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上海的午后,晴日的陽光也是打了折扣的,仿若罩了一層磨砂玻璃,不像溫哥華,太陽一睜眼,出門就得戴上墨鏡。我仰頭朝常德公寓六樓不確定的窗口望去,恍然看見七十八年前上海萎靡的夕陽里,她站在六樓的陽臺,看遠處高樓周邊一大塊胭脂紅,竟是元宵的月亮,遂想到了自己身處亂世。“晚煙里,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nèi)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
這是一九四五年四月《天地月刊》第十九期刊登的張愛玲散文《我看蘇青》里面的一段話,張愛玲所謂的上海的“邊疆”說的是外灘。那時她的陽臺是望得見外灘的,不像現(xiàn)在高樓林立,早就遮擋了上海的“邊疆”。那一刻,我站在常德公寓門口仰望那主人早已不在的六樓陽臺和來來往往的行人,一陣暈眩襲來,腦海里瞬息閃回二十二年前賣掉上海的住房、在派出所看著民警在我的戶口簿上狠狠地敲一個“注銷”印章,連同身份證一道收走的鏡頭,連個作廢的戶口簿也沒留給我做個紀(jì)念。如今短暫回到在異邦心心念念的城,不過是個匆匆訪客,而我熟悉和喜歡的上海話,在上海竟也不是碰到誰都能講的,遇到生人總是先要用普通話試探,而不敢直言滬語。即便跟自己的胞妹,也不方便講上海話,畢竟她是跟了支內(nèi)的父母在北方長大的,以后嫁了人,跟著做生意的丈夫開公司開到上海來的。我離開的那年,恰逢她搬來上海。雖是同胞手足,但童年有別,更有長在童年骨肉里的母語不同,也就有著不同的身世感。一個人童年的記憶總是冥頑不化,從不肯輕易在以后的人生里退場,時不時要插進一腳。眼前驀然疊印出張愛玲黯然離開上海的情形……
那個情形,網(wǎng)上流傳著真真假假的段子,靠譜的記載應(yīng)該是柯靈的《遙寄張愛玲》中的那段:“一九五○年,上海召開第一次文學(xué)藝術(shù)界代表大會,張愛玲應(yīng)邀出席。季節(jié)是夏天,會場在一個電影院里,記不清是不是有冷氣,她坐在后排,旗袍外罩了件網(wǎng)眼的白絨線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蘇東坡詞句,‘高處不勝寒’。那時大陸最時髦的裝束,是男女一律的藍布和灰布中山裝,后來因此在西方博得‘藍螞蟻’的徽號。張愛玲的打扮,盡管由絢爛歸于平淡,比較之下,還顯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張愛玲會穿中山裝,穿上了又是什么樣子。)”張愛玲離開大陸是此后的兩年。出走的原因是錯綜的,但那次她難得沒有推辭官方邀請,并精心打扮出席大會,卻不料自己在那藍灰色海洋里顯出的突兀,這在她心理上不會沒有沖擊,畢竟那場景里的突兀并不是一種風(fēng)頭,而是陷她于邊緣。
其實,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上海,旗袍的命尚未被革掉,我看到我母親那時的黑白舊照,就有穿著旗袍的。不過那樣正式的官方場合,新中國的第一屆大都市的文代會,與會者多是要表現(xiàn)出合乎新社會正統(tǒng)審美的莊重感和嚴(yán)肅性,便要收斂起個性的穿戴喜好。從那統(tǒng)一藍灰的集體氛圍里,敏感自傲的張愛玲如何能不意識到自己與時代、與社會現(xiàn)狀的格格不入?而她又不肯“委屈求全”放下個性的自我,即使只是換一件她不喜歡的衣裳。女人對穿著的個性堅持,最見得不肯屈從的內(nèi)心。
一九五一年春她與弟弟張子靜最后一次會面,弟弟問她對未來作何打算,她良久沉默后似乎答非所問:“人民裝那樣呆板的衣服,我是不會穿的。”當(dāng)然,事情不是換一件衣裳那么簡單,她是預(yù)感到了比換衣更大更難以接受的改變。張愛玲是提早想到了。
當(dāng)年上海一成“孤島”,文藝園地便淪為國共兩黨都管不著的空檔。張愛玲恰出頭于此空檔,遂被矚目為奇葩,一夜風(fēng)靡上海灘。木心曾在悼張愛玲一文《飄零的隱士》里曰:“而文藝是什么東西呢,文藝是哪里沒有人管哪里就有文藝,如果既沒有人管又有天才降生,那就是‘文藝復(fù)興’,如果雖然沒有人管卻實在也不出半個天才,那就江南草長群鶯亂飛一陣子,完。”張愛玲從小就被管怕了,一心想要做自己的主人。
柯靈提到張愛玲那次出席會議顯得很突出的穿著,已經(jīng)是“由絢爛歸于平淡”,顯然是對照張愛玲以往的“奇裝異服”而言。年輕的張愛玲是喜歡引人注目的,至于她晚年的避世和極致簡陋的生活,完全是上海時期她自我的徹底悖論,這是另一個話題,不在此文贅述。回到還在上海的張愛玲,她清楚自己沒有顏值的資本,便在裝扮上刻意另類,同時也有對童年那件來自繼母的“碎牛肉顏色”舊棉袍的報復(fù)。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生在中國最時髦的都市,還有個時髦的母親做樣板,喜歡出風(fēng)頭太正常了,而況還喜歡寫寫畫畫。喜歡寫東西的女人,不管長成什么樣子,也不管脾性多么孤僻內(nèi)向,骨子里也是好出風(fēng)頭的。張愛玲在《私語》里寫道:“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fēng)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可見張愛玲的“風(fēng)頭”里還有很強的女性獨立自主的思想。但是,張愛玲不是那種被外界的什么主義什么思想主張誘惑的,她的思想更多來自經(jīng)驗的直覺,可以說她的女權(quán)意識,是被她的沒落貴族的封建家庭直接逼出來的。與其說她愛出風(fēng)頭,莫如說好強的個性使然。
布羅茨基曾說,文學(xué)的功績在于確立人的個性。我總是不大相信生活里一個跟風(fēng)隨大流的人,能寫出個性強烈的文學(xué)。而我相信,人這種社會化的動物,只有文學(xué)藝術(shù)才能使之成為一個個體。文學(xué)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便是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保持個體的獨立性,讀者觀眾則是在閱讀、觀賞或聆聽中,暫且享受片刻的個體存在。張愛玲是少有的在她的文字和生活里都保持了強烈個性的作家。
對于離開上海,我一直相信張愛玲的內(nèi)心是極不情愿的。她在《詩與胡說》一文里寫到她姑姑稱贊加拿大如何天藍草碧,如可選擇,愿意一輩子住在那里。而張愛玲覺得自己斷然不可能像姑姑那樣愛上異鄉(xiāng),她說:“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就想回家了。”說到這里,讀者肯定會想到她晚年客死異鄉(xiāng)的孤獨。而那孤獨也是她主動的選擇。八九十年代,海峽兩岸均掀起“張愛玲熱”,她想回國的話,至少上海是很可能出現(xiàn)歡迎她的盛況的。八十年代初,北大學(xué)者樂黛云在哈佛做訪問學(xué)者,曾輾轉(zhuǎn)托人邀請張愛玲到北大做一次私人訪問。但張愛玲謝絕了。按照世俗的眼光,在當(dāng)時大陸“張愛玲熱”期間不回來,實在缺乏識時務(wù)者的聰明,而在精神與人格的層面,她的不識時務(wù)令她完成了作為張愛玲的張愛玲,也成為她文字之外的文學(xué)延展,與她的作品互補,渾然構(gòu)成張愛玲獨特的文學(xué)版圖。
她回樂黛云的信里說:“我的情形跟一般不同些,在大陸沒有什么牽掛,所以不想回去看看。”她曾那么舍不得中國,如何在晚年那么決絕地不要回來,哪怕是回來看一眼?這自然和她五十年代出走香港時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按照心理學(xué)的觀點,她的那段出走儼然已釀成一種“心理創(chuàng)傷”。多年后這“創(chuàng)傷”早已結(jié)了痂,但不能觸碰,一碰,那痂就可能破了,血又會流出來。
舍不得離開中國的張愛玲,終究沒再回家。她把陽臺和旗袍留在上海,留給后世的讀者想象。
與我內(nèi)心的起伏迥異的是,常德公寓門前極為平淡,甚至有點寂寥,我特意留心了來來往往的行人,并沒有誰去特別多看它一眼,全然不是想象中所謂網(wǎng)紅打卡地的熱鬧。先前網(wǎng)上曝出的大門照片,上面有貼著白色打印紙的赫然黑字“私人住宅,謝絕參觀”,那天門上已無那張“安民告示”。大樓正門一旁下方的銘牌上只是“優(yōu)秀歷史建筑”,并無一字提及張愛玲。記得二○○五年掛“張愛玲故居”銘牌時曾專門有報道,另有余秋雨題寫的銘牌介紹常德公寓,講的就是此公寓何以聞名。現(xiàn)在,那些牌子都不見了。
常德公寓,位于上海常德路195號,原名愛丁頓公寓(Eddington House),建于一九三六年的一座高八層的裝飾藝術(shù)派風(fēng)格公寓,在如今繁華的現(xiàn)代大廈林立的靜安寺商業(yè)區(qū),好似一個不問世事的獨居老克勒,若不是因了張愛玲,并不會有多少人問津。倘論建筑藝術(shù)和歷史,上海灘可圈可點的建筑不勝枚舉,同是Art Deco裝飾藝術(shù)風(fēng)格的建筑,更著名的則是和平飯店。常德公寓之所以出名,無非是張愛玲先后兩次入住。第一次是一九三九年和她姑姑一起住在51單元,一九四二年她再次搬進公寓,改住65單元。她住在這里六年的光景,是她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當(dāng)年一夜風(fēng)靡上海灘、近一個世紀(jì)后依然令無數(shù)讀者流連其間的《傳奇》和《流言》,就是從這里走向世人的。她在這所公寓里完成了她一生最重要的幾部作品,比如《沉香屑·第一香爐》《紅玫瑰與白玫瑰》《封鎖》《傾城之戀》《金鎖記》等。而她與胡蘭成的一段孽緣也是從這個公寓開始的,從胡在六樓門縫下塞進的那張求見的字條展開……
從大門上的“安民告示”不再,想來已經(jīng)鮮有企圖拍門入內(nèi)參觀的張迷了,張迷們血脈賁張的熱情只能恣意在網(wǎng)上。曾看到有人在網(wǎng)上留言說看到“常德公寓”四個字,就難掩激動,一些張迷更聲稱將此地當(dāng)作旅行朝圣地,還有的死忠粉曾因被攔在常德公寓門口不得入內(nèi)而嚎啕。我喜歡張愛玲,但不至入迷。聰明如張愛玲,在二十出頭就看透了世間人情、男女之愛,并冷酷地揭開那攜手同行的男女之間的愛情已是千瘡百孔,卻仍是要攙扶著前行。可嘆的是,她自己卻并不因筆下的看透而超然,仍然做了現(xiàn)實里的“戇大”。
我是比不得張迷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死忠。我喜歡張愛玲,準(zhǔn)確地說,是喜歡她、欽佩她筆下那么多卓然不俗的語句透出對人情世故的洞見,那些精彩的令人會心的比喻比比皆是,那是文學(xué)天才的語言。一個不會比喻,或只會襲用現(xiàn)成比喻的人,寫出來的文字大抵是無趣的。她不,她的比喻總是獨出心裁,卻又符合事物本相,毫無拾人牙慧的濫調(diào)。那些被引用得爛熟的諸如袍子虱子之類的,我就不重復(fù)了,僅揀出《第一爐香》里面描寫葛薇龍姑媽香港山上的白房子在春天傍晚那一段里的一句:“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里,只看見綠玻璃窗里晃動的燈光,綠幽幽的,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塊。”這里的喻依“薄荷酒里的冰塊”,和喻體“綠玻璃窗里晃動的燈光”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妙不可言,真切可見。還是這篇小說里,她寫傭人陳媽和主人家的丫鬟打著一樣的辮子,但是,“她那根辮子卻扎得殺氣騰騰,像武俠小說里的九節(jié)鋼鞭。”這九節(jié)鋼鞭的比喻,瞬間將人物個性特征描繪得觸目驚心。張愛玲的比喻皆來自生活里細微獨到的觀察,其喻依,盡是現(xiàn)實世界里的具象的存在,只是被她從生活中搬到紙面上。她說過自己“又那樣拘泥,沒親眼看見的,寫到就心虛……”(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張愛玲致鄺文美信)。
當(dāng)然,張愛玲比不得魯迅那樣,一提其名,跟著,阿Q、孔乙己、祥林嫂、九斤老太、閏土……就排著隊來了。魯迅筆下的那些人物一直活在今天的現(xiàn)實里,即便不事文學(xué)的普羅大眾,說到那些人物,也會如數(shù)家珍。若論文學(xué)人物的典型性,中國新文學(xué)史上,無人出其右,而且活生生在那么短小的篇幅里立起來。張愛玲了不得的本事也是善于在不長的篇幅里真切揭示人物的命運。然而,張迷們對其小說人物命運的關(guān)注,遠不及對張愛玲本人的迷戀,她本人似乎壓倒了一切她筆下的角色,她的身世、她的居所、她的衣著、她的發(fā)式、她喜歡的食物等等,不一而足。可這些對作家的瘋狂追捧,卻是在張愛玲本人遠在大洋彼岸索居避世時發(fā)生的,不知這是市民文化的勝利,還是中國人在當(dāng)下城市生活里某些缺憾的心理補償,抑或是對于現(xiàn)實的某種柔軟的抵抗?
在美國的朋友看到我在微信里貼出的常德公寓門口的留影,就發(fā)了些他的朋友拍攝的公寓內(nèi)景,張愛玲曾住過的起居室,還有通到她和姑媽家的六樓的樓梯。常德公寓曾經(jīng)是開放的,但樓內(nèi)居民不勝參觀者之?dāng)_,終于讓鐵將軍把門,阻擋訪客。看到報道說,張愛玲居住過的601室在二○一六年夏,被一對本土張迷夫婦買下。同等資金,足以在市中心購置面積更大的新樓盤,但他們買的是一個喜歡,喜歡是不講價錢的。據(jù)說他們也不常在此居住,只是用來接待朋友,喝喝下午茶,作為一個特別會客廳。不知現(xiàn)在601是否易主,世事變遷得快,舊主似難久留。期待有一天可以開放,像巴黎的雨果故居。
慕名而來者,不得入內(nèi),只好在公寓樓下的咖啡館坐坐,聊以慰藉。雖然這家咖啡館的店名也與張無關(guān),但你要問上海的張愛玲咖啡館,人家一定告訴你這家。當(dāng)年張愛玲是不是真的常常孵在常德公寓樓下咖啡館寫她的小說,甚至有傳說《傾城之戀》就是在那里完成的,這個誰也無法考證。事實上,當(dāng)年張愛玲真正落坐或者更多時候是來買她和姑姑喜歡的方角德國面包等西點的那間咖啡館,早已堙滅在歷史的煙塵里了。眼下這個咖啡館因著地理位置仍在常德公寓樓下,并且以張愛玲為主題,對張迷們以及所有對張愛玲感興趣的讀者似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之幻覺,又好比是巴黎雨果故居拐角處的雨果咖啡館,是不是雨果真的曾坐在某個座位上,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人們心里已經(jīng)把偶像安放在那個場景里,并把自己代入進去了。
咖啡館面向大街的正門是鎖住的,不知是那一天的偶然,還是這咖啡館的正門從某日起開始長期回避鬧市?但張愛玲是喜歡鬧市的,至少當(dāng)她在上海的時候。她在《公寓生活記趣》中寫道:“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聲才睡得著覺的。”對此,我是感同身受的。還在上海我自己購置公寓之前,那時寄居在表姐的江蘇路高層,每每夜晚川流不息的車輛軋過馬路,震得二十一樓上的玻璃窗發(fā)出“咳冷冷、咳冷冷”的顫栗聲,我便會立到窗前,俯瞰那扭著腰肢一路上坡的馬路,由車燈串起來的橘黃河流相向而行。倘若許久沒了那顫栗聲,一個人待在公寓里便會生出死寂的恐懼。住在公寓高層,一方面有種與他人不相干的獨立性,但又不失世俗的關(guān)照,比如進出大樓經(jīng)過電梯間,總有人招呼,那種交際不必深入,蜻蜓點水,剛剛好。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上海高層大樓還有專門開電梯的工人。我住的公寓樓里開電梯的是個胖阿姨,至少燙了半年以上的中發(fā)干枯潦草,胳膊上則套著干凈的布袖套,抱著泡在大號醬菜瓶里的茶水,瓶子大半身套著塑料絲線編織的網(wǎng)袋,用來隔熱,腳邊的舊淘籮里總有一團絨線和串在竹針上的編織物。阿姨雙下巴的臉寫滿可以接納各色人等的寬諒。我那時就想,要是換了個精瘦犀利的臉孔,怕是進出都會如芒在背。那時每次打扮光鮮出門,最先要經(jīng)過電梯阿姨的目光,雖然不會在乎她怎么看,但一早出門,從碰到的第一個人那里獲得贊許或欣羨,這一天就有了喜悅的開場,奔出公寓沖進大街,輕盈的心情如從心底放飛一只鴿子。
從上海移民加拿大二十多年了,自以為習(xí)慣了寧靜的鄉(xiāng)村式的生活,習(xí)慣了謀生和家務(wù)的間歇,一個人到海邊散散步,習(xí)慣了夏日午后坐在自家后院里,聽著人工泉循環(huán)的汩汩水流,聞著紫丁香在微風(fēng)里忽淡忽濃的香氣,讀點書寫點字想點心事,也就如此終老了。不曾想一回到上海,就像老鼠跌進了白米缸,那種車水馬龍熙攘喧嚷的市聲,即刻令渾身細胞振奮起來。我暗自承認到底還是個脫不了世俗的都市女人,所謂沐曉風(fēng)楊柳或枕溪流海浪入夢的抒情,難免有點矯情。當(dāng)然,真的歡喜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但那是膩了都市的喧鬧和現(xiàn)實里的煩惱而暫且避避、換換場景的度假。日常情形下,對于都市女人,鬧市里的公寓還真是如張愛玲所說的“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至今我聽說朋友里某某人在紐約曼哈頓林肯中心邊上坐擁頂層公寓,就羨慕不已,遠勝過在長島鄉(xiāng)間有一套大花園的別墅。諸如在上海、紐約、巴黎鬧市區(qū)的公寓,實在是熱鬧里的安靜,人群里的獨立,是可以不脫離世俗的清高。
忘記是哪位西方哲人說過:人們聚集到城里來是為了生活得更好。這個更好的生活自然指的是世俗意義上的生活,除了日常的衣食住行,還有聽音樂、觀影劇、看時裝秀、上圖書館、兜美術(shù)館、泡咖啡館等等。女人相較于男人,對這些都市里的的種種,更為孜孜以求,尤其在荷爾蒙旺盛時。張愛玲在當(dāng)時報刊寫的那些散文,諸如《公寓生活記趣》《談跳舞》《談音樂》《忘不了的畫》《洋人看京戲及其他》等,集成《流言》,便是女人在都市里的種種歡喜的感悟記錄。至于她的文字的荒涼底色,到了她在洛杉磯的晚年,那底色便浮上了臺面,全然覆蓋了曾經(jīng)的華麗,這是后話。無論怎樣,上海到底還是留著張愛玲的香艷,比如彌漫著張愛玲氣息的咖啡館,抑或就是人為地造出一個張愛玲咖啡館或張愛玲其他什么的,把張愛玲的氣息裝進去。但這人為的制造,也只能在上海。
一間面包房或咖啡館,在擺著各種花色糕點的玻璃柜里立著小卡片,注明“當(dāng)日出品”,你別問真的假的,就問自己的鼻子是否充滿烘焙的香氣就好了。有關(guān)張愛玲筆下的咖啡館或西點店的具體位置,嗜好考據(jù)者一直爭論不休,有人根據(jù)她《談吃與畫餅充饑》文中寫到的“在上海我們家隔壁就是戰(zhàn)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便爭論起“我們家”到底是赫德路(今天的常德路)的愛丁頓公寓(常德公寓)還是派克路(今黃河路)上的卡爾登公寓(今長江公寓),因為這牽涉到張愛玲筆下的咖啡館究竟是常德公寓樓下那間還是別的。有人專門翻出四十年代老上海地圖、老上海工商名錄,還有老《申報》上一則啟事——德商為坊間傳說出售赫德路起士林咖啡糖果店辟謠,再對照張氏散文記載和給友人宋淇信中提及位于靜安寺一帶的起士林“就在我家貼隔壁”的說法,得出結(jié)論,張愛玲所說的起士林咖啡館,正是常德公寓樓下的起士林總店,而非南京西路72號的分店,更非名聲赫赫的凱司令。考據(jù)者著實費了不少功夫,其實這類爭論大可不必。常德路店曾時髦興盛一時,但存在時間不長,僅一九四○至一九四六年間,而這也正是張愛玲居住在常德公寓時期。她說的“我家貼隔壁”不會遠到南京西路上啊,畢竟那烘焙的焦香也跑不了那么多路。
我覺得地名、店名、時間之類的記憶,即使是自己的親歷,到了暮年搞混弄錯也是時有發(fā)生的,但味覺與嗅覺的記憶是牢固的。《道路以目》中“隔壁的西洋茶食店”的“雞蛋與香草精的氣味,氤氳至天明不散”,令人印象極深,讀罷掩卷,“蛋糕的精華全在烘焙時期的焦香”依然縈繞在鼻孔。此文刊于一九四四年一月的《天地》月刊第四期,彼時作者正是住在常德公寓的六樓。《談吃與畫餅充饑》是在移居美國后所寫,文中所說的“上海我們家”,雖然有可能是她一九五○年四月搬去住的卡爾登公寓(今長江公寓),也是她離開上海前的最后一個住處,但卡爾登公寓所在黃河路是條小馬路,隔壁并無咖啡館或面包房,那要走幾步路到南京西路上的國際飯店的面包房或大堂咖啡廳。她在美國憶起的“我家隔壁的咖啡館”黎明制作面包,“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有長風(fēng)萬里之勢”,這個描述與她在常德公寓居住時所記述的隔壁咖啡店的香氣一脈相承,且兩篇文章里均將“我家隔壁的咖啡店”稱為“芳鄰”,我愿意相信她說的是同一家,即常德公寓樓下的。以張愛玲的個性,不會東也“芳鄰”西也“芳鄰”的那樣輕易。
從生理學(xué)與心理學(xué)上來說,大多女性感官的敏銳和深刻超乎男性,都市的生活也給予女人更為豐富多彩的感官活躍與滿足,因為都市生活的種種都與物質(zhì)相關(guān),即使聽音樂、看畫展那樣貌似形而上的事情,其實關(guān)乎著更重要的物質(zhì)性,比如環(huán)境、場面,和你要去那種場合里的穿戴。女人很容易在物質(zhì)的細節(jié)里得到歡愉,并樂此不疲,就像孩童一遍遍擺弄他們的玩具。張愛玲那些都市物質(zhì)生活繪聲繪色的描寫,也正是作者自己感性生活的文字翻版。第一次得到五塊錢稿費時,她母親想要把那張鈔票裱在鏡框里,張愛玲卻用這筆錢為自己買了支口紅。一個多么物質(zhì)化的時尚女人啊,卻一輩子靠文字過活。張愛玲也從不諱言她對衣飾的鐘情,她曾說,再沒心沒肺的女人,只要說起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也是一往情深。相較于遠方的偉大,年輕的張愛玲和她筆下的女人,顯然更鐘情于眼前的一襲華美的袍子,也顧不得上面爬滿了什么。想想現(xiàn)實里,又有多少女人脫得了這份俗氣?老實說,讓我豪情萬丈地去親吻遠方未知世界的宏闊,我還是更樂意俯身現(xiàn)實的瑣屑,小小的歡喜和篤定在一壺清茶、一杯咖啡、一塊奶油蛋糕里。
我想強調(diào)的是,注重感性的作家,他們的文學(xué)不是被思想引導(dǎo),而是被生活牽引著,他們筆下的主題未必鮮明,甚至往往是模糊的,就如現(xiàn)實的生活,豈能一言以蔽之?在張愛玲記述的烘培焦香里,我們看到的絕非一個象牙塔里的作家。會用文字不厭其煩地描寫生活與物質(zhì)細節(jié)的人,她其實是那么喜歡人間的煙火氣,喜歡有滋有味活色生香的日子,這也是她在荒涼的底色上鋪就的實在,令一代代讀者津津有味地讀下去。同時,張愛玲對世俗生活的樂趣,從沒有遮蔽她觀察人世的冷眼,這是她的深刻,她的現(xiàn)代。
鎖著的咖啡館大門的拉手上吊著一個牌子,告訴來這里的客人往左走,從邊上花園進入,文字說明下面畫了一個朝向的箭頭。順著箭頭進入“花園”,其實并沒什么花木,一個長條形的天井而已,四周墻壁上都是與張愛玲有關(guān)的圖文,有那張著名的叉腰仰頭睥睨天下的照片,被放大了印在墻板上,有張愛玲手繪的人物畫,還有張愛玲手跡的小說篇目的豎排,一一列在她叉腰的手臂旁。咖啡館門邊的外墻上有一塊“她的城”為主題的墻板,圖文并茂地列出了張愛玲在上海的“七站”,即她出生和居住過的地方,包括她僅僅住過一夜卻令她低入塵埃的胡蘭成住處,那個有著好聽名字的“美麗園”,還有她小說《色,戒》的人物原型——美女間諜?quán)嵦O如的居所和《少帥》中張學(xué)良的舊居。事實上,這里列出的“七站”并不完整,竟漏掉了張愛玲離開父親家投奔母親住過的開納公寓——此乃其公寓生活的啟程,之后才有她的成名之地——常德公寓。
正要推門進入咖啡館,看到墻外壁燈下有一塊“常德公寓”銘牌,上頭有張愛玲浮雕頭像,內(nèi)容則是張愛玲和她在常德公寓完成的名作,落款是“千彩書坊”——這家咖啡館的中文名。
推門進入咖啡館黃黃的暖色空間里,瞬間就被老上海的氣息裹住了。墻紙是暖暖的肉粉色,像是日久煙熏過的,上面散落著朵朵小花,毫不艷麗,像淡了的血漬,配著也舊了的秋香綠的碎葉。天花板上挖出的長方形的燈光區(qū),宛如一泓琥珀色的湖懸在頭頂,泄下歲月的光。經(jīng)過吧臺和兩邊的書柜、老式棕紅實木圓桌、雕花腿的實木方臺、墨綠或黑色皮質(zhì)扶手圈椅,徑直走向桌上方依照張愛玲相片臨摹的一幅油畫,那是張愛玲最嫵媚柔順的形象,低眉俯首,一只手搭在一件繡花袍子上(可能是一件浴袍)。我們沒有在油畫下面那張桌子旁坐下,因為這幅畫太顯眼了,是這個空間里的焦點,我可不敢把自己置身于焦點。
轉(zhuǎn)過一排書柜隔墻,光線一下子從曖昧到豁朗,那是從正門進入的區(qū)域,大門邊上有一面銀幕似的大窗,可惜有人占據(jù)了,不知已經(jīng)坐了多久,尚未有離席的意思。隔著玻璃窗看到馬路對面就是現(xiàn)代時尚的靜安嘉里中心,頭天晚上還和友人在那樓上的米其林餐廳吃晚餐。一扇玻璃窗之隔,竟是兩個時代,這也是上海老咖啡館的獨特之處,讓喜歡懷舊者的心思暫且安放。這家張愛玲咖啡館就是典型,它不是籠統(tǒng)的復(fù)古情調(diào),它是有真正主角的,盡管她永不現(xiàn)身,但又無時不在,觸目皆是的張愛玲的書、老相片、繪畫,還有她那個時代的手搖電話、大喇叭花古董留聲機等,仿佛處處時隱時現(xiàn)著女主的衣香鬢影。
我們在靠近正門的圓桌旁坐下,卻有點心神不定,那個鎖住的大門反而令我不踏實,恍惚覺得有什么事會發(fā)生似的。返回到書柜隔墻的另一面,那個光線曖昧的、相對隱蔽的獨立小區(qū)域,在暖黃的燈光里,更有點隔世的意味。我坐在背靠書柜的位置,方便觀察四周。在公共場合,我喜歡躲在角落,但要視線開闊。老咖啡館的格局不像星巴克那類現(xiàn)代空間一覽無遺,總有些幽幽的角落,給人一份身在俗世也能躲避喧囂的暫且的歲月靜好。
當(dāng)然,上海是中國的城市里最容易接納外來新事物的地方,全世界的時尚都會快速流行到上海,何況咖啡和咖啡館原本就是舶來品。我出國前的九十年代末,記得淮海路上好似雨后春筍般一夜開出好多家星巴克,而且都占據(jù)了高檔購物中心樓下拐角的位置。前些年看到報道,星巴克甄選在上海開出了超大烘焙工坊,不是全球第一也是第二了。不過講真,咖啡和工坊連在一起,我就倒了一半胃口,那種大工廠車間式的后現(xiàn)代空間,各種管道都暴露在外的粗曠,那種客流密集涌動被潮水裹挾的感覺,我是避之不及。我喜歡的時尚,是要有種古典味兒在其中的,有點紅木家具厚重里透出的幽暗光澤。據(jù)說上海的星巴克甄選上下兩層,足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地點在人民廣場地鐵站出口,想象那種人潮滾滾的情形,端著杯卡布基諾,找不到一處安靜的角落,我是有點怕的,無法想象張愛玲在那樣的人群里軋鬧猛。想起張愛玲曾說她不喜歡交響樂,那么大的陣容那么大的動靜,也不過弄出那么點意思。我有一半贊同,但因為女兒是讀音樂的,我未曾坦言;當(dāng)然還因為說自己不欣賞交響樂,會顯得不夠品味。不過我很喜歡鋼琴協(xié)奏曲,交響樂團作伴奏,鋼琴在那種宏大里的獨善其身,既依戀又單挑,既有融入又不失自我。
我們點了一壺龍井,錘紋玻璃茶壺和兩只同款杯子盛在木質(zhì)托盤里。玻璃茶壺本來是現(xiàn)代器皿,并不十分搭配復(fù)古的環(huán)境,但店家選用的這款茶壺的玻璃表面像老式的泡泡紗,而且金色手柄和金色蓋鈕與暖黃的空間很融洽。我到柜臺又選了牛肉叉燒馬可波羅面包和雞肉漢堡。在咖啡館,我其實較少點咖啡,多是點中式茶,于是這頓下午茶就中西合璧了。張愛玲原本也是喜歡喝茶,因為在美國買不到好的茶,就改喝咖啡了。這是她在臺灣作家水晶費了九個月時間終于約到的訪談里說的。關(guān)于茶的情節(jié),在張愛玲小說里比比皆是,比如嬌蕊用茶與振保調(diào)情(《紅玫瑰與白玫瑰》),銀娣臨上吊,抓起茶壺喝了一口隔夜的冷茶(《怨女》),甚至直接用茶來命名小說(《茉莉香片》),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海派文化的精髓就是中西雜糅,張愛玲便是這雜糅出來的奇葩。
上海的老咖啡館比北美的考究精致,更接近歐洲的風(fēng)格,令我想起巴黎左岸的花神、雙偶等,但在空間處理上又融入中國古典審美的精髓,是中國都會里西化的世俗儀式。上海的老咖啡館固執(zhí)地保留著這種儀式感,這也是上海獨有的腔調(diào),是北京、廣州和其他中國任何城市的咖啡館所沒有的腔調(diào),畢竟咖啡和咖啡館這種舶來品,最初是落腳在上海,而上海人卻又是那么善于把外來的事物迅速消化,并加以改造,變成自己的東西,絕不生吞活剝,就像沙拉這種全盤生冷食物,上海人就把土豆煮熟去皮,切成小丁,再與其他食材相拌,弄出生熟混搭的上海色拉。張愛玲的文字便有這種獨特的混搭之美,充滿了那個年代中國最時髦都市里的種種時尚,卻又總是帶出那背景里的腐朽破敗,頗有《紅樓夢》的筆法和悲情。有專事文學(xué)研究者,拿張愛玲小說和西方現(xiàn)代小說比較,很難說出她學(xué)了誰誰的,不像時下某些作品,你一眼看到馬爾克斯、看到加繆、看到村上……張愛玲就不,她像一個高明的畫家,你說不出她畫布上哪一種顏色是從具體哪一支顏料管里擠出來的,那都是在她的調(diào)色板上重新生出的只有她會有的顏色。許子?xùn)|先生總結(jié)得很精準(zhǔn):“張愛玲是一個用中國傳統(tǒng)小說手法寫出現(xiàn)代主義精神的作家。”那所謂精神的東西就如鹽溶于水,你能嘗到咸味,卻看不到鹽。
如果沒有張愛玲元素,上海灘這樣的老派風(fēng)格咖啡館一點不稀奇。可是這個空間里處處刻意要顯出張愛玲的身影,張愛玲的氣息,明擺著以張愛玲為主題,既然叫人家背書,為何不大大方方就叫“張愛玲咖啡館”,偏要猶抱琵琶半遮面叫一個與環(huán)境氣氛毫不搭界的名字呢?戴著口罩露出漂亮大眼睛的女店員說:因為涉及皇冠出版社版權(quán),所以咖啡館不能用張愛玲的名字。啊?是店員博學(xué),還是有所奉命,我糊涂了。“她的城”怎么不能說她的名?四十年代風(fēng)靡上海灘的張愛玲,在五十年代穿旗袍現(xiàn)身官方會議而感覺到格格不入,隨后悄然出走,但八十年代隔著重洋,重回大眾視野,且熱度在兩岸持續(xù),怎么今天上海的張愛玲在上海要躲躲閃閃了?
那天之后,我特地上網(wǎng)搜索相關(guān)資訊,看到十年前的一篇報道稱,在上海出生、香港長大的咖啡館負責(zé)人透露,開設(shè)這間張愛玲名義的咖啡館還是頗費了一番周折,才得到官方同意設(shè)在舊址。
邀請張愛玲出席文代會的夏衍聽說她離開上海去了香港,柯靈在一九八四年十一月所寫的《遙寄張愛玲》一文里回憶道:“夏衍一片惋惜之情,卻不置一詞。”
柯靈在香港劉義鬯夫婦招待他的飯局上談到張愛玲時說:“她離開大陸,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感到格格不入,不合則去,正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
慶幸的是,那個難以承受一件旗袍的年代已成歷史,華夏女人的穿著早已百花齊放,現(xiàn)今中國滿大街都是T型臺。張愛玲這個長期不見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邊緣作家,經(jīng)夏志清之手,終于如一塊塵封的玉石被挖掘出來,在她遠離上海的這二三十年,再度風(fēng)靡。不過,我在想,假設(shè)張愛玲生逢今日,她的《封鎖》《第一爐香》投寄出去,會不會石沉大海呢?其實這個問題,木心早已做過回答,只是我很不情愿木心的答案就是定論。至于她那些作品在宏大敘事主流里,會有什么位置,單說散文這種最活潑自由、以表達自我感悟、記錄身邊瑣事、貼近生活現(xiàn)實見長的文體,如今似乎像我們的城建一樣,也越來越“高大上”起來。寫散文的不寫出文化大散文、歷史大散文,不寫出高原大漠、歷史長河之類,都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像魯迅《一件小事》、朱自清《背影》那樣的小文,如果換到今天是否還能登大雅之堂,更遑論張愛玲那些“流言”所記述的瑣瑣碎碎的市井生活,和市井里并不那么完美的道德。但我相信張愛玲倘若活到現(xiàn)在,還在寫作的話,她還是不會跳到她熟悉的生活以外去追求宏大,她在《談寫作》里說:“文人只需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后,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他寫所能寫的,無所謂應(yīng)當(dāng)。”
前蘇聯(lián)作家帕斯捷爾納克借《日瓦戈醫(yī)生》主人公之口說,“我喜歡的是普希金、契訶夫的天真爛漫的俄羅斯品質(zhì),不奢談人類最終的目的或人類的解救這類高調(diào)。并不是他們不曾想到這些事,事實上他們想得很多,不過,在他們看來,高談這些事似乎是自夸、放肆。”他認為普希金和契訶夫是真正恪守作家職業(yè)使命的,一生“專心于作家職業(yè)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手邊的特定工作,在完成這些工作中,他們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把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全當(dāng)作一己的、個人的事,與別人全不相干。而這些個人的工作從此就變得與所有的人相干,并且他們那些像還沒成熟之前摘下的青澀蘋果似的著作,已自行熟成,愈來愈香甜多汁,愈來愈意義豐富”。老帕借日瓦戈之口還說了一句:“人來到世上是要生活,而不是為生活做準(zhǔn)備。”這話我特別要聽。
想起自己自進小學(xué)后,就不斷地被父母和各種面目的長輩、老師們教導(dǎo)除了“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便是“你要好好鍛煉自己”。這鍛煉兩個字里,是包含了準(zhǔn)備吃苦,受罪,甚至有所犧牲。成人后,甚至移民國外后自己都做了母親,還聽到有人跟我說“你缺乏鍛煉”,心里立刻冒火,小時候要我鍛煉,長大了還要我鍛煉,那啥時候才該生活?鍛煉是為了某種目的,而人在世上,生活就是目的啊。我一直很不喜歡“詩和遠方”這類雞湯,好像現(xiàn)實就是茍且。不愛當(dāng)下,不能認真于眼前,哪里有什么遠方?我想,張愛玲如果有機會和老帕坐到一起喝茶或咖啡再加塊奶油蛋糕,他們應(yīng)該很投機。
上海學(xué)者陳子善談到人們對張愛玲作品里的時代性的忽視,指出:“她并非機械地描述時代事件,但你能從她的作品里見到與時代的遙遙呼應(yīng)——《封鎖》的背景是空襲,《等》既是戰(zhàn)亂時在推拿診所排隊、也是‘奚太太’在‘等’自己的丈夫從內(nèi)地歸來。但她最大的好處,還是在于超越了時代性,讓后世的人們也能與她共鳴。”那么,張愛玲憑什么超越時代性?說穿了,就是八個字:柴米油鹽,七情六欲。
張愛玲沒有蛇吞大象的野心,她坦言自己寫不了一般所說的“時代的紀(jì)念碑”,也無意替誰吶喊,但她的遵循生活邏輯的文字最終成了市民文化的代言,而且不啻是言說了她的時代。王安憶與哈佛大學(xué)的王德威有個對話,提到“五四”是不喜歡日常生活的,對日常生活是批判的,而張愛玲就是寫日常生活的。事實上,對于上海的書寫,如果脫離了日常生活,還有什么呢?雖然在某種潮流當(dāng)?shù)罆r,日常的書寫最會被輕視,最容易被邊緣化。可不管社會上還是文學(xué)上什么潮流當(dāng)?shù)溃兆涌偸且^下去,如此,張愛玲的小說便可一直讀下去。許多新文學(xué)史上曾經(jīng)風(fēng)靡的作家,今天只剩“意義”而寄身文學(xué)史,只是專業(yè)人士需扒史料時才把他們給扒出來,其作品早已不在當(dāng)下的閱讀現(xiàn)場。除了魯迅,恐怕就只有張愛玲讓當(dāng)下即使熱門的作家也深感與其爭奪讀者力不從心。
細想一下,張愛玲的所謂高明便是她的老實:任何時代的人,活著,就離不開柴米油鹽七情六欲。衣裳是會過時的,穿舊穿破的,終要扔掉的,但衣裳里的人心是沒有過時的。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里有一段關(guān)于《傳奇》的評論,揭示出張愛玲作品極度的現(xiàn)實主義,這種現(xiàn)實主義絕不僅僅存在于她那個時代,在任何時代,只要人類存在,她筆下的人物就活著。“《傳奇》里很多篇小說都和男女之事有關(guān):追求,獻媚,或者是私情;男女之愛總有它可笑的或者是悲哀的一面,但是張愛玲所寫的決不止此。人的靈魂通常都是給虛榮心和欲望支撐著的,把支撐拿走以后,人變成了什么樣子——這是張愛玲的題材。”張愛玲這些題材幾乎一律的悲劇性,而無悲劇的崇高性。“張愛玲說不愿意遵照古典的悲劇原則來寫小說,因為人在獸欲和習(xí)俗雙重壓力之下,不可能再像古典悲劇人物那樣的有持續(xù)的崇高情感或熱情的盡量發(fā)揮。”所以我說她是極度的現(xiàn)實主義,吝嗇得不肯給出一點點光明的尾巴。但可貴的是,她的現(xiàn)實主義絕非直白寫實,而是意象叢生,滿篇隱喻,我總是在她的文字里,仿若掀開錦繡緞面的被褥,看到蠕動的小蟲,不寒而栗。
離開上海后的張愛玲,再沒回來過,但她這一生無論在哪里都無法與上海切割。我相信她心里到底是懷念上海的,所以在美國會憶起“我們上海家隔壁”咖啡館傳出的噴香之氣。
張愛玲說過,她不喜歡小城,喜歡大城市。即使晚年的避世索居,她也還是選擇了大城市洛杉磯,選擇了鬧中取靜的公寓。喜歡大城市的女人,喜歡上海是很自然的,畢竟上海有著中國最豐富、最精致的令女人更女人的物質(zhì)的細節(jié)和心理的寬容。即使在那外面貼滿大字報、男男女女穿成“藍螞蟻”的年代,上海的亭子間里還是冒出鐵熨斗燙衣服的“布毛氣”,不管外面多么轟轟烈烈,大會小會有多么重大的主題,上海女人關(guān)了門在自己家里,琢磨一件襯衫是開一字領(lǐng)還是小翻領(lǐng),或者小圓領(lǐng)上加一條尼龍花邊,則是更理所當(dāng)然的主題。就像張愛玲筆下炮火連天的時候,也還是有傾城之戀;她站在六樓陽臺瞭望上海“邊疆”的那個亂世,上海的咖啡香氣也不曾消失,蛋糕上仍然裱了厚厚的奶油。
想到這里,我環(huán)顧了一下咖啡館,坐在這里的客人,一律地安靜,單人的桌上除了一杯喝的或一碟點心,必有一本書攤開在眼睛底下;三兩一桌的,則吃喝外,低聲閑談,沒有在星巴克的隨意放縱。坐在上海老咖啡館的人們,多少有點拘泥,自己給自己做規(guī)矩,像極了女人穿上旗袍,便要手足收斂,不能大刀闊斧。上海的市民文化里,特別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是對人生安穩(wěn)的追求。對安穩(wěn)人生的孜孜不倦,這樣的文化里,必有一種永恒的意味。上海這座城市固然有著許多魅力,其中之一則是不管外面如何日新月異,內(nèi)里總是與從前藕斷絲連,老咖啡館便是一個縮影。我曾在二十年前的《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里寫過這樣一段話:“上海的咖啡館像一臺近代的風(fēng)車,只是在那個眾所周知的革命年代停轉(zhuǎn)了許久,而一旦輪轉(zhuǎn)起來,便續(xù)上了從前。”
桌上兩碟咸的吃完了,需要來點甜的了。我點了一個抹茶柚子蛋糕。其實我想吃的是栗子蛋糕,可惜沒有。蛋糕上來了,上頭一層淡綠的奶油,像玉石里透出的翡翠色。其實,我不大喜歡奶油加了顏色的,記得小時候的生日蛋糕,那深紅色的圓形硬紙板盒子里,盛著的大蛋糕上面一層厚厚的奶油,冰激淋色,那是奶油的本色。從外地回滬探親的父母,就會帶一盒去北方。那時父母支內(nèi)的山區(qū)是沒有奶油蛋糕的,后來搬去省會的鄭州也有了,但那蛋糕上的“奶油”薄薄的,且漂白過似的,顯然是糖粉多過了奶油,入口沒有絲滑感,只覺得嘴里屑粒娑羅像塞進一口沙子。現(xiàn)在想來,那么多大包小包的行李中,帶上這么一盒碰不得的東西,這一路得多小心翼翼啊。但上海人為了在遠離上海的地方也保留上海的生活,他們是固執(zhí)而頑強的,尤其體現(xiàn)在女性身上。母親甚至叫父親背一個幾十斤重的手推石磨帶回北方,以便可以在家里把糯米磨成水磨粉,做成年糕、湯團,在被下放的三線山區(qū)過春節(jié)的時候,和上海同步吃上年初一的糕團。那糕團的寓意是“高高興興,團團圓圓”,端上糕團的年初一早上,母親便會這樣嘮叨。那一刻,蒸年糕和煮湯團的騰騰熱氣,把結(jié)了霜花的玻璃窗模糊得極溫暖。
分享那塊奶油蛋糕時,從前上海那個深紅色圓形硬紙板盒子里的奶油蛋糕,就幻化成了九莉手里的那盒。那是抗戰(zhàn)勝利后,《小團圓》里的九莉帶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去送人,乘電車去,車子很擠。小說里特別寫到:“這家西點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別多,照這樣要擠成漿糊了。”
每每提及奶油蛋糕,我眼前就會出現(xiàn)另一幅畫面,不在上海的童年是看不到的,沒有父母支內(nèi)的上海小囡也是看不到的:
那是綠皮車年代的上海火車站月臺。一個穿藍卡其布中山裝的中年男子,背上馱著繩結(jié)網(wǎng)線袋里摞起來的四五盒奶油蛋糕,一律的圓形深紅色硬紙板盒,占滿了那男人整個脊背。他一邊往車上擠,一邊喊:“勿要軋!勿要軋!(滬語:別擠)”他登上那列北上的火車臺階時,上頭兩盒已經(jīng)坍塌在他背上,一片白漿糊。人們慌忙給他閃開通道,背蛋糕的男人渾然不知。我看著那白乎乎的背影轉(zhuǎn)進了車廂,心里深深地為那么多的奶油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