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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固的社會結構,必定產生穩固的人生結構,幾乎所有人的軌跡都類似。姥爺老家玉田西軒湖店村的人們,沒有例外的軌跡,就是生老病死、傳宗接代。在廣闊的生命地圖上,他們是一個個微小的點,逐漸構成一條線。線畫多了,成了一團亂麻,像小學課堂上偷摸的涂鴉紙張,默默團成一團,扔在垃圾簍里。
這些亂麻一樣的人生命運,畫在華北鄉村的土地之上,連痕跡都沒留下,層層疊疊的。一百年來,這個縣城也沒有什么大人物紀念碑留下來,是平淡的生和死,大地靜默,亙古不變。
男人女人都一樣,女人們尤其一樣。男性還有出走的機會,而女人則默默地生下來就是“別人家的媳婦”,嫁過去之后,就是勞動力,無論在地里,還是家里,乃至炕頭,都是一種“生產裝置”,沒有例外,除非,你生得特別美。
我姥爺的妹妹,也就是我母親的大姑,小名葡萄,是他們家的美人。美到什么地步呢,說是驚天動地有點夸張,可確屬民間傳奇,十六七歲就被隔壁豐潤縣的田姓縣太爺看中,親自登門前來為他家的孩子求娶,旁人眼中真的一步登天,就此擺脫了貧困的家庭出身,進入了本地“豪門”。我媽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回鄉的時候,也去隔壁的豐潤縣窩洛沽鎮的豆莊子看過她的大姑。大姑家已經徹底敗落,只留下一處宅院,但依然高門大戶,有青石砌成的兩層臺階,殘留著某種富戶的痕跡,不像別人家的門檻是淺淺的一道石頭。就算都是在貧瘠的鄉村,建筑還是有等級差,寓意著背后的身份。人類始終生活在比較之中,盡管最后都是空虛。
看上世紀八十年代縣志,說玉田住宅,“富有之家,石基高墻,磨磚對縫,前后挑檐,天井寬大,與城鎮類似,多有門樓”。我母親應該看到了大姑家的門樓,不過到一九七六年,附近的唐山地震,玉田無論城鄉,留下的老房子沒有多少。
我媽奉父母命送錢送東西,大姑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穿著月白色的褂子,打扮得干干凈凈。頭發梳成髻子,插一簪子,在當時的鄉村婦人里,也是別具一格的美,并不顯得特別蒼老。
在葡萄嫁過去的那天,似乎還有無窮無盡的青春等著她揮霍。她美得素凈,并不是那種艷麗的年畫上的美女,看上去舒服。從玉田縣的西軒湖店村,到隔壁豐潤縣的豆莊子,說起來只有八里路,并不算遠,可轎夫們特意繞了十幾里地,走到窩洛沽鎮的鎮上,再回到豆莊子的青磚瓦房的大宅子,走得極為張揚,讓人們看看田家的二少爺娶了個遠近聞名的美人。正是盛夏,田地里麥苗結籽尚未堅實,可是為了她的婚禮,家里還是極力鋪陳,把青色的麥穗采摘下來,請客吃了平日舍不得吃的“粘轉”。我媽說,她五十年代回去的時候,趕上吃了一次,用新下的蒜苗炒粘轉面條,是華北農村的美味。
我姥姥邊在廚房給她操持,邊和她說,這在玉田鄉下,是“不會過”的人家才這么吃。鄉下的飲食困窘,生活單調,和食物也糾纏起來,一個吃的也有很多講究。青色的麥穗里水分多,鋪張的人家才舍得吃。將炒熟的麥穗磨成粉的時候,香氣撲鼻,婆婆會在旁邊監督媳婦,害怕偷吃。我媽和我姥姥說,要是她在磨房,估計沒磨完,都被她吃光了,姥姥笑著說,傻孩子。那是我母親少有的清閑時光。
農村生活有很多這樣關于吃的典故,說是有個媳婦因為偷吃熱豆腐燙死了。在廚房偷摸著吃滾燙的,怕婆婆看到,非常詭異而殘酷的飲食軼事,就是為了說明剛做好的豆腐滾燙?背后可能還是各種家庭戒律。
我聽了“粘轉”名后大有興趣,因為在張愛玲的書里和乾隆皇帝的菜單里,都看到過“粘轉”。張愛玲的《談吃與畫餅充饑》里寫到這種食物:“我姑姑有一次想吃‘粘粘轉’,是從前田上來人帶來的青色麥粒,還沒熟。我太五谷不分,無法想象,只聯想到青禾,王安石的新政之一。我姑姑的話根本沒聽清楚,只聽見下在一鍋滾水里,滿鍋的小綠點子團團急轉——因此叫‘粘粘(拈拈?年年?)轉’,吃起來有一股清香。”
張愛玲的鄉愁,是標準的都市人的,在遙遠的海外回憶這種傳說中的家鄉食物,虛無縹緲,我看的時候覺得就是煮麥粒,不覺得是什么好吃的。沒想到,在乾隆下江南的菜單里,有更符合歷史事實的“粘粘轉”的做法:乾隆三十年四月,在山東夾馬營和馬頭營一帶,下江南途中,皇帝吃到了“粘轉”,是那個年代北方民間稀罕的食品,宮中也有進貢,這次應該是季節湊巧,下面人也湊趣逢迎。
乾隆關心農事,下大雪滋潤了土地,一定要寫詩,碰上新麥抽穗,自然也不會放過。這種食品的準確做法是用新麥穗煮熟(或者炒熟),剝去殼,然后磨成細粉,順著石磨盤流出來的,下進滾燙的鍋里,是一碗清香的面條,叫“粘粘轉”,也叫“碾轉”,應該是象形命名法則,粘粘,其實是石磨旋轉的樣子。
剛收下來的麥子遠不如結實后飽滿充數,只是吃了個清香,吃這種食物的人家,往往有種“不過了”的豪氣。
大姑是姥爺家的傳奇,她是被權勢的家庭挑過去傳宗接代的。據說豐潤田家相看了不少人家的閨女,最后聽說隔壁玉田縣不遠的西軒湖店村里王起家的姑娘美貌,不僅媒人上門了幾次,后來二少爺也親自上門相看,類似情節,《聊齋志異》寫過無數次,眼見為實,才首肯了這門婚事。而我姥爺家自然求之不得,在貧困系統里掙扎的一個普通家庭,最不濟,也是給自己家的女兒找到了一個好去處,更何況,田家下的正式聘禮中,還包括了給姥爺家的土地,正兒八經的好田若干畝,王家從此成了有地的家庭,鄰居羨慕不已,“要發了”。
我姥爺有兩個女兒,我大姨和我母親,都算得上模樣端正,可我姥爺總說,你們比起我大妹妹,那是差遠了。華北鄉村大約照相術還不普及,實在沒有她的照片,一切只憑想象。但現實的殘酷,卻讓所有人的美夢落空,大姑的美貌,完全沒有給她帶來福氣,只有真實世界的冷酷如鐵。
剛嫁過去,有點新婚的快樂,大姑回娘家,絮絮叨叨聊瑣事,說到大戶人家,規矩繁多,公公婆婆考較她的女紅,她是怎么蒙混過關的。縣太爺把兩個兒子的媳婦叫到跟前,叫他們連夜給公婆分別裁剪幾套褂子和褲子。大姑在家只學過紡線織布,并沒有上手過多少針線活,她和她的妯娌在一間屋子里準備,她的大嫂說,你快回屋去做吧,否則來不及,大姑說不急不急,一邊偷眼看著她的嫂子如何裁剪和縫紉。她大概是個聰明人,眼見著就學會了,下半夜自己回房間,似模似樣地把服飾裁了出來,居然也沒出錯。公婆覺得這個媳婦合格,對她很是看得上,回娘家一次,帶回來的吃食,能讓娘家人歡喜幾天。這是我母親的奶奶給她講的故事,婉約的鄉村小品。
可以想見葡萄講述鄉村“豪門恩怨”的小小得意的樣子,鄉下姑娘,嫁到這樣的人家,也算一步登天。我姥爺說大姑是“玻璃人兒”,像《紅樓夢》里李紈稱贊王熙鳳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再次和他的兩個女兒說,如果她上學,比你倆都強。
這么一個有著玻璃心的美人兒,嫁過去之后,立刻面臨著只有富貴家庭才有的問題。那是大煙流行的年代,田家的二少爺就有“煙霞癖”,葡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怎么就命該如此。我母親說不清她大姑父這個習慣是怎么來的,是在他父母活著的時候已經公開,還是在他父母走了之后才徹底地、放肆地、不管不顧地抽了起來。也許,他父母為他找了個農家姑娘,本身就是希望樸實的她,能夠約束一下懶惰成性的兒子?更有可能,門當戶對的人家知道他家少爺抽大煙的毛病,拒絕婚配,才在貧家選擇貌美的姑娘?
鄉村傳奇的背后,經不起任何仔細的打量,像一種樸素的柞蠶絲的絲綢,表面上平滑,背后疙疙瘩瘩。在老撾旅行的時候,低矮的木板搭建的作坊里,看到他們不知疲倦地紡織著柞蠶絲的圍巾,專門賣給游客。中國絲織業發達,這種粗糙的紡織品已經沒有容身之地,只有在偏遠的東南亞還能找到。那背后打結的絲疙瘩特別多,倒也成了工業時代的手工特色。
不知道大姑嫁到這樣的人家之后的感受,大概也是認命。公婆在的時候,丈夫抽大煙,畢竟家里還供得起。
相比起嫁到附近莊上的她的親妹妹,她至少是殷實的、展樣的、值得羨慕的命。我母親的二姑姑,說是個子高,身體壯實,嫁過去之后,就被支使下地干活——普通農家,家中勞動力有限,女人一樣需要干農活——在生頭胎的時候就難產而亡。甚至這種苦難也并不稀奇,是鄉村女人們的普遍命運。她們的一生如果有旋律,也是鄉村單調的嗩吶,一股勁地、昂揚地、高亢地悲嚎著,只有家里人惋惜一陣,此人的一切就宣告結束,沒多久也被忘記了,就像她沒在世間活過一樣,稀薄得連點影子都沒有。想起村子里被帶去看的祖墳,遠遠地,在青天的外邊,和遠處的高速公路連成白亮的一條線。之所以有鄉村墳地,這還是土地充足的河北鄉下,不過幾代以上的墳墓,大約也早就挖掉了。
田家父母,也就是昔日的縣太爺夫婦去世后,田家的兄長做主,把家產分了兩份。我媽問她大姑,那不是欺負你們?五十多歲的大姑說,分得很是公平。田家的大哥也是體面人,加上心里明白,知道弟弟這么抽煙不是了局,在父母去世后迫不及待分了家,無論是田地還是房產都是對半分,在豆莊子,大姑家也有良田近百畝。大姑也是心里明白大伯子的心意,可哪里架得住自己的丈夫放開抽大煙,父母去世更沒有了約束,只有幾年,田地就去了大半,最后只剩下自己住的房子,也就是我媽五十年代去看到的青磚大瓦房。
此時,大姑顯示出了自己作為鄉村女性的某種持家本能,嚴守家產,家里的一針一線都不讓自己丈夫往外搬,堅壁清野,她自己帶著兩個孩子煎熬著過。我媽還記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小籃子,男孩叫小禿子,都是賤名——鄉村的習俗,據說這樣才能活得長久。田家的二少爺被趕出家門,一回來,她就往外趕人。
葡萄的彪悍勁被激發出來,她的瓦房,一直到五十年代,連塊磚頭都沒少。田地是賣光了,但過了幾年居然逃掉了地主帽子,大姑說這可是修來的好事。大伯家就倒霉了,劃成地主。我五舅發議論,“禍兮福之所倚”。
一九三〇年左右,我姥爺已經發家,從東北坐火車回唐山,和我姥姥帶著他們十歲左右的大女兒,也就是我大姨,從關外的新家帶回大量的現金,準備在玉田老家買房子置地。姥爺姥姥穿著水獺皮領子的皮草大衣,住在唐山最好的客棧里,叮囑我大姨說,他們出去買點東西,讓她不要出門。
大姨悶頭在房間自己玩骰子,沒多一會,房間門被敲開了,是田家少爺,也就是大姑父。我大姨回老家多,認識他,驚喜叫道,大姑父你怎么來了!大姑父說,你爸媽呢?我大姨說,不在呢。大姑父說,你拿點錢給我,我買點東西吃,正好餓了。我大姨說好,趕緊翻父母的抽屜,拿了錢給大姑父,大姑父溫和地笑著,拿錢走了。
他大概一直在客棧門口徘徊,也是看準了我姥爺他們出門,才溜進來。
大姨和我媽說,你說我多傻,他讓干嗎就干嗎。姥爺姥姥回來,知道這事,也沒有責怪她,只是和我姥姥說,抽大煙去了,兩人隨即默默無言。此時大姑父抽大煙,大概是親戚們當中公開的秘密。這些年,他回不了自己的家,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些閑錢,一直游蕩在唐山有數的幾個鴉片煙館附近,想法找機會抽大煙,過了醉生夢死的半生。
大姨說,他是個體格不壯實的年輕人,笑起來,很害羞的樣子,能找到剛從東北回來的姥爺所處的客棧,說明他周圍已經找不到能弄到錢的人了。至于怎么找到姥爺的,只能說,他機靈。抽鴉片的人,被欲望驅使著,日子反而簡單,只有這件事。
這并不是他和家里人見的最后一面。又過了幾年的除夕,大雪封門,那個時候的玉田鄉下,就沒有不下雪的寒冬。大雪下得像煙霧一樣,恰如舞臺布景,所有的戲劇性場面都發生在極端天氣里,似乎是嫌棄人們心里的波瀾感還不夠。大姑帶著兩個孩子在家包餃子,這時候,村里人笑話她的不少,說她是“活人妻”,守著活寡,她一概不理不睬,過年總要包頓白菜豬肉餡兒的餃子。
聽到有人敲門,她心里像有感應似的,一開門,是孱弱的大姑父,蒼白的小臉,躲躲閃閃,看著她笑著。再怎么厲害,葡萄的心也動搖了,這個時候,外面冰天雪地,什么罪過也都可寬恕,餃子總要招待人吃,何況是自己的丈夫。
把他迎進門,打熱水給他洗臉,他猶猶豫豫地脫下外面的袍子,露出里面破舊的小衫。剛脫下來,大姑就像夢魘住了,厲聲喝道,滾出去!她后來和我媽說,那衣衫里的胳膊,傷口都流水了。常年吸毒,大概把身體的正常機能都破壞了,大姑父是活著的幽靈。
烈性子又升騰起來,剛漾起的一點柔情,變成了慣常廝殺。大姑父穿上袍子,也沒說話,就往門外走。大姑還是像在夢中,過了許久,也沒有聽到大門響,不知道人是在院子里,還是真走遠了。玉田人管大門叫“拍子”,她又像醒過來似的,趿拉著鞋又追了出去。寒風凜冽,看著“拍子”關著,院子里也沒人,她回到家里,心撲騰撲騰,怎么也靜不下來,就那么噼里啪啦,身體里像有了道大口子,人被破開了,再也縫合不起來。
這是她和自己丈夫見到的最后一面。
是折子戲里女主角的千回百轉,瞬間念頭翻轉幾次。可哪有戲曲展現這么凄涼的畫面、這么殘酷的情節,我看過的中國戲,展現夫妻矛盾的,無論是《評雪辨蹤》,還是《碧玉簪》,飽受委屈的女主角,最后還是承受苦難,迎來破鏡重圓,大紅袍加身,臺下的觀眾們笑了。
相信大姑的悔意。每個家庭都有屬于自己的家庭秘事,如果不是自己往外說,沒人知道。這些秘事是絕望的吞噬人心的小蟲,角落里不滅的黑洞。可這件事,也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幕,生離死別,格外慘烈,女主角突然發了瘋,迎來了某種終結。
大概一次次,丈夫抽大煙、賣地的經歷太慘烈了,瞬間全部涌現出來。生活沒有蒙太奇的剪輯,大姑嘮叨著講述這件事,是某個鄉村女性的懺悔。
我媽并不是第一次給我講這個家族往事,大約對于她,也是難忘的記憶,情緒過于飽滿,是古老的可構成俄羅斯油畫的記憶畫面,蒼白的男人和絕望的主婦,躲在角落里的一雙小兒女。我只有聽到這個故事的恐懼感,冰天雪地里往外驅逐一個將死之人,是某種謀殺,我的同情心,大部分用在那個與我毫無瓜葛的男人身上。
能感到他的絕望,人沒有死,心已經死了,不過抽大煙的人,也許沒有靈魂,但又分明感覺到他殘留的一點自尊心,否則不會轉身就走。多少年后,看溝口健二的《雨月物語》,最后一幕,在外面被妖魔迷惑的陶器匠人回到家鄉,找到當年自己的家,房子已經破敗得不能住人,卻驚喜地發現妻子和孩子都還在屋子里。妻子不計前嫌,給他熱水鋪被,讓他安靜地睡眠,有家人的家,這大概是每個人內心深處最后的一點依戀。當然,早起的時候,四周渺然無人,他才徹底頓悟,妻兒已然是鬼魂。
是經典的電影,這一段拍得尤其好,古詩里的“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
與大姑的故事正好相反,敲開家門的丈夫,類似幽魂,只不過她凜然嚴正地把他打發走了,盡管她后來為這一瞬間也后悔過,但保住房子的事跡更讓她得意。玉田方言說女人漂亮,有個奇特的詞語,“寡凈”。他們不避諱用“寡”字,可能是干凈的臉,清凈的臉,讓人有一種利落感,把一切污濁切割掉,“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大姑總被稱為“寡凈”,她也確實把過去切割了個干凈。
中國傳統民間故事里塑造的溫婉、賢淑、對丈夫百依百順的女性,大概是男性的幻想,其實逼到絕境,女性的生存本能會占上風,徹底屈從于命運折磨的,大概還是少數。
2
我媽說著她家女人們的往事,各個都生動伶俐,盡管她說得含糊不清,可我分明看到她們硬朗著折騰的身影,壓根沒有那么軟弱。我媽的三叔的媳婦,也就是她的三嬸,個子高大,說是走路帶風,非常利落。我姥爺發家后,把他的弟弟弟媳都帶到東北磐石,在他的藥房里管抓藥。三嬸就很是能干,各種藥材區分得井井有條。我媽還記得他們家的大藥房,幾大間的明亮瓦房,在縣公署的對面,敞亮寬闊,頂天立地的木頭柜子。東北盛產人參,每次運人參來,都是大筐往里搬運,幾扇大門全開,伙計們看到她來了,抓大把的蜜餞給她吃,讓她不要跑來跑去搗亂。
三嬸同樣命運不濟。她剛懷上第一個孩子,我母親的三叔,也是人人都稱道做事賣力的小伙子,就得了肺結核,躺在床上沒幾個月就過世了。那時候我姥爺還把磐石縣城里的日本大夫找來治病,他們本來就是好友,可是大夫搖搖頭,在青霉素沒有發明的年代,這種病帶給病人家就是烏云滿天。我姥姥,還有我媽的三嬸那時候都在懷孕階段,也不能去照顧三叔,可以想見這家人當時的絕望之情。我母親的奶奶后來一直和我姥姥有芥蒂,也是覺得他們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小兒子,“我那個又高又俊的兒子啊”。
我媽媽的三嬸生下了遺腹子,玉田方言管這個叫“夢生子”,造詞有種奇特的感覺。年輕女人生了孩子,丈夫已經去世,可不就是像做夢似的,方言倒是也合古韻。我姥姥和三嬸在一起坐月子,家里喪事喜事混雜在一起,日子就是那么混沌地過著,生存需要肯定,死亡需要擯棄,古老的人生哲學就這么安慰著死者,人多加忙碌大概是最好的生存法則。那時候東北家已經富裕,月子房里擠滿了傭人,他們重點照顧我媽的三嬸,怕她想不開,各種吃的用的,川流不息往她屋子里拿,可自己的男人畢竟沒有了,還是像夢中的生活。
那孩子取名王閣殿,我之前寫過他們去北京賣煙葉的故事,大概得了他母親的遺傳,也是大高個。
三嬸帶著孩子,說不想在東北待下去,想回關里老家。姥爺大概怕她改嫁,無論是帶著孩子走還是留下孩子,對王家來說,都是巨大的遺憾。于是,姥爺做主,把關里老家的家業,讓這位利落的弟妹管理,鄭重其事地當著全家人通知,這個家,就是你當了。
三嬸帶著孩子回到關里老家,那時候姥爺已經開始在老家買房子置地了,大家大業,對于一個帶著孩子的農村寡婦,還是有吸引力的,否則還能去哪里,改嫁到貧困人家?財產是困住人的鎖。我姥爺為了留住她,甚至說,你要是累了、乏了,咱就抽大煙,咱家有錢,抽不窮。我媽給我講姥爺的勸慰,我先是吃驚,后來恍然,那個年代,抽鴉片尚未帶上道德低下的隱喻,僅僅是有錢人家的不良習慣。紙醉金迷,里面自然是有煙霧繚繞的背景的,一家人的人生道路,靠姥爺在東北掙來的錢打底,默認會平順的——盡管有大姑家已經抽煙返貧的先例在那里,可是他們總覺得,輪不到我們。誰人不幻想自己是人生幸運兒。
從晚清到民國,神州大地,大概煙霧繚繞的情景并不少見,也難怪那么多外國人第一次來,會覺得是神秘的東方古國,相機就不肯離手:哪怕是穿著鄙敗的街頭乞丐,也有拿著煙槍躺在路邊抽大煙的,是垂死的龍之國度。
我在柏林逛舊貨店,看到過大批的鴉片煙具,都堆在顯然的地方,煙燈,還有煙槍,其中不少部位是描繪精致的瓷器、玉器,現在當然是古董,說不定還值不少錢,只是和別的古董——杯盤碗盞之類的完全不同,買回家也不知道放在哪里。短短的煙槍,像在博物館里那些死人骸骨上取下來的首飾,往外散逸著慘淡的氣息。
三嬸沒有抽大煙,不知道是沒有上癮,還是掙扎后的決定,反正經過了認真地思量。土改后,她和我姥姥閑話自己的人生,也埋怨我姥爺,說,幸虧沒聽咱哥哥的,要是抽上那個,可不就完蛋了,尤其是現在窮了,那可咋辦。姥姥沉默,大概是覺得姥爺的勸慰,過于荒誕了,也過于自私了。
我媽還記得她的三嬸揭開門簾說閑話的樣子,她個子高高的,到老了也還挺拔。雖然那時候,她已經飽受生活的折磨,身段卻沒有毀掉。她早早地給十四歲的兒子說下了親事,娶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媳婦,這媳婦過門后就當家,生下的孩子全部扔給她帶。五十多歲的三嬸,每天疲于奔命地干活,媳婦自己晃悠著,東逛西逛。我遲疑地問我媽,那這算童養媳?不算,又不是在我們家長大的。
我媽也說不清,為什么迎娶這個二十多歲的表嫂,她來自哪里,從誰家嫁過來,一無所知。就知道是她三嬸自己的決定。她還記得十四五歲的閣殿哥婚后沒多久就有了小孩,走在村里,被一群同齡人圍著,笑話著推搡,你知道孩子怎么弄出來的?
來自于看不到未來的恐慌?三嬸自己守寡,對撐門戶的難處很知曉,每一步都格外計劃長遠?可是鄉村里的那些計劃,再長遠,也不過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她的一生,盤算得再周詳,也沒有算計明白。
一九三〇年前后,我姥姥姥爺帶了巨款,準備回老家再添置產業,大概姥爺一直覺得關里老家才是他真正的歸屬地。我大姨告訴我媽,大箱子里滿是東北帶回來的大票子,也就是碰到她大姑父的那次。也許正是有這么多錢,才毫不遲疑拿給落魄的親戚。
從唐山回到西軒湖店村的房子,一路也有近百里。初冬的田野什么都沒有了,窗外紅日高懸,在北方那個時節,大樹只剩下枝杈,襯托著洋紅色的毫無熱量的圓太陽,冷是冷,卻一點不顯得荒涼。田野里沒什么人,農閑的時候,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微弱的炊煙,是冬日閑景。我在京滬往返的高鐵上,如在冬日,無數次覺得,這個季節的北方大地特別美,不像江南那些暗沉沉的綠色菜地,分辨不出季節,是一種肅穆的無聊。
所謂的歷史穿越,就是用同樣的情感,去感受和我們在類似處境下的人的情緒。我姥爺大概興致非常高昂,一路和姥姥大姨聊天,設想著回到老家,怎么蓋更大的房子,怎么把臨近幾家的大片土地買回來,集中到一起,光宗耀祖。當年他背著殘破鋪蓋離開家鄉的恥辱感,一定要遺忘,是普通人的衣錦還鄉,要大操大辦。
我無法理解那種對土地的占有欲望,我們這代人,尤其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和鄉村很遙遠了。我們大學宿舍里的農村同學,談到家里農活,均是沉默寡言,似乎農活是藏在衣服里的紅字。我也不好奇,多年的城鄉二元結構,讓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鄉村生活毫無吸引力,我進入不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華北農村。
一家人剛進院門,姥爺姥姥穿的都是水貂皮大衣——為這次回鄉特意準備的行頭。脫下大衣,三嬸打了盆熱水,讓我姥爺洗把臉。北方冬天的屋子里,總有點散不出去的熱氣,撲面撞上,和外面的清冽空氣相比,些微有點腥氣。姥爺還沒有洗完臉,三嬸裊裊婷婷地走過來,拍出十多把銅質大鑰匙,扔在洗臉的小木架上,稀里嘩啦的清脆,說,大哥,這個家,我不當了。
又是一幕有舞臺效果的畫面,這些平凡家庭的歷史啊。
姥爺的臉還在毛巾里埋著。他擦完了臉,把毛巾扔在臉盆里,說,行,不當家就不當家,那咱們分家吧。他瞬間有了判斷。這個故事,我姥爺和姥姥講過無數次,我媽小時候,賴在父母懷里,就聽他們說了又說,大概對于當事人是巨大的刺激,念念不忘,加上那次分家行為,在我姥爺看來,是他“道義”的展現,格外地需要自我表彰。
他一心要攏住、要擴張、要光耀祖先的關里老家,背后被他的弟弟和弟媳婦們盤算著,早已經不視為一個整體,而是要分成幾塊,各自經營。其實也沒有問題,只是事先家人們密不透風,一點都沒告訴他,他已經是明顯的外人。幸虧他機敏,聽風就是雨,毫不遲疑。當晚祠堂燈火通明,有主事人盤算家庭財產,看這個家怎么分。主事人說,這個家,家業基本是春臺,也就是我姥爺置辦下的,所以怎么分,應該他說了算。我姥爺說出了他一生中最自豪的一句話,什么錢都不要,我只要我媽,我帶媽回東北。
主事人還在勸,姥爺決心下了。他格外注重自己的好名聲,把自己在關里老家置辦的全部產業,分給了他的二弟和三弟兩家。三弟不在了,三嬸帶著兒子是代表。箱子里的大把鈔票,本來這次回來還要買房子買地的,原封不動帶回東北,這事兒姥姥特別高興:“幸虧,剛進家門,他們就說了分家的事兒。”
三嬸就這樣,有了自己獨一份的基業,帶著她的兒子,心滿意足。他們當然不知道我姥爺又帶了一筆錢回家,大概過去幾年置辦的房產土地,在他們看來,已經足夠支撐門戶。這種家族秘史,我媽也記得牢牢的。在那個時代,分家是大事,燈火通明的祠堂里,我姥爺的名聲又被放大了、彰顯了。如果沒有后面驚天動地的歷史變化,大概,這個分家故事,能成為當地的一個小傳說。
財富故事永遠是普通家庭的核心故事,尤其是在農村。我姥姥總記得我三嬸拍出來的十六把大鑰匙,大而靈巧,現在大概只能在古裝片里看到,不知道那些大銅片都能開哪些箱子,里面都藏著哪些地契房契、金銀首飾。我媽一點都不知道,不過也無所謂,姥爺身為出走者,有外面的世界要見識,而常年留在玉田鄉下的家人們,則依戀自己生來就過的那種日子。世界總是這么撕開的,露出了每一個具體的實像。
3
姥爺帶著他母親回東北,老母親卻還惦記著留在老家的人,經常監督我姥爺寄錢回老家,有三嬸家,還有大姑家。郵政局就在他們磐石的家對面,過馬路也方便,她都要跟著去,親自看到郵局職員把錢寄走才放心。大姑的兒女是靠我姥爺寄回去的錢上學的,小籃子后來上了玉田的衛生學校,成了護士,那個年代的好職業。
關里老家似乎成了抽象的存在,只是一個需要定期寄錢回去的地方。可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平靜大概是生活求之不得的假象。他們到東北沒多久,姥爺的侄子,我媽二叔的大兒子,西軒湖店村的月頭,被人給活埋了。我媽的奶奶大哭,不吃不喝,說我的月頭啊,我的月頭啊,她心疼的孫子,居然慘死。
都說月頭長得好,他們離開老家的時候,月頭十幾歲,還在長個兒,說是“靈秀”。村里別的人不打扮,那時候關里老家有了錢,月頭上了學,出門會打扮,不穿小褂,穿長衫,是個秀才的模樣。科舉消亡沒幾年,“秀才”還是鄉村稱贊人的上等詞匯。月頭施施然走出門去,鄉路平緩,他走得一點不著急,不像個埋著頭忙著下地的農民。
我媽和她五哥偷說,知道嗎?老家有個哥哥被活埋了。五舅說,你再說,撕了你的嘴。這是家庭的恥辱,也是絕對的秘密,每個家庭都有類似需要深埋的骸骨,可“家里人被活埋”,大概是姥爺家需埋葬最深的。
第二次回玉田老家,我去我二叔的孫子王培存家玩,他說自己的哥哥從新疆干活回來,“他好打聽,小時候就東家跑,西家跑,哪兒都去,啥事都知道”。月頭照理是他們的親叔叔,他們知道得肯定比我媽多。去到鴉鴻橋集鎮附近的不知道誰的家里,王培存在高速公路邊等我,把我帶進去。
滿屋子的人,如果認真敘敘,大概都和我有轉彎抹角的關系,可是沒人給我介紹。這是我第二次來,大家對我的興趣已經不大了,就知道我要寫點什么。一屋子的人都在嗑瓜子,屋子里有暖氣,我感冒,穿著大黑羽絨服也不能脫。他們都是紅毛衣,大把的瓜子殼扔在灰色的大瓷磚上。屋子里循例掛著結婚照,也不知道是誰。外面是冷清的天,屋子里,是北地貓冬的氣氛,這時候才知道是新疆這位舅表兄培存的家,他帶著妻子,回北京診斷疑難病,順路回了老家。
新疆的這位舅表哥王培澤,和他的兄弟很像,兩個人在一起,大紅毛衣,圓臉,眼睛也圓圓的,如果都蹲在戶外,會像兩只中年的動物,鼴鼠似的。不過王培澤要機靈很多,他在庫爾勒做租借腳手架的生意,玉田人在外地約定俗成的一項活計,需要對付外地人,明顯地眼神靈活。晚上要請大家吃飯,他老婆又高又瘦,說是乳腺發現了問題,只能從新疆回北京查查,按說這個季節一般不會回來,還在新疆掙錢呢。
“新疆特別曬。”他對我說,大概是解釋了自己的黑。一般人不會上來就懷古,哪怕是自己家庭的舊事,我又是那么一個陌生人,上來就問“你叔被活埋是怎么回事”,實在太古怪了。
突兀而離奇。但一個家庭的大事,恰恰又是那些。我姥爺的出走,老家的兄弟,也就是他爺爺,怎么被安上了地主帽子,包括他叔叔月頭的被活埋的往事,我簡直問不出口。好在一會兒就上了飯桌,大家圍繞在一起吃飯,正好是閑話的好時候。我特意坐在了培澤身邊,對面是他老婆的三姐妹,三個人,胖的胖,瘦的瘦,最胖的需要自己女兒攙扶才能挪步,大概身體不好,是某種不幸的人生的樣貌,但誰的人生又幸福呢?從新疆陪著老婆回來治病的培澤?開著小車每天在集鎮送貨的培存?從上海歸來老家,不斷擤鼻涕的我?大伙都是普通百姓,過得七零八落,坐在這里,不過就是偶然在這里,一年間少數的幾次親戚聚會——現在的人口流動,可不是一百年前的時候了,隨意,突兀,哪兒有錢往哪里去找錢,大家也是聚少離多。這時候,培存可以耐心和我說月頭的死亡了。
“他風流。”長大后的月頭叔叔穿得山青水綠,又高又帥,是村莊里的一號人物,和村里的一個女人好上了。結果,女人有另外的相好,是當地一個武裝力量的小頭目。玉田縣屬于京東八大縣,這里有敵后武工隊,也有亂七八糟的各種隊伍,那個女人,漂亮得像新鮮的梨花,外號就叫“京白梨”,本鄉本土地有名。
鄉村里漂亮的女人,倒都是水果的名字,想起了大姑“葡萄”。
像梨花,那得多美,我不由得心里震動。北方的山里,梨花是成片的,白色的,在春風里凍著,風一吹,蕩漾出輕微的哆嗦。按照更準確的敘述,應該管她叫鄉村的交際花?但何必用這么粗俗的名詞去定義一個女人,還是個和我遙遠的親戚有魚水之歡的陌生女人。她美,她熱烈,她“沒亂里春情難遣”,她和那個小頭目的感情大約也不是自愿的,她喜歡清秀的月頭叔叔。但就是這個原因,月頭就被活埋了,我又哆嗦了一下。
幾十年前的事情,誰還說得清?愛和性本身就是我們人生的一部分,性欲就是導火索,出軌,離婚,暴力地毆打,乃至殺害一個人,當一個人有槍的時候,就可以動用更大的力量,讓暴力用最極端的方式顯現出來,把人活埋掉。我不能想象一點點土蓋住人的場景,那是電影情節,與我沒關系,但確實發生在有親戚關系的人的身上,一鏟子一鏟子的沙礫落下來,到真實的肉體上,身體在發抖。榮格解夢,說我們每個人的夢境里都充滿祖先的記憶,我小時候容易做從高處掉下來摔死的夢。
月頭死后,我母親二叔的妻子,也就是我母親從沒有見過的二嬸很快死亡,不知是不是傷心過度。一段時間后,老家人傳到東北不好的消息,說是二叔和三嬸有點東西,孤男寡女,名聲不好聽。我姥姥被我姥爺安排回老家,要給二叔再找個妻子,防備外人閑話。
二叔帶著兩個女兒,姥姥到處托人,找到一個離婚的女人,按當地人的方言,屬于另一種“活人妻”——老公沒有去世的,都叫這個名字。那個年代離婚的女人,肯定有她自己獨特的人生,只不過我們完全不知道。后來的二嬸個子不高,我姥爺姥姥重施故技,又許下重利,說過來就讓她管二叔的家。這次,據說是八把鑰匙,可惜沒多久,就土改了,她的好日子沒有多久,倒是生了兒子,給我媽媽的二叔延續了后代。
我姥姥后來回玉田老家,這位二嬸埋怨我姥姥,你看你讓我當的這個家,還沒當呢,家里就窮光蛋了。
在那個時代,對于華北平原一個普通的鄉下婦女,什么是能依靠的?爹娘?男人?財產?還是自己的美貌?似乎都靠不住。鄉下的時間流逝得格外慢,又格外快,到了五十年代,歷史巨變,過去以為可靠的東西,都成了該被推倒的東西,尤其是財富。土地變成了原罪,財產前面加了“浮”字,村村都是“分浮財”的農民,另一個人心躍動的歷史場景。我媽二叔家成了地主,三叔家,因為兒子王閣殿當選村支書,沒戴上地主帽子。二叔和回到鄉村的我姥爺吵架,翻來覆去就是那句,你給過我什么?你就給了我一頂地主帽子。
活著是真的,活著最重要,磕磕絆絆地活下去。二叔的女兒蘭花,本來嫁給了本村學校的老師,也算有了個穩定的家業,可是五十年代初,她男人大概有歷史遺留問題,各種審查熬不過,從鄉下帶著她去了沈陽謀生。我媽那時候從吉林的磐石去北京上中學,中間要路過沈陽,需要停滯一天,我姥姥就在我媽褲兜里縫上錢,帶給她的蘭花姐姐,“她在沈陽困難,你可千萬別把錢丟了”。夜里磐石的火車,我媽上車就大哭。她年紀小,旁邊的人看到我姥姥去車站送她,問她,小姑娘,你想家了?她一直抽噎到了沈陽,找到了蘭花姐家。其實土改后,她磐石的家也家徒四壁,但她看了蘭花的家,還是覺得窮,進門就是炕,坐的地方都沒有。蘭花姐姐開始沒認出她,認出來后,抱著她就哭。
小學老師背著她們,在炕前串糖葫蘆,那是他們的生計,一刻也不能停。也許是因為不想看見親戚,我媽連他的正臉也沒看見,兩人忙著拆褲兜,把里面的錢費力掏出來。蘭花說,大爺大媽還惦記我,也就我大媽還惦記我。土改后,我姥爺照舊行醫,收入大概比他這些窮親戚好,他依然努力做著這個家庭的大家長。
臨出門,我姥姥叮囑我媽,千萬不要在人家家里吃飯,你就去車站坐著等火車。我媽說,看蘭花姐家也不像能拿出飯的樣子,哭了一陣,她背著行李,回沈陽火車站去了。那是她和蘭花見的最后一面。
不管怎么樣,這些玉田鄉下的女人們,都按部就班地走上了她們的婚姻之路,離婚的,二婚的,守寡的,鼓足了勇氣跌跌撞撞地活了下去。我在圖書館翻看唐山的歷史資料,突然翻到了玉田附近的灤南縣的傳奇,《楊三姐告狀》,發生在一九一九年的民間傳奇,也曾經是北方評劇的名戲碼。事情并不復雜,貧家出生的女孩楊國華,排行第三,二姐嫁給本縣高家狗莊的地主高占英家。高占英是第六子,兩人本來幼年定親,后來高家富裕,高占英和他五哥從妓院買回來的小妾有染,嫌棄二姐愚笨,生了殺心,某夜將其殺害。去吊喪的三姐覺得二姐死得突然,又發現尸體嘴角有血跡,加上村里人的耳報,于是走上了告狀之路。
高家有錢,但楊國華硬氣,盡管縣城里的貪官收了高家的錢,勸他們私了,但三姐楊國華堅決不屈服,寫了十多份訴狀。村里人感動了,有人出一百大洋給她做盤纏,硬是把官司打到了天津高等檢察院。這是民國的奇案之一,報紙早就炒得沸騰,事情終于走到開棺驗尸的那一步。“一九一九年的七月初,大雨磅礴,附近幾個縣,包括天津都有人來看開棺材的熱鬧,灤南縣的旅館早就沒有空房,警察用皮鞭抽打著圍觀的群眾,很多人的頭臉帽子都被抽破,集體圍觀棺材怎么被打開。”
最后發現了尸體里的一把刀,還有止血的白石灰。蠻荒年代,連殺人都如此草率,似乎完全沒有做好有人會追查到底的預案,還是多虧了楊三姐的堅持。高占英當場被逮捕到天津,三姐去天津牛奶廠打工,一直到十月份高占英被槍斃,到刑場上目擊了這一結果后,她才回到老家嫁人,八十年代才去世,生育有三子二女,后來還當過唐山的政協委員,大概還是因為她曾經輝煌的名聲。
我心有所動,這個轟動一時的官司,我那些遙遠的女性親眷一定聽說過,甚至也看過這出轟動一時的評劇《楊三姐告狀》。劇中硬掙的楊三姐一定給她們留下過深刻印象,她們幾乎是同齡人。
評劇又叫蹦蹦戲,就是在京東這片貧瘠土壤上誕生的戲劇,張愛玲看過也寫過,也完全是她的筆法。她心目中的華北平原完全是荒原,荒原之上,“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鄉下生活的女人,未必是花旦,但總需要生命力旺盛一些,無論是棄婦,還是蕩婦,包括努力當個良家婦女的普通女人,她們總要接受各種命運的玩笑,悍然活著,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