起一枚粉紅色的扇貝,但不久后她又將之隨意丟棄——新的發現很快取代了舊的驚喜。貝殼的命運恰如人世間的美好事物:被珍視的短暫與被遺忘的永恒形成鮮明對比。而那些一直留在沙灘上的貝殼,它們的珍珠層會逐漸失去光澤,最終碎裂成新的沙粒。這種輪回讓我想起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曾經說過的一句話:“萬物流動,無物常駐。”沙粒見證了無數貝殼從絢爛到寂滅的全過程,卻始終保持沉默。
在阿拉斯加的淘金熱時期,無數人瘋狂地篩洗河沙,尋找黃金。有趣的是,黃金其實也是巖石風化的產物,只是它的化學性質極其穩定,能夠以原生形態存在于沙粒中。當淘金者用淘金盤反復搖晃時,密度較大的金粒會沉到底部,而普通的沙粒則被水流帶走。這不禁讓人思考:在生命的篩選中,什么是真正有價值的?是黃金般耀眼奪目的成就,還是沙粒般平凡堅韌的存在?法國作家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給出的答案是:承認生活的荒誕,卻依然熱愛生活,這才是最高的哲學。
現代人常抱怨生活的重壓,卻很少像沙粒那樣懂得化解壓力的智慧。觀察海浪中的沙粒,它們從不與水流正面對抗,而是隨著潮汐起伏調整自己的位置。這種柔韌不是懦弱,而是一種生存智慧。沙粒教會我們:真正的堅韌不在于抗拒改變,而在于在改變中保持本色。那些看似被命運擺布的日子,實則是靈魂的修行道場。
夕陽西下,我手中的沙粒在指縫間滑落。它們將見證又一個潮汐更替,繼續那已持續千萬年的修行。走在歸途上,我突然明白:人生最大的智慧,或許就是學會像沙粒那樣——經得起歲月的沖刷,耐得住永恒的寂寞,在平凡中見證偉大,在沉默中參透真理。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