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陽行

人遠行方有故事可講。

Wenn einer eine Reise tut，so kann er was erz?hlen.

——德國諺語

1

二○二一年的七月，時間突然快起來，經歷了將近半年的準備工作，我終于在美國肯尼迪機場，登上了回國的飛機。

幾個月前，我退掉在學校附近租的小房間，將十六年的生活打包，裝入二十多個紙箱中。自己拖著兩件隨身行李，遷入了波士頓郊區的一棟豪宅中。

宅子是朋友的。它位于鎮上一條山丘小道的盡頭。由于前門的地勢高，乍看上去會以為只是一間兩層別墅，灰瓦紅柱搭配著米黃色的墻，散發出一種不太久遠的年代感。

然而實際上，宅子建在一道斜坡上，它依著小丘的走向，在山勢回落的那一面延伸出極大的空間，被前主人巧妙地設計成了一個碩大的地下室。從地下室的門出去，會看見有鐵籬和泳池的后花園。

園子外有條小溪，除了在夏季帶來除蚊的煩惱外，也會在冬季水源回落的時候引來一些白尾鹿。它們小心翼翼地在溪邊飲水，然后沿著溪道消失在清晨或黃昏的林中。

我的朋友們是這宅子的新主人，兩人都是從東亞前來美國求學的華人高知移民，想必也曾在去留之間掙扎，但最終因為各種原因選擇了異鄉。他們不久前剛組建了新家庭，遂在縹緲的未來中看出一些希望和可能，于是去年毅然買下這間學區大宅，過上了兩人的小日子。

前一任屋主是一位富有的白人遺孀，膝下幾個孩子雖已成人，但聽說有些身體或智力上的殘障。老婦因為經濟和醫療上的考量，賣掉了這棟她和先生一起設計的房子，搬入了城中的公寓。

這一來一去間生出一些心酸和故事，似乎從側面隱喻了這個地方一些未及言說的趨勢和變化，滋生出一些事件以外的意義。新舊交替，本就是生活的恒常，原本無足掛齒，可是朋友的到來確實為這宅子注入了新的活力。

小兩口都是會生活的人，研究美食和園藝是他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活動。對于去年幾乎一整年都把自己鎖在小房間里的我來說，這些園中的繁花和盤中的美食，都給我的身體和心靈帶來了即時的補劑。雖然精神上的富足理應讓人能夠抵抗外來的變化和沖擊，但我不得不承認，物質和身體上的愉悅也有它能起到的作用。

一墻之外，世界依舊不斷地落入新的惶恐和動蕩之中，而屋里的日子卻愈發過得紅火，我們似乎都在堅守且抵抗著什么。

一日主人竟然買來家庭KTV機，三人放聲夜歌，在那歇斯底里的咆哮聲里，釋放一些找不到出路的情緒。

一首《東風破》被主人唱得支離破碎，可真正讓人啞然失笑處是大家發現自己會唱的歌，竟已全被系統納入了“懷舊金典”的欄目中。他們這樣的人，如同這歌一樣，在不自知的時候早已被重新打包歸類，步入了時代的中段。

歌聲中，三人面面相覷，這不正是曾經的少年已然老去，淪為酒醉后KTV包廂中的油膩大叔？

時間推入盛夏，七月的午后，整個宅子在一個特定的時刻收攏周遭的聲響，方圓十里間變得異常靜謐。

此時，主人們不在，我獨自溜到園中的池子里，套上每次出海潛水時用的腳蹼，一次次地潛入池底，和在水底緩慢蠕動的除藻機器人嬉戲。為了完成主人下達的任務，有時也會拿著短刷刷洗池壁上一些新生的藻痕。

每一次下水，都會發現水面上總有一些掙扎的蜂和不知名的蟲，我嘗試將它們撈起，放回岸上，看它們飛走。于是再潛入池底，尋找并清理一些沒有這么幸運的昆蟲，偶爾也會遇見死掉的蛙或更為巨大的不知名的生物。

我不明白蛙為什么會在水里淹死，就像我不明白這個世界為什么會拽著我們朝一個危險的方向奔去。

池底永遠都有清理不完的尸體，清理累了，還剩一口余氣，就干脆在池底坐下來，抬頭凝望著水的反面，任憑思緒在水中彌散，看它們像冰一樣融化掉。

外面的光將樹、天空和宅子的影子打碎了，斑斕地投落下來，在水的反面形成一塊塊白色的光斑，像是某種生物的眼睛。這些不斷運動的光斑本應是偶然出現在某個不屬于它們的位置，但似乎又是會天長地久地浮現于那里。即便沒有光和水，即便沒有房主和這宅子，它們也會如突然齊舞的魚群，在水中變幻著身體。

水底的我是多么想靠近這些想必也會是溫暖的斑點，可有好幾次，都發現身體似乎被什么東西定住，僵在池中。

夏季草木葳蕤的美東小鎮，四下俱寂，宅子里空無一人，只有一個黑頭發黃皮膚戴腳蹼的怪人和一些還未被清理完畢的蟲尸被定格在水池中，直至肺部的空氣逐漸稀薄，直至橫膈膜的抽搐愈發頻繁，直至他求生自救的欲望沖破身體的禁錮。

蛙，到底為什么會被淹死？我至今依然沒有想明白。

一直到了很后來，我才想到那些如魚鱗般翻動的白色光斑可能是在提醒自己關于過去的一些事情，而那時我的精神十分脆弱，感知遲鈍，根本無法接受到來自別處的暗示。

我就是在那樣的狀態下，在朋友的宅子中，活了下來，度過了在美東的最后一個夏天。

2

或許外人看來，我在美國高等學府的這些日子里，是多么的風光，且學有所成。可我明白，六年來，我得到的和失去的同樣多。如今的這個人已經不再年輕，可心中仍有很多年輕的想法，然而伴隨著智識上的增長，我的心卻一天天地死去。

雖然出色地完成了教學和研究上的所有工作，可當我一個人面對著查爾斯河的河水和天上的流云時，已經再也不能感覺到什么。

人，被學院的光環，死死地套牢在異國冰冷的土地上。像是一株被移植錯地方的花，開不了，也死不掉。

個體的虛偽、懦弱和小聰明，使我一直用“以不變應萬變”的教條欺騙著自己，遲遲在去留之間徘徊，直到一些事情的發生，才給予了我改變的勇氣。

3

那年冬天，雖是個暖冬，我卻害了病，可最終還是挺了過來。熬到了三月，仍沒有一絲開春的跡象。

夜里細雨，氣溫在零度左右徘徊，整個小鎮地面上結滿暗冰。后來我才知道，這暗冰是一種自然現象，因為結成的冰呈現黑色，肉眼看不見，但極滑，是冬季公路上的一號殺手。我一個城里長大的南方人，哪里見過這些？那天出門倒垃圾，一腳踩滑在樓梯上，摔得人仰馬翻，后腰磕在水泥樓梯的棱角上，一滑，滑出幾米，竟躺到了街邊，垃圾撒了一身。

冷雨的冬夜，四下無人，對街那盞本不太明亮的路燈，突然迸發出璀璨的白光，讓我眩暈。我漸漸回過神來，想站起來，可剛一用力，一陣劇痛從腰部傳遍全身，竟一時站不起來。壞了！

我捂著腰，獨自坐在冰冷的地上，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世界安靜得出奇。在那一刻，身體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重重地摔掉了，永永遠遠地摔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才嘗試著慢慢爬起來，將四散的垃圾收拾好，放進垃圾桶，再踱回房內。因為兩年前有騎車摔斷手的經驗，所以這次我知道應該立馬去急診拍片。可手里拿著電話，竟不知道要打給誰，好友們都在今年陸續離開這個地方，且都是我開車逐一送去機場，如今我心里一個名字也沒有，空得能裝下整個世界。

幾分鐘的時間，疼痛已經從后腰漫延至右腿。最后還是撥通了幾個月后我將搬入他家宅子的友人的電話，可那晚他們也正好遇上急事，不得脫身。

一狠心，便決定自己開車去急診。

到達鎮醫院時，卻看到了鬧劇一般的場景。候診室里源源不斷地涌入各種因為滑倒和車禍而送來的人，雖是一群損手斷腳的病人，但好在看似都無大礙。護士和醫生在忙碌中，也不忘打趣低語：“現在外面兒，就是一個溜冰場！”

一切檢查結束，我的整條右腿已經腫得無法動彈，幸而并未傷到骨骼。醫生反復詢問我有沒有摔到后腦勺或者失去知覺，我一面否認，一面唏噓。

出院后，我爬回車上，用極慢的速度開車回家。在到達停車位前，有個九十度的轉彎。那是一條兩旁都停有車輛的小道，照明極差，殘雪處處，冷雨霏霏。誰知當我轉動車盤想要駛入車位時，車輪開始打滑，剎車失靈，車子不由自主地滑向街邊的另一輛車子。緊要關頭，我將方向盤用力一扭，車頭撞入路旁的積雪里，熄了火。

在那一刻，街上唯一的那盞孤燈，像太陽般又一次猛烈地爆出白熾的燈光。

環顧四周，我凝視著被照得歷歷分明的街景，心被一種宇宙量級的孤寂擊中。剛才的一切，我不知道要和誰分享，向誰訴說。我的內心充滿了一種巨大的失落，像是對什么東西永遠地失去了信念，頓時心生去意，要回國了。

4

剛回國在上海的日子里，我住在閔行區一座酒店的七樓。房間里有一扇面北的大窗戶。向右望去，能看到虹梅路高架上往來不絕的車輛，再遠些便是黃浦江上徐浦大橋那兩座高聳的白色橋塔。向左前方的天空眺望，時而會看見一架架即將要在虹橋機場降落的飛機。窗戶底下是一座大運動場，前方是不足四層的洋樓和排屋，視線開闊，我知道，那天邊便是上海城了。

早上醒來，開窗透氣，市聲猛地涌入，有發動機聲、剎車聲、電瓶車聲、人聲和各種金屬的碰撞聲……我在上海的南郊，聽著這些聲音，遙望著地平線上的上海城，長舒一口氣，心里竟有了無盡的釋懷和感傷，對自己說，你終于回來了。

兩天過后，臺風“煙花”來襲，室外風雨交加，我卻慶幸再也不用回到小鎮上那間在暴風雪中會顫動的木屋。我對木頭的震動極為敏感，這些年來，總是不斷地因為室友的腳步聲或室外的大風，從夜里驚醒，少得安眠。

如今，風雨依然猛烈地擊打在窗上，我卻從中聽出一些奇特的聲響，像是在叩擊著我心里的一些記憶，讓我想起兩年前在墨寶的事情來。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那些光斑和眼睛到底是什么。

5

故事回到更早以前，那是二〇一九年的夏天，我在結束了檳城的夏季文史研習營后，便只身一人前往了宿務。

那是位于菲律賓群島中部維薩亞斯地區一百六十八島之中的一座狹長島嶼。在島嶼的西南角上有一座并不發達的小鎮，叫做墨寶。鎮上沒有奇特的自然景觀，沒有高級的度假酒店，甚至也沒有任何特別的人文遺跡，它的寶藏全在海洋里。

這是地球上唯一幾個能夠看到沙丁魚風暴的潛點之一。

然而，我到墨寶并不全是為了觀賞沙丁魚群。如今回想起來，整個二〇一九年的夏天似乎是一場盛大的逃亡。也不知是從哪天開始，我已經對美東小鎮的生活感到厭惡，想要逃亡到世界的盡頭，去一個只要我愿意，就再也沒有人能夠找得到我的地方。

遠離一切現代的文明、漢族的文化、西方的學術和這些對我看似重要的東西，然后抵達一座南洋的島嶼，消失在近赤道太平洋那長年溫暖的海域里。

記得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曾獨自一人在南洋跳島潛水的旅程中，遇見過那么一些移民海上的浪人。不管是生于東方或者西方，他們大多來自一些所謂文明和現代的國度，但都決定放棄大陸的生活，掙脫城市和社會的束縛，來到東南亞某些被世界遺忘的零星海島上。

他們并非島上的原住民，可也形成了一種海上牧民般的生活方式。短則兩三年，長則十年八年，甚至一輩子，總是過著由島至島的日子。島上的物價不貴，他們僅靠向旅客傳授潛水技能、洋流知識和與烏賊墨魚溝通的秘語，就能維持生計。只要沒有病痛，他們就可以一輩子過著這種白天出海潛水，日落前回到島上，傍晚喝酒談天的愜意生活。

在墨寶我不知道會不會再次邂逅這些浪人，可我想不管是誰，只要愿意來到這世界的盡頭，就一定有一些特別的理由。

6

從宿務機場出發的小車，在塵土飛揚的路面上顛簸，曾幾度與穿著拖鞋在馬路上隨意行走或奔跑的路人擦肩而過，也差點追尾前方嚴重超載的小型貨車，但司機總能在最后一秒化險為夷。

其實誰也看不出超載的貨車上到底裝著什么。貨物都被一一捆入各種材質的袋子里，囤積起來，達到一個車長的高度。然后在那些高高聳起、看似廢品的貨物上面，有時還十分閑適地坐著幾個毫無安全措施的乘客。他們身處半空，占據了最危險也最優越的位置，雖然要時時提防迎面而來的電線電纜，但總能看到遠方墨綠的山巒和熱氣升騰的路。

雨樹和青龍木的枝干在他們的發梢處輕輕地合抱起來。巨大的芭蕉時而出現在身邊，將那如鳳尾和馬鬃的枝干掃向他們，輕輕撩過他的肩和她的臉。這些乘客們的安然自若和我在車內的一驚一乍，形成鮮明的對比。

到達墨寶后，我被安置到甬道盡頭的房間，一墻之外便是海，無盡的海。

塔尼翁海峽的風通過窗戶的縫隙，從幾百海里外的內格羅斯島吹來，拼命地拍打著一扇搖搖欲墜的小窗，躥入房內。我被告知如果想要看到沙丁魚風暴，最好盡快下水，因為遠處菲律賓海上正有臺風來襲，一兩天內便會過境。

我放下行李后就迅速來到潛水中心，發現參加那天下午的潛隊里，除了當地的導潛和我以外，還有另一位年輕的華裔婦人。

她留著普通的齊耳短發，身材并不高挑，如果用當下的審美觀來說，她的手臂和四肢也過于粗壯。她早已換好了潛服，正在檢查隨身的水下裝備。我一面更換衣服，一面揣摩著她的年齡。從那國字型的方臉上，我看出一種極為年輕的神色，而有時卻又感覺那張臉上透露出一種遠遠超越她年齡的氣質。這使我對她產生了極大的好奇，我無法將她納入任何一種人物體系內。在我不長的潛水經歷中，真的不常看到獨自一人潛水的華人女子。

而事后證明，她的確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7

我記得那天出海的船型號居中，通體雪白而狹長。流線型的船身在船艏突然收得極窄，高高翹起，讓人想起古建筑的飛檐。支出兩舷之外約莫兩個船寬的地方，各有一個同船身齊長的舷外托架。托架雖浮于水上，但都用弧形如肋骨的白色木桿與主船體相連，如翼，能保船平。這原本無奇的小木船，因為有了它，好像變成了某種遠古動物石化后的殘骸，如龍。我們便乘著這一架飛龍的骸骨，來到了沙丁魚群出現的海域。

預備……一、二、三……走！

在我墜入海中的那一刻，太平洋的海水，用一種久別重逢的心態歡快地奔向我、擁抱我、淹沒我。這片海水的輕薄、濃淡和咸溫，勾起無盡的回憶。我仿佛被某種有意識的東西擊中，又回到七八年前跳島潛水的日子。這些曾經與我有肌膚之親的水體，在我離開南洋的這些日子里，繼續隨著洋流移動，冷暖浮沉。

或許它們一刻也未忘記我，正如我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角落，也從未遺忘它們。

我們沿著一道深不見底的大陸坡逆著海流方向游動，左邊是布滿珊瑚的海底絕壁，右側則是無盡的深藍海空。我高高地懸浮在不斷下沉直至消失在一片蔚藍之中的大陸坡上，幻想自己是一位才飛升的仙人，吃力地御風而行，真不知道還要飛多久才能看到那讓人神往的沙丁魚風暴。

我抬起頭看看導潛和女子，他們早已輕松地漂到了前頭。我一面緊跟著他們，一面埋頭觀賞著大陸坡上深藏在珊瑚礁洞穴中的幾條相貌極丑的海鰻，它們一定是由某些受到懲罰的惡靈幻化而成。

潛水的時光靜謐且安詳，就連呼吸器中傳來的聲音，也很快地轉變為一種背景音，而被意識屏蔽。剩下的便只有自己無盡的思緒和情感，從皮膚和腦皮層下方溢出來，在身體之外形成另一層知覺的薄膜，和海洋中那些遠古、異類與他方的記憶進行著不為人知的液體交換。

當我回過神來，猛然發現自己已在風暴中心。

8

在離我面鏡很近的水體中，突然出現了許多手掌長短的銀色沙丁魚。

余光所及之處，全被這些看似毫無差異的銀色小魚占據。那一只只因為沒有眼瞼而無法閉合的渾圓眼睛，無數長在銀白色身軀上的眼睛，側視著我。在那一刻，除了它們身上的每一塊鱗片，以及鱗片上所折射而出的一道道銀白光斑，我甚至能夠清楚地看到在我們之間漂過的浮游生物。

世界仿佛被什么東西從最里面打開，展現出最為微觀的內部，卻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切、不自然。

我明白自己正和魚群朝著同一個方向游動，卻并不能十分清晰地感覺到雙腿上下的擺動。透過那些漂浮而過的生物，我確定自己運動的方向，但又因為和視界范圍之內的魚群處于一種等速的平衡，無法覺察絕對空間上的變化。

那一刻，像是懸浮在時空的外面，可又分明存在于這人類的身軀所能依附之處的里面。

那一刻，心中升起一陣無來由的驚覺，似乎是理解了什么天大的道理，然后在還未來得及將它記下來的瞬間，這驚覺就化為一股流動的哀切，帶回了無數個已經惘然的夢，和無數個永遠離開的人。

那一刻，如果這為人的一生，注定要伴隨著那些無法得到回報的愛，在這顆星球的時空里沉淪，我能不能在這樣一個動靜皆失的瞬間，找到掙脫宿命的方法？能否在“絕觀”中，忘記所有的善惡與情思？

正當我深陷在這沉思里，身體下方突然升騰起一些氣泡，魚群猛地一閃，游向別處。

低頭俯視，是導潛在我下方，示意要我保持深度。在下潛調試的過程中，我漸漸脫離了魚群，而當我環顧四周，卻被一種更加詭異神奇的景象驚呆了。

原來我剛才因為太過專注眼前的魚群，而忽略了它們只是這千萬條沙丁魚組成的風暴的一部分。我并不理解為什么要將這千萬條聚集在一起的沙丁魚稱為“風暴”，也不明白英文中為什么稱之為“跑”（run）。而在那時，魚群用一種如龍如蟒的姿態，在海平面下方幾米或更深的地方，逶迤回旋。不知從何而起，亦不知所終。

在這伏脈千里的龍體蛇身之上，每一個局部都隨著海潮無序且自發地破開、斷裂，似乎標識著生命中的一次次驚嘆和失落。而這些看似永久的孔洞，終究會隨著魚群的再聚而重組，完成自身的化愈？

我是多么希望它能讓某種個人的傷痕愈合在由另一種生命群形成的流體和固體之間！

如果我能變成一條魚，回到過去的每一個孔洞、傷痕和記憶的留白之中，是否就能找到那千萬次輪回間，所有邂逅和錯過的確切位置，就能了解它們在自我幾世幾劫的蜿蜒和回旋中，到底代表了什么，源于何處，而又將至何時而終？

或許……就讓我變成一條魚，委身于這打破動靜、超越時空的生命群中，誰也尋之不得，覓之不到，永遠委身于宇宙中這一隱秘的角落。

一道亮光一閃而過，面前的魚群再次破開，圓洞中我看見那位獨自來潛水的婦人向我揮著手，她一手拿著水下電筒，一手拿起她的攝像機，為我拍下了這段珍貴的視頻。

9

就這樣，臺風過境前的兩日，我們爭取到了很多白天出海潛水的機會。

我很快發現她在水下有極為嫻熟的浮力控制技巧，使她總能長時間穩定地懸浮在想要拍攝的珊瑚或者魚群的上下左右，而不被水流影響。在拍攝躲在有毒海葵中的小丑魚時，她會熟練地將電筒放置在海葵的背面，強光讓原本就半透明的葵體滲透出一種瑩瑩的微光，而小丑魚仿佛是藏在一座多觸角的水晶宮殿里。她還能敏銳地發覺一些潛伏在珊瑚縫隙中的珍奇水族，好比身型像皮皮蝦，但顏色斑斕華麗，且生性極為兇猛的小型獵食高手雀尾螳螂蝦。

后來當我們漸漸熟悉，便結伴在島上的中餐館吃晚飯。其間她也曾為我展示過這些構圖精美的照片，科普了很多魚類知識。好比沙丁魚其實并非一種魚，而是很多種像這樣會群聚在一塊兒的鯡魚的統稱，而我們海中所見的應該是一種叫做sprat或者pilchard的鯡魚；好比頭部扁平且長有吸盤的魚會有時把潛水員當做鯊或鯨，想要吸附在你的肚子上搭順風車；又好比烏賊是一種充滿好奇心的生物，有時它甚至愿意被人類撫摸。

在我詢問下，她才透露自己已有超過四百次以上的潛水經歷，當我正覺驚奇，一位帶小孩且與她長相極為相似的女子也在我們飯桌上坐下。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她并非獨自一人來潛水，而是有兒子和妹妹相伴。

幾場飯局下來，我倆之間就建立起了一些基本的信任。旅途中的人，因為相遇而懂得惜緣，又因為多半不會再重逢，所以有了一份額外的坦誠。一日我偶爾問她熱愛潛水的理由，她才道出自己的故事來。

女子原是江浙一帶的生意人，父母來自鄉下，她和妹妹共同打拼，才在上海城中占據了一席之位。后來生活走上正軌，結婚，生子，原以為能安穩度日，卻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被診斷罹癌。入院、手術、化療都一一地挺過來，不料幾年后，舊病復發，癌細胞轉移，時輕時重，她靠藥物支撐著，這些年來姑且無大礙。

因為生性樂觀，兩度生死，索性就活得更灑脫。在大城市打拼的人，雖然已有家底，可終究不是大富大貴，也做不出辭家修業、云游四方的事情，便一面將產業慢慢托付給妹妹，一面繼續經營，只是每逢寒暑假，便帶著兒子到世界各地潛水，也不失為一種平凡人的逍遙。

我們也不知是前世哪里未斷的緣分，在今生換來如這蜻蜓點水一般的相逢。雖只是這一點，自此水上的漣漪和空中的翅震，都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尾隨著分道揚鑣的陌路人而去。

在每一次的旅程中，我并非以一種獵奇的眼光在搜尋這些人的故事，而是這些故事找到了我。在與這些生命交匯的一剎那，我總是深刻地感覺到被什么超越現世的力量擊中，又覺得自己似乎被托付了什么。

那些故事和說故事的人，像是洞悉了什么緣法，總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與我邂逅。他們通過訴說，讓我不再能確信虛構和真實之間的距離，讓我相信這個星球和宇宙的多世界詮釋，讓我知道此生此世，我們絕非僅此而已。

10

如今回到上海，再見這繁華都市，卻覺得自己早已在這繁華的外面永遠地衰退下來，我不知要如何再次面對這片欲望的土地。我曾做過兩個基因組測試，一個顯示我的基因中最重要的五大組成部分來自粵滬蘇浙皖，而另一個則說我的血液中流淌著將近一半藏緬族群的血統。不管這些所謂科學的測試準確與否，我相信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出生在成都的我，不嗜辣，喜海，眷漂泊。

現在生命的小船漂泊了一圈，又暫時回到原點。原本在北國小鎮塵封了六年的情感，在回到這片疆土的一剎那，又噴薄而出。

在酒店的這些日子里，我時而欣喜，時而悲傷，對矮天上的云和街道上的車，都能產生莫大的興趣和極為強烈的情感，近乎癡狂。我在這種狀態中，試圖整理二〇一九、二〇二〇和二〇二一這三個似有似無的夏天，想起了這些零亂的故事，而我相信它們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幽微的聯系。

我披著毛毯，蜷縮在酒店靠窗的沙發上，看見“煙花”的螺旋云帶送來一陣陣的風雨。那些稠密的白色雨點從幾千米之外的高空墜入大地，高天上的罡風將它們在欲落未落前攔截，再一次拋起，于是這些雨滴就在我的眼前旋轉、破開、聚合，卻永不落地。

在雨勢不斷轉向的那一個個瞬間，我又看到了水中那無數只眼睛和銀白的光斑。沒有人知道那由千萬條沙丁魚組成的生命群，為什么會忽然在二〇一四年左右從波斯卡多島遷徙到墨寶的水域，為什么它們終日漂浮在太陽能夠照到的淺水區，也沒有人知道它們還會在那里停留多久。它們或許會像宿務島上的某些沙灘，因為一陣臺風，而突然消失，沒人知道那些沙被吹向了何方，正如沒有人知道這些沙丁魚要游向何處。

更沒人能篤信擔保，它們會為了躲避深海的鯨和空中的鷗鳥，為了捕捉那些比它們更為微小的浮游生物，而永遠地懸浮在海平面下陽光能夠照射之處。就像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在漂泊中，這些有故事的人和魚為什么會來到我的生命里？而自己又為什么在這還未完全過去的兇年里，頻繁地想起他們？

11

在我離開學校和小鎮的最后一個學期，我修讀了一門陶明教授的明清文學課。在那堂課上，我第一次接觸到了“譜錄”這種很像現代圖鑒的書，還第一次閱讀了明人楊慎的《異魚圖贊》和清人胡世安的《異魚圖贊箋》和《異魚圖贊補》。

贊，是一種四字文體，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認為“贊”不是夸贊表揚，而是“明也，助也”，大致就是說明和幫助理解的意思了。

一部浩浩蕩蕩的《四庫全書》，其中子部譜錄中所有以魚為書名的著作就僅此三部。只可惜三部書都只有文字而沒有圖，其于視覺的沖擊大不如看圖鑒或者《蔚藍星球》這種電視節目來得過癮。

有趣的是作者楊慎是新都人（今四川成都市），而胡世安是井研縣人（今四川樂山市）。他們都和我一樣身為內陸盆地蜀民，卻偏偏對水里的東西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楊慎寫作《異魚圖贊》的時候已經謫居云南，原因是嘉靖三年（一五二四年）他因為“大禮議”事件堅持己見而忤逆了皇帝，葬送了自己的仕途，也算是個有節氣的文官。異鄉素居，他將生活的中心放在學術上聊以永日。政治上的失意，或許讓他感受到名、利、權的虛無縹緲，便轉念從實處做起，希望繼承博物的傳統來抵抗當時理學末流和心學的空疏不實。

至于胡世安，一六一八戊午年，后金努爾哈赤起兵反明，邊關告急，同僚很多都“挾策走長安”，而他卻“負笈入山寺”，他的這一決定本來就意味深長。而在山中胡偶讀將近一百年前的楊慎之書，并受老僧提點，遂決定通過親自觀察來考證書中的內容，再為其作《異魚圖補》與《異魚圖箋》，這就更有意思。后來明朝滅亡，胡世安投誠清廷，是個兼侍兩朝的貳臣，無法將其納入“忠于前朝而恥侍新朝”的忠貞遺民之列。但誰又能說他在一六一八年的“逸民”經歷沒有影響他一六四四年不做“遺民”的決定？

楊慎在仕途失落之時開始研究異魚，人在動亂之中，反身專注一些看似特別實在的事物是否能夠找回一些繼續前行的元氣？或許研究研究水族和海錯，確實會產生一種特殊的心靈療愈功效？但當他落實到魚類這樣的實物上，是否又會發現即便如此也無法給予他所要追求的真切與實在？胡世安在面臨國家興亡之際接續楊慎的博物傳統，這是否是一種逃避姑且不論，但山居歲月中，他可曾認識到雖然身體偏安一隅，但內心仍然不安于世，所以才有后來的投誠這一出？

人對自己、世界和時代都不妥協，一輩子，是總有些事情要做的。

在上海蟄居的日子里，窗外風雨交加，閑來無事，我便決定再將這三部書從電子檔案庫里找出來翻看，竟被一則關于一種淡水小魚的贊文所吸引——

浮陽之魚，名曰，

狀如柳葉，群游發發。

胠沙望洋，有懷莫豁，

省枯魚書，徒增嗟咄。

有一種身體像柳葉一般群游的魚類，叫做（音：條喬）。它們喜歡漂浮在陽光能照射到的溫暖水域，但是因此一旦擱淺在沙灘上，就為時已晚。楊慎的這首贊，引用了《荀子》“胠沙思水”的典故。是說，如果魚都擱淺在了沙灘上才想起要回到水中，這當然為時已晚（“浮陽之魚也，胠于沙而思水，則無逮矣”）。那么，當人都已經深陷在憂患危機之中才意識到要小心謹慎，那也毫無裨益（“掛于患而思謹，則無益矣”）。

我不知道離開美國而回到故鄉的自己是否真能逃離憂患與變動，但面對這個繁華的世界和太向往溫暖的我，仿佛在此處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