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與人生

作為一個不算太知名的歷史人物，一般人對于匡衡可能了解不多，但若說到“鑿壁偷光”的故事，怕是多數中國人都有耳聞。

沒錯，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匡衡。《漢書·匡衡傳》記載，匡衡自小家貧而好學，很早就出來打工掙學費。顯然，這又是一個十分勵志的故事，匡衡最終學有所成，特別是憑借對《詩經》的獨到理解獲得了時人的高度贊譽，其中就包括當時還是太子的漢元帝劉奭。

漢元帝即位后，匡衡在車騎將軍史高的舉薦下調入中央，漢元帝對這位老相識也是厚愛有加，此后匡衡仕途坦順、一路遷升，并積極對一些朝政得失發聲。《論治性正家疏》即是他在擔任光祿大夫、太子少傅時向漢元帝所進。當時漢元帝性格柔懦、當斷不斷、易于被親信左右蒙蔽的缺點已經顯現，應當說，這篇疏文是帶有很強現實針對性的。

疏文可分為四段。第一段自“臣聞”至“佑助其治也”，開宗明義指出：“臣聞治亂安危之機，在乎審所用心。”即心性為首，關乎國家治亂安危。這也是儒家思想的一大特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構成一個自洽的邏輯推演與閉環系統，即欲治人，先治己，所謂君子反求諸己，也是這個意思。那么，如何修養心性呢？匡衡給出的答案是“承宣先王之德”，并舉了周成王忠實繼承周文王、周武王治道的例子。簡言之，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克己復禮”，既然先圣、先王已經留下了完備的制度遺產，也取得了成功實踐，那為什么要去改變它呢？

第二段自“陛下圣德天覆”至“蓋至德之本也”，從追溯歷史引到治政現實上，重心仍落在“遵制揚功，以定群下之心”。匡衡指出，元帝宅心仁厚，關愛百姓，但為何仍“陰陽未和，奸邪未禁”？根本原因就在于朝廷放著已有的先王制度不用，卻非要“務變更之”，結果新的制度不能適用現實（“不可行”），造成人民困擾，于是只好又改回去。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吏民無所信”，大家更不知道該怎么去做了。因此，與其如此，不如從一開始就堅定地執行舊制，“遵制揚功，以定群下之心”。匡衡在這里引用了孔子將《詩經》“無念爾祖，聿修厥德”（牢記祖先德行不可忘，用以修習品性）著之《孝經》首章的例子，這也是中國文學（文章）的一大特點，總要引述一些圣人古訓作為佐證，甚至有時只起到段落之間的承接作用，比如下面。

第三段自“傳曰”至“所以崇圣德”，也是疏文的中心，講具體如何治性。段首開頭“傳曰：‘審好惡，理情性，而王道畢矣’”出自《韓詩外傳》，匡衡在疏文中多次引用《詩經》，看來確實于此鉆研很深。匡衡強調：“治性之道，必審己之所有余，而強其所不足。蓋聰明疏通者，戒于大察；寡聞少見者，戒于壅蔽；勇猛剛強者，戒于大暴，仁愛溫良者，戒于無斷；湛靜安舒者，戒于后時；廣心浩大者，戒于遺忘。必審己之所當戒而齊之以義，然后中和之化應。”應當說，匡衡關于治性之道的論斷是頗有新意、令人警醒的。與一般勸人改過向善不同，匡衡在這里列舉的，除去寡聞少見外，其余可以說都是優點，而匡衡卻表示，優點本身也存在不足，或者說也存在著向缺點轉化的可能。例如，聰明當然是好事，但太過聰明、凡事看得太清楚，就可能對人過于苛責，容不下別人一絲缺點，更不用說耍小聰明來待人處事了，自己很累，別人也很累。同樣，勇敢的人要防止脾氣暴躁，溫良的人要防止優柔寡斷，性格沉靜的人要防止做事拖拉，心胸開闊的人要防止丟三落四。一言以蔽之，優點再多再大，也要把握尺度，避免過猶不及。怎么避免呢？就是要以中和的方法來平衡，這也是儒家思想所一再強調的中庸之道。看來，匡衡深諳辯證法，也清楚矛盾之間的對立轉化，只不過不會去運用這些術語罷了。

匡衡無疑是十分懂得勸諫藝術的，大察、大暴、遺忘等等，都是缺點，但匡衡卻反其意而為之，說這些缺點乃是優點的衍生，盡量緩和了語氣，目的是使諫言更能夠讓人接受。此外，人性的缺點當然有很多，而他在這里列舉的，像雍蔽、無斷、后時等，針對性都很強，事實上都具體指向了漢元帝自身的缺陷，對此漢元帝自然不會不心知肚明，因此，也可以說這一段話兼具了勇氣與智慧、原則與靈活的要素，展示了高明的語言藝術。

第四段自“臣又聞”至“天下定矣”，最后講宮掖之事。匡衡勸誡漢元帝，必修家室，然后“天下之理得”，也就是從修身到齊家最后落在治國平天下。那么，怎么修家呢？匡衡強調了兩點，一是“必慎妃后之際”，即妥善處理好皇后與妃嬪之間的關系，“卑不隃尊，新不先故”，不能讓妃嬪反而凌駕于皇后之上；二是“別嫡長之位”，即對待太子要用跟其他兒子不一樣的待遇，這不單單是儀禮上的事情，還要發自內心地去做，為什么呢？“貴正體而明嫌疑”，就是為了避免讓太子擔心、讓其他兒子有異心。

與前面談論治性一樣，匡衡在這里同樣是有所指的。當時漢元帝寵幸嬪妃傅昭儀，連帶著也寵愛與傅昭儀所生的兒子定陶王劉康，無形中冷落了皇后王政君與太子劉驁（即后來的漢成帝），這自然引起了朝廷群臣的疑慮、慌亂，甚至不排除有投機者就此大做文章。雖然古人很早就說過“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但古往今來，后宮失序、諸子爭位、太子被廢、腥風血雨的事情又何嘗少見了，后宮固然是皇帝的家事，但同時也是國家的大事。而與前面談論治性還可以委婉地道出不同，這種事情無法回避，也無法婉轉。盡管匡衡在這里使用了更多的篇幅去論證這個問題，試圖用文字的繁密來沖淡問題的尖銳，但總的來說仍做到了秉筆直書，甚至于直接告誡漢元帝“不以私恩害公義”，并在結尾坦言“正家而天下定矣”，表現出了更大的勇氣。雖然說漢元帝一直對他關愛有加，但能夠坦誠地去討論這個問題，無疑是值得欽佩的。從這個意義上，匡衡也無愧于漢元帝的知遇

之恩。

匡衡無疑是十分懂得道理的，更難得的是還能把道理講得十分明白。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他精準聚焦了問題，準確把握了受諫者特點，鮮明提出了觀點，巧妙運用了說理技巧，兼之知識儲備扎實，史實、典故、格言信手拈來又恰到好處，以及論證細密，語言平和，語氣舒緩，使得這篇疏文成為不可多得的公文范本。

班固在《漢書·匡衡傳》中全文收錄了《論治性正家疏》等奏議三篇以及祭文兩篇，這三篇奏議，也被曾國藩輯選在《經史百家雜鈔》中，可見，不論是班固還是曾國藩，對匡衡講道理的能力都是高度肯定的。

行文至此，一股熟悉的味道，沒錯，反轉。

盡管在漢元帝的加持下，匡衡此后又遷升光祿勛、御史大夫，并在丞相韋玄成死后接任，封安樂侯，但當時漢元帝更為寵信的是中書令石顯，而匡衡與韋玄成“皆畏顯，不敢失其意”，想來是與面對漢元帝的侃侃而談相反，在石顯面前則是唯唯諾諾。漢元帝死后，漢成帝繼位，石顯失勢被免官，“衡乃與御史大夫甄譚共奏顯，追條其舊惡，并及黨與”。不料這卻引來了司隸校尉王尊的不滿，王尊隨即上書劾奏：“衡、譚居大臣位，知顯等專權勢、作威福，為海內患害，不以時白奏行罰，而阿諛曲從，附下罔上，無大臣輔政之義。既奏顯等，不自陳不忠之罪，而反揚著先帝任用傾覆之徒，罪至不道。”意思是匡衡你在石顯擅權作惡的時候，不但沒有如實稟明元帝，反而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現在石顯倒臺了，你又趕緊跟他切割，而且還將污水潑到先帝身上，宣稱是元帝信用的石顯，如此不義不忠，才是最大的禍害啊！

所幸漢成帝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了寬量，“有詔勿劾”，下令不去追究匡衡的責任。然而經此之后，匡衡“慚懼”“嘿嘿不自安”，遇有風吹草動即趕緊上書“乞骸骨讓位”，而漢成帝每次都“以詔書慰撫，不許”，即使是后來匡衡兒子觸法犯事，也對匡衡網開了一面。

然而好運總有到頭的時候，匡衡最終沒有躲過命運的窺伺，終因侵占土地免為庶人。這個事情頗有些曲折。匡衡被漢元帝授封安樂侯的時候，其食邑在臨淮郡僮縣的安樂鄉，其南面地界在閩陌。很早的時候，臨淮郡在制作地圖時誤將閩陌畫為其南面的平陵陌。后來匡衡獲封安樂侯，順理成章以真正的平陵陌為界，這就多出了四百頃土地。漢成帝即位后，臨淮郡重新勘定地界，這個問題才被發現。—事實上，匡衡可能早在受封的時候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但貪圖小便宜而不聲張，因此在臨淮郡重新勘界時專門指派其親信陸賜負責審定此事。陸賜也揣摩到了匡衡的心思，最終使生米煮成熟飯，以“案故圖”為由，將安樂鄉南界正式確定為平陵陌，而匡衡也從容派人去多收了這四百頃土地的糧食。

事情暴露之后，匡衡被劾以監守自盜，“計簿已定而背法制，專地盜土以自益”。不過漢成帝最后關頭還是表示出了善意，下令只將匡衡免官，其余不再追究。

從上面講述的匡衡趨炎附勢、對子女失于管教，乃至盜取民地的“劣行”，再來看這一篇《論治性正家疏》，真是令人感慨！他所勸誡漢元帝的治性、正家，話說得如此漂亮，邏輯如此嚴整，但顯然他自己并沒有做到。事實上，班固在為其作傳時，將其與張禹、孔光、馬宮等人共同列傳，而這幾個人，正如班固最后在贊辭中所說，“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個中褒貶，自不待言！

在《論語》中，子貢曾發出過一個疑問：“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意思是殷紂王真的有像傳說中那么窮兇極惡嗎？但一個人太壞了，所以人們就把所有壞事都安在了他身上，因此君子一定要警惕啊，千萬不要獲得惡人的名聲，否則“天下之惡皆歸焉”。這句話用在匡衡身上可能也并不過分，如前所說，匡衡的言與行形成了強烈對比，雖然或許只是被人指責為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但在更加激烈的人看來，卻也可以扣上陽奉陰違、矯飾作偽的帽子。例如，清朝前期學者何焯在校定《漢書》時，針對這篇《論治性正家疏》就大加鞭撻，說匡衡原本就是因為大將軍史高舉薦，史高又與石顯相為表里，因此，匡衡在疏中所說遵守古制，其實是與石顯、史高暗中唱和，以此排斥當時蕭望之、周堪等人匡正朝政的努力；至于慎妃后、別嫡長，也是因為石顯、史高乃太子一黨，匡衡因此才“敢以為言”。這簡直可說是殺人誅心了。顯然，在何焯眼中，匡衡不僅以其如簧巧舌，騙過了班固，也騙過了司馬光（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同樣摘錄了《論治性正家疏》，無疑對其觀點亦大為認同）。何焯當然不會看到曾國藩在后來編選的《雜鈔》，否則對曾國藩輯選此文怕是也會義憤填膺。而這也不能不令人狐疑思索，匡衡在這篇疏文中所說，究竟是理想還是口號？是信念還是權宜？是忠直還是投機？歷史真是復雜，人性真是多面，道理與人生，未必總是并肩而行啊！（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