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大一統王朝幅員遼闊,內部情況千差萬別,即便放在現代也是超大型的國家。如何在遼闊的疆域內融通四方,協調不同風俗甚至不同特質的地域之間思想文化、資源財富等諸多要素的流動,是相當困難且玄妙的一項任務,也是觀察龐大的國家機器運轉質量的一個窗口。而將皇權盤踞的高墻深宮與千里之外的荔枝聯系起來,雖然是相對極端的例子,卻是一個值得考據的有趣案例。
“長安的荔枝”珠玉在前。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新唐書·楊貴妃傳》確實記載:“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這是一個有趣的案例。
“長安的荔枝”這個詞本身就值得玩味,如果我們將重心放在“荔枝”上,那么與“長安”的組合就意味著早在唐朝,統一王朝就有能力將帝國邊陲的荔枝迅速運到權力核心;如果重心是“長安”,那么增加“荔枝”后綴似乎暗示了它僅僅是歷史中心舞臺上的一個擺設,乃至權力斗爭的一個道具。
在同名小說中,主人公李善德歷經千辛萬苦舍命馳送長安的荔枝,只是煌煌盛世可有可無的小點綴,只是幕后大人物隨口一提的奇珍異果、陰謀家權謀口袋中的一枚暗箭而已。那么,在集大一統王朝之大成的清代,荔枝和皇權、和紫禁城又發生了什么樣的故事呢?
滿族發源于白山黑水之間,入關前對荔枝必然是陌生的。入主中原后,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擔負起了構建復合型大一統王朝的重任,嵌入到儒家思想觀念和傳統王朝法統之中。愛新覺羅家族迅速接受了荔枝的文化內涵。荔枝與“利”諧音,有利事連連的寓意;荔枝成熟時,一捧捧紅彤彤的果實綴滿枝頭,低了樹冠,透出紅紅火火、喜慶圓滿的祝福。而且,荔枝這種南方佳果,天然傳遞出一種清新、溫暖的異域風情。它天生就在供皇權挑揀的草木名單上。歷代有關荔枝美好涵義的書畫、器物佳作,又都匯聚到了紫禁城。清朝的皇帝們摩挲著這些文物,對于荔枝的憧憬愈加濃烈。想象那朱紅麟皮的果實,剝開后甜香外溢,果肉晶瑩透亮,咬一口汁水淋漓,甘甜順喉而下。更重要的是,暢通荔枝的入京路,也是檢驗大清王朝大一統質量、檢驗愛新覺羅皇權的試金石。如果一顆小小果子都不能實現從產地到紫禁城的位移,那么大清王朝的權威就令人存疑了。因此,無論就想象而言,還是出于現實的權力考量,荔枝都必須來到紫禁城。
紫禁城向荔枝敞開了大門,問題是,鮮荔枝怎么運進金鑾殿呢?
好在前朝皇帝們的想法與愛新覺羅家族一樣,并且在長途運輸荔枝這個任務上反復實驗,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與教訓。其中核心的難題是荔枝極難保鮮,在沒有生鮮冷鏈運輸技術的古代幾乎是不可能長途運輸的。朝廷最早知道荔枝這種南方佳果,是在第一個穩固的大一統王朝—西漢時期。西漢將荔枝稱作“離支”,正是因為老劉家的子孫已經認識到嬌貴的荔枝一旦離開果枝,味道一日一變,三四日便腐爛了。白居易便明言:“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西漢有關荔枝的知識,來自當時割據嶺南的南越國王趙佗。據傳成書于西漢的《西京雜記》記載嶺南最早在漢高祖時期就進貢荔枝:“尉佗獻高祖鮫魚、荔枝。高祖報以蒲桃錦四匹。”尉佗即南越王趙佗,他臣服西漢朝廷之后的表現之一就是進獻鮫魚、荔枝等貢品。這也是荔枝進入中原的最早記載。從廣州到西安,千里之遙。考慮到交通和技術等原因,趙佗進貢的只是荔枝干,不可能是新鮮荔枝。
即便僅僅是荔枝干,漢武帝劉徹依然瘋狂地迷戀上了荔枝。為了吃到鮮荔枝,他大興土木,特意在關中建造了一座“扶荔宮”(今陜西韓城芝川鎮南門外)。《三輔黃圖》卷三記載:“扶荔宮,在上林苑中。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破南越,起扶荔宮,以植所得奇草異木。”估計是當時滅亡南越國的漢朝大軍,直接移植了一批荔枝樹到扶荔宮中。可惜,漢武帝的實驗失敗了。
上木,南北異宜,歲時多枯瘁。荔枝自交趾移植百株于庭,無一生者,連年猶移植不息。后數歲,偶一株稍茂,終無華實,帝亦珍惜之。一旦萎死,守吏坐誅者數十人,遂不復蒔矣。其實則歲貢焉,郵傳者疲斃于道,極為生民之患。至后漢安帝時,交趾郡守唐羌極陳其弊,遂罷其貢。
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竟然征服不了小小的荔枝樹,內心的挫敗感可想而知。荔枝樹需要高溫高濕,喜歡光照,一旦環境不合適就停止生長發育,這也決定了它只能在帝國的南方一隅生長。為了內心虛緲的滿足,漢武帝不愿承認失敗,枯死一批荔枝樹就下令嶺南再進貢一批,結果害了一批批的荔枝園丁和疲斃于道的郵傳者。一直到后漢安帝時,嶺南的交趾太守唐羌上書勸諫,皇帝這才放棄了在關中種植荔枝這個不可能的任務。
兩漢之后的大一統王朝是唐朝。關于楊貴妃品嘗的“荔枝”到底來自嶺南還是四川,論者還有爭議。但李善德在接到任務之初誤以為的“荔枝煎”,才是唐代北方地區主流的荔枝制品。北宋蔡襄《荔枝譜》記載了荔枝蜜煎之法:“剝生荔枝,笮去其漿,然后蜜煮之。”這就類似于現代的果脯了。唐宋時期的中國人大致發明了三種荔枝保鮮法。一是將荔枝裝入瓷壇、竹筒等容器中,將容器口密封;一是用蠟封住荔枝蒂部,再浸入水中,盡量減弱氧化;一是用瓦罐密封,將荔枝放入瓦壇中密封,倒沉水中。三種方法都是利用密封法,盡可能地滯緩荔枝的腐敗速度。
宋徽宗趙佶是又一位荔枝愛好者,不僅喜歡吃荔枝,還喜歡觀賞荔枝樹。他下令盛產荔枝的閩南地區精選一些已經掛果的小荔枝樹,移栽到大花盆中,通過水運,盡快運到北宋都城汴梁。閩南到汴梁的距離相對廣州到西安,大大縮短。這種“活體盆栽”還真運來了幾株掛著荔枝的果樹。宋徽宗擺放在宣和殿內,營造荔枝在宮中生長的景象,還寫詩道:“密移造化出閩山,禁御新栽荔子丹。”當然,“密封保鮮”法很可能與“活體盆栽”搭配使用。荔枝先移植到大盆中種植,在運輸途中快成熟時立刻摘下來,馬上密封保鮮,繼續快馬加鞭送到御前。
紫禁城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規劃荔枝問題的,基本沿襲了宋徽宗的長途運輸法。福建繼續承擔供應紫禁城荔枝的光榮任務。時人沈初目睹了福建官員進貢荔枝的情形,并將其記載在《西清筆記》中:事先,地方官預備數百個大木桶,每桶種植一株荔枝樹;四月,荔枝花開時,從幾百株中精選數十桶枝干粗壯、青果累累的荔枝樹,裝船北上;之后,荔枝桶要水陸跋涉兩個多月才能抵達北京。為此,進貢船隊攜帶大量福建本地清水,以便途中嬌貴的荔枝隨時能喝上故鄉水。從福州出發,走二百里水路就到了一個叫作“水口”的地方。神奇的是,荔枝樹過了水口就不再生長。所以,趕赴紫禁城的荔枝必須把握好掛果與經過水口的時機。如果荔枝樹通過水口還沒有掛果,差事就要辦砸了。一路風塵仆仆,押運官吏小心翼翼、爭分奪秒地和時間賽跑。最理想的狀況是,當六月上旬望見北京城高大的城池時,荔枝果剛好掛紅。乾隆皇帝認為本朝桶運荔枝的方法科學便民,批評唐代“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夸張浪費。他的《荔枝》詩寫道:
分根植桶土栽培,
度嶺便船載以來。
經宿敗而人馬斃,
紫微詩句涉虛哉。
事實上,紫禁城獲取荔枝的方法同樣勞民傷財。能夠幸運進入紫禁城的新鮮荔枝寥寥無幾,“一本僅存二三枚”。一
棵樹上往往只剩兩三顆荔枝了。如此算來,福建官員辛苦一趟,皇帝收到的荔枝也就百十來顆。這期間耗費的人力、物力數以千萬計,更勿論經辦者承受的巨大精神壓力了。
來到紫禁城的每一棵荔枝樹、每一粒鮮荔枝都是寶貴的。每一批荔枝樹都要列明辦差人員名單,每一棵荔枝樹都要編號,每一棵樹上結下的紅荔枝都要登記后迅速呈送皇帝,請皇上分配。雍正七年(1729),閩
浙總督高其倬進貢一批荔枝,由千總吳俊麟率領兵丁陳世偉、何朝風和花匠王文等一路護送。吳俊麟就是清朝的李
善德。本次運入紫禁城的荔枝樹共40桶,荔枝掛果479個。內務府登記造冊:“第一號二
十五個,第二號十八個,第三號九個……第三十九號十八個,第四十號六個。”君臣上下都明白這40棵荔枝樹在北京城存活不了多久,因此福建督、撫每年夏秋都要持續不斷地北運荔枝。在貫通南北的京杭大運河上,進貢荔枝的官船前后相望,“因風飛過仙霞嶺,惹得人間齒頰香”,不計成本地飛馳向紫禁城。比如,福建巡撫劉世明的40桶荔枝也差不多同時送到了,摘下鮮荔枝526顆。
進入乾隆朝后,紫禁城簽收的荔枝樹結果驟降,每一顆鮮荔枝更顯珍貴。乾隆二十五年(1760)六月十八日,內務府統計福建巡撫吳士功進貢的58桶荔枝樹共掛果220個,當天摘下36個荔枝,先拿19個在宮中供佛,其余呈給皇帝。這批荔枝樹在七天后的六月二十五日仍然活著,當天摘下荔枝20顆,隨其他果品呈給乾隆。清宮《哈密瓜、蜜荔枝底簿》記載乾隆皇帝分配如下:
上覽過,恭進皇太后荔枝一個,仍差(御茶房)首領蕭云鵬進訖。賜皇后、令貴妃、舒妃、慶妃、穎妃、婉嬪、忻嬪、豫嬪、郭貴人、伊貴人、和貴人、瑞貴人,每位鮮荔枝一個。
皇太后、皇后都只能分到一顆鮮荔枝嘗嘗鮮,紫禁城的荔枝都不能說是不寬裕,而是一粒千金的珍稀之物了。
好在,福建還進貢蜜荔枝—類似李善德誤以為的荔枝煎。當年七月十四日,浙閩
總督楊廷璋進蜜荔枝72瓶、
福建巡撫吳士功進48瓶,共計120瓶蜜荔枝。乾隆送給皇太后蜜荔枝8瓶、溫惠皇貴太妃蜜荔枝2瓶、裕貴妃等位4瓶;賞賜皇后3瓶、令貴妃2瓶,舒妃、愉妃、慶妃、穎妃、婉嬪、忻嬪、豫嬪各1瓶;剩余的慎貴人、林貴人、蘭貴人、祥貴人、伊貴人、郭貴人、瑞貴人、和貴人、鄂常在、白常在等10人則分享剩余的15瓶蜜荔枝。
如果紫禁城的荔枝富裕,皇帝也會賞賜給親王、阿哥、公主、大臣等人。乾隆朝的王公大臣睿親王、莊親王、鄭親王、阿桂、和珅、董誥、福常安等都獲得過鮮荔枝賞賜,不過僅限每人一顆。有時,皇帝也會將鮮荔枝作為“特恩”賞賜給某個大臣,比如與雍正皇帝處于“蜜月期”的年羹堯。當然了,年羹堯也好,還是世襲罔替的睿親王也罷,拿到荔枝后要趕緊上表叩謝圣眷優渥。
鮮荔枝的到來,豐富了紫禁城的物質世界,擦亮了紫禁城的富貴光彩。紫禁城的居民對這種千里之外的小嘉果都很喜歡,它豐富了眾人的果盤和談資。乾隆皇帝的另一首《荔枝》寫道:“閩中嘉實到秋前,朱顆累累湛露鮮。塞北冰盤供夏凊,定知解暑更延年。”至于荔枝長途跋涉背后的心酸與不易,他們是不會關注的。在紫禁城的盛世圖景中,那一枚荔枝只是皇權貴有四海的草木樣本之一。同樣的角色還有長白山的人參、松花江的鰉魚、哈密的哈密瓜、吐魯番的葡萄,乃至來自天山雪山的數十噸計的玉石等等,運輸的艱難與費盡周章都大同小異,皇帝和嬪妃們哪能一一注意到幕后的辛勞,更談不上事事悲天憫人了。日月星辰在紫禁城內外不疾不緩地輪替,但人們的悲歡并不相通。
大運河上的荔枝船連綿不絕,巨大的成本令福建官府不堪重負。當地官員應該一直希望能卸下這樁差事。素以節儉著稱的旻寧登基成為皇帝后,福建官員看到了一絲曙光。道光元年(1821),閩浙總督顏檢上疏,以“采運艱難”為由,請求停辦荔枝貢差。道光皇帝連下兩道諭旨,直言荔枝“乃朕所素知無用之物”,先后停止鮮荔枝、蜜荔枝的進貢。不過,荔枝干仍需進貢,以備宮中祭祀使用。之后,荔枝作為祭品,以及器物上的圖案、書畫創作的主題繼續活躍在紫禁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