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禪消暑

入夏前，先來了天氣預報：今夏高溫數十年不遇，時長也將數十年不遇。原本我是有成熟的消暑秘方：讀帖、讀碑、讀畫……看來這回老偏方將不起作用，得上硬菜了。

有足以消弭酷暑的法寶嗎？我略一思索，讀禪吧。

那么，什么是禪呢？我請教過一些禪修高人。他們誨人不倦，或侃侃，或娓娓，還有拿《辭海》中“禪”的釋文改頭換面，兌上些水，倒一勺添加劑的，聽得我如墜五里霧中。也曾有朋友不恥下問，居然問禪于我。我是汗不敢出啊，姑妄言之也是不敢的。禪究竟是啥，我哪里說得清。對禪宗公案，我是早有興趣的，只因疲于生計，沒能靜下心來系統細讀。如今這天氣說熱就熱，托消暑之福，立即開讀。

據說，禪有漸修與頓悟之分。漸修又有外道禪、凡夫禪、小乘禪、大乘禪、無上真禪五個進階，故又稱五味禪。六祖慧能早年聆聽弘忍啟迪，言下大悟，剎那間妄念俱滅，頓見真如本心，遂創立頓悟一路，又稱一味禪。我本無雄心，僅為消暑，且取個巧，走頓悟捷徑。

果然開卷有喜。一翻翻到有個叫無盡藏的，勤于誦讀經文。慧能頗為嘉許，為之解讀。無盡藏聽了，如飲甘露，十分歡喜，指著不識的字，向慧能請教。慧能說：“意義你只管問，這字嘛，我卻不認識。”無盡藏驚訝：“不會吧，您不識字，怎么倒能領會深意？”慧能說：“諸佛妙理，非關文字。”

精妙的道理竟然可以與文字無關！不是太神奇了嗎？在下想想，覺得有點玄。但據說有慧根的人，是能撇開語言文字，當下大悟的。譬如說婦孺皆知、常見茶館里懸掛的一個短句“吃茶去”，便是得道高僧用來啟迪徒弟的。這還不算稀奇，還有更神的。懷海對徒弟們說：“我要傳句話給西堂，誰去？”話音剛落，五峰說：“我去。”再問：“你怎樣傳話？”答：“見了西堂便說。”三問：“那你說什么？”答：“說你要我傳的話。”

句句緊逼，但要傳的究竟是什么話？懷海不說，而五峰居然心領神會，領會了也不說，留給愚鈍的我苦思冥想。我想破了腦瓜也沒想出來。看，差距，何止十萬八千里的差距，明擺著吶。

幸而有菜園的故事，讓我不至于蔫頭蔫腦，深陷自卑泥沼。

智常帶領眾徒去菜園收割。他用鐮刀圍著一棵白菜畫了一道圓圈，叮囑：“這棵不準動。”說完掉頭走了。不一會兒，智常回來察看，見這棵菜完好無損，昂然矗立。他豎眉揮杖，驅趕眾徒，恨恨嘆道：“這批家伙，沒一個有智慧的！”

我讀得懵圈，左思右想。這場景不像孫猴子給唐三藏腳下畫圈嗎？師父只有不出圈，才不辜負孫猴子一片苦心，妖怪才無計可施。我左一想，割，那不是把師父教誨當耳邊風嗎？右一想，不割，不是證明徒兒尊崇師父嗎？難不成要徒兒們又割又不割？或者割了白菜，替換一棵仿真白玉雕？看來，智常的徒兒們與我一樣拎不清。這讓我稍稍得了一些安慰，拎不清的并非在下一人啊。

智常慈悲，他揮拐棍只是做做樣子。那個證禪師的門徒就沒那么幸運了。門徒請證禪師指示禪法核心，他當即舉拐杖敲門徒腦袋，還怒斥門徒不識好歹。

還有一個不用拐杖的石樓，但他有拳頭呀。門徒誠懇求教，他回道：“我沒耳朵！”門徒十分尷尬，慌忙自責：“我知道自己的不對了。”想就此落篷。石樓卻不肯放過，挖坑說：“我也有錯。”門徒疑惑，問：“您錯在哪里？”答：“錯在你錯的地方！”門徒惶恐，納頭便拜。石樓哪里肯罷休，掄拳劈面打去。

噫，禪師的啟發居然往往用拳打掌摑，如有家什，便順手加以利用。宣鑒（德山）教門徒手不離棒，就有了棒擊法。義玄問道于黃檗，三度發問，三度挨棒打。義玄悟道后創立臨濟宗，也許見了棒心有余悸，便改用厲聲吆喝接引禪機。流傳于世的“德山棒，臨濟喝”，由此而來。慧能之后，禪宗主打一個頓悟，但凡有慧根拎得清的人，一掌一棒一喝之下，幡然悟道。拎不清的貨，譬如在下，就只能自認倒霉，灰頭土臉、鼻青眼腫了。

我顧影自憐，心想，世上畢竟愚鈍如我輩的人居多啊。適例太多，且看下去，一長串吶。有幾個法師拜見慧海：“有個疑問，大師肯指教嗎？”慧海說：“清潭月影，任意撮摩。”慧海的開篇很高妙很開放。于是法師問：“如何是佛？”慧海答得更見高妙：“清潭對面，非佛而誰？”我想，清潭對面，非佛而誰？這算是答案嗎？明明是問句嘛。清潭指代什么？月影指代什么？佛又是什么？這三個不都是未知數嗎？一道三元N次方程讓在下抓耳撓腮、暈頭轉向。我暈不奇怪，居然那票資深修煉人也茫然失措——法師們面面相覷啊。

禪林中人當然不至于都茫然，否則禪林豈不成了癡華蔓？靈默來見馬祖，毫不客氣，開門見山：“一言相契就留下，不契就走。”馬祖好像沒有聽到，端坐不響。靈默見狀，轉身便走。才走幾步，身后傳來馬祖喚聲：“和尚。”靈默聞聲，回過頭來。馬祖緩緩念道：“從生到死，不過就是如此，你回頭轉腦做什么？”靈默果然有靈，當下大悟，立即折斷手杖，扔了，從此留在廟里聽講進修。“從生到死，不過如此，不可回頭轉腦”，在下慢慢咀嚼，似乎也品出了些許哲理。

有個和尚，據說拜名師得道。鄉里鄉親都很欽慕，名師出高徒嘛。好學者紛紛登門，拿出各種問題來請教。和尚聽了，提起拐杖篤篤篤擊地三下。好學者難為情，懷疑自己的問題太幼稚，惹得大師不悅，忙換個題目。和尚聽了還是篤篤篤敲地面。好學者惶恐出汗，再換一個。和尚的反應依然是敲地面。問幾次，敲幾次。好學者慌了手腳，汗出如漿，逃出山門。有個秀才對著他的狼狽背影發笑，很是得意，搖搖扇子拾階而上，他以禪門掌故為題發問。豈料，和尚也不發聲，只是敲地面……對來者，和尚一以貫之，只以敲地作答，無一例外，弄得人們摸不著頭腦。和尚由此得了個諢號：打地和尚。

我讀得與鄉人一樣惘然，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暗忖，莫不是和尚肚里沒貨吧。愚鈍如在下的、聰明如司馬光的、狡詐如座山雕的，不用問青紅皂白嗎？一律享受拐杖打地的待遇，那恐怕是有問題。如碰到春申君、孟嘗君，李清照、杜十娘，蒲松齡、賈寶玉，你盡管使勁打地，未必會造成什么后果，可是，要是碰到李逵呢，你打地試試！只怕要嘗嘗挨板斧的滋味了。小學生都懂得因材施教嘛。教誨手段，哪怕稍微換換花樣，譬如一個打地，一個擊凳，一個敲腦袋，不也好看些嗎？

有徒兒問月輪：“如何得見本來面目？”月輪并不打地，更不揮拳，而是體貼地諄諄教道：“不勞懸石鏡，天曉自雞鳴。”你成天賣力地琢磨石頭想做鏡子，即使作成，那玩意兒能徹照你的面目嗎？何需焦慮，弄得夜不能寐，天亮了雄雞自會啼唱的。十個字，精準且有意味。一個勤奮但方向不對、有些急躁的小和尚形象活現眼前。在下讀之會心一笑，雖未大悟，小悟也是有了。

京劇界把師徒之間看似不著邊際的閑聊，實質是互相試探、誘導、切磋、接引，形象地稱之為盤桓。有徒兒隨感溫游山，盤桓樹下，看見一枚蟬蛻，忽有感觸，問師父：“蟬把殼留在這里，那蟬的本真又去了何方？”感溫聽了并不答話，俯身撿起蟬蛻，放在耳邊搖動三五下，學了幾聲蟬鳴。徒兒聰穎，一看一聽，頓時大悟。看來，有啟發性且精準的動作，是有大作用的。禪史上用動作啟迪后生的實例確實多得很。如擎茶匙，如吹布毛，如拈椎示拂，如抖擻眉毛，如俱胝舉指，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您看像不像啞劇好演員。哦不，我說反了，應該說，演員，不僅啞劇演員，都可以跟禪師學學肢體語言，學學“不落言荃”的形象思維。

雖有不少大德說自己“持不語戒”，但聽了也不必太當真，拘泥于“不語”是會上當的。歷代禪師口吐蓮花，嘉言妙句迭出，例子舉不勝舉。如：“日從濛汜出，照樹全無影”“言語不離性空，和光不同塵坌”“清凈之水，游魚自迷”“風吹荷葉滿池青，十里行人較一程”“青山元不動，浮云飛去來”“青青翠竹，皆是真如；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韻震青霄，宮商不犯”“泉州白家三盞酒，吃后猶道未沾唇”“待洞水逆流，待石龜解語”“井中紅焰，日里浮漚”“焰里紅牡丹，丹霞放火燒”“如今覺了何所得？夜放烏雞帶雪飛”“寒蟬抱枯木，泣盡不回頭”“歲月不可把玩，老病不與人期”“任從三尺雪，難壓寸靈松”……

妙語太多了，太多了，多得我如置身太陽雨，籠罩我的每粒雨珠，都映出一星陽光，閃得我眩暈。那種感覺該如何表述才能貼切？腦際忽然跳出宋代奇才惠洪的十六個字來——

春在于花，全花是春；

花在于春，全春是花。

我正品嘗滋味咂摸回甘，忽有涼風拂面，一抬頭，翠竹青青，黃花郁郁，云卷云舒。呀，酷暑已去，到了秋高氣爽時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