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慶父之亂”看《春秋》褒貶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形容如果不除掉作亂的魁首，國家的禍難就無法停止。這句話出自《左傳·閔公元年》，是齊國大夫仲孫湫出使魯國后對齊桓公說的話，原文是“不去慶父，魯難未已”。慶父是春秋時魯莊公的弟弟，他為了奪取魯國政權接連弒殺國君，使魯國陷入長達數年的內亂。

《春秋》對“慶父之亂”的記載

“慶父之亂”這段歷史最早記載在《春秋》中。梳理《春秋》，與之相關的經文共十九條，分別是：

莊公三十二年（前662）：

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

八月癸亥，公薨于路寢。

冬十月己未，子般卒。

公子慶父如齊。

閔公元年（前661）：

元年春王正月。

夏六月辛酉，葬我君莊公。

秋八月，公及齊侯盟于落姑。

季子來歸。

冬，齊仲孫來。

閔公二年（前660）：

秋八月辛丑，公薨。

九月，夫人姜氏孫于邾。

公子慶父出奔莒。

冬，齊高子來盟。

僖公元年（前659）：

元年春王正月。

秋七月戊辰，夫人姜氏薨于夷，齊人以歸。

九月，公敗邾師于郾。

冬十月壬午，公子友帥師敗莒師于酈。獲莒挐。

十有二月丁巳，夫人氏之喪至自齊。

僖公二年（前658）：

夏五月辛巳，葬我小君哀姜。

從經文可以看出，《春秋》文辭十分簡略，記錄每件事只用一句話，沒有其他解釋。僅僅通過經文，我們無法了解事件的全過程，因此先對“慶父之亂”的來龍去脈進行簡要敘述。

“慶父之亂”始末

魯莊公的夫人姜氏是齊國人，死后謚“哀”，也稱“哀姜”。因為她一直沒能生下兒子，莊公就想立小妾生的子般為嗣君。莊公有三個弟弟—慶父、叔牙、季友。叔牙認為，莊公去世后應該讓慶父即位，但季友強烈反對，主張按照父死子繼的原則，由子般做國君。

莊公去世，子般即位，可僅過了兩個月，慶父就派人殺了子般，另立年僅八歲的閔公為國君。弒君之后，慶父逃往齊國。閔公元年（前661）八月，在季友的推動下，齊、魯兩國在落姑結盟，流亡在外的季友返回魯國。這年冬天，齊國大夫仲孫湫出使魯國表示慰問。

慶父不但弒君作亂，還和哀姜私通。閔公即位后，兩人再次謀劃，想讓慶父做國君。閔公二年（前660）八月，慶父又派人殺害了閔公。短短兩年，兩位國君被弒。事后，慶父再一次出逃。這年冬天，齊桓公派大夫高傒出使魯國，并訂立盟約。

慶父出逃后，流亡在邾國的季友重新回到魯國，立子申為國君，即魯僖公。慶父也想回魯國，卻遭到拒絕，最終上吊自殺。齊桓公得知哀姜的所作所為后，派人將她召回，并在半路殺了她。魯僖公念及母子之義，請求齊國送還哀姜尸首，將其安葬。

“慶父之亂”中的褒貶

《春秋》不但記事簡略，而且蘊含褒貶。根據學界的研究，《春秋》經文常通過使用特定的字、特殊的稱謂，或特意記錄本不必記錄的內容、省略本該記錄的內容，來隱晦地評價人物與事件。如果不明白這些《春秋》筆法，就很難了解書中的褒貶態度，也就不知道《春秋》宣揚的義理究竟是什么。

在古人為《春秋》作的“傳”中，《公羊傳》《穀梁傳》專門解讀《春秋》的書寫體例，以設問自答或直敘經義的方式分析《春秋》筆法，揭示“微言大義”。此外，以敘事為主的《左傳》有時也講解《春秋》的用字，闡釋經文背后的玄機。

“慶父之亂”的十九條經文中，共有六條涉及褒貶，下面就來看看《左傳》《公羊傳》《穀梁傳》的解讀。

1.閔公元年：季子來歸。

“季子”指季友。閔公元年八月，齊、魯于落姑結盟，季友回到魯國。季友是魯桓公的兒子，作為“公之子”，正常稱“公子友”，如莊公二十五年“冬，公子友如陳”，二十七年“秋，公子友如陳，葬原仲”。“季子”的“子”是對人的美稱，表達了《春秋》對季友的褒揚。《左傳》說：“‘季子來歸’，嘉之也。”《公羊傳》說：“其稱季子何？賢也。”《穀梁傳》說：“其曰季子，貴之也。”子般遇弒，閔公年幼，魯國政權不穩，是季友積極尋求齊國的幫助，促成落姑之盟。正如為《公羊傳》作注的何休所說，季友有“托君安國”之賢。

2.閔公元年：冬，齊仲孫來。

“齊國仲孫”來到魯國。《左傳》認為“仲孫”指齊國大夫仲孫湫。之所以只稱“仲孫”而不稱其名“湫”，是對他表示贊許。《左傳》記載，仲孫湫從魯國回到齊國后，齊桓公問他可不可以趁機攻取魯國，仲孫湫表示反對，并建議齊桓公“寧魯難而親之”，幫魯國渡過難關。《春秋》反對諸侯國相互吞并，主張幫助因內亂而瀕臨滅亡的國家，以延續其宗族世系。仲孫湫的建議符合《春秋》之義，因而得到贊許。

《公羊傳》《穀梁傳》認為“仲孫”指慶父。《公羊傳》解釋說，之所以稱魯國人慶父為“齊”，是“外之”，把他當作外人了。那么怎么解釋“仲孫”就是慶父呢？“仲”是慶父的排行，也是他的字。當時諸侯后代遵循這樣一個得氏的法則，叫“孫以王父字為氏”。諸侯之子氏“公子”，諸侯之孫氏“公孫”，到公孫之子，其親已遠，不能再連及“公”，就以“王父”（祖父）的字為氏。慶父是魯莊公之子，稱“公子慶父”，從他的孫輩起，就以他的字“仲”為氏，“仲孫”就是這樣來的。這里稱慶父為“仲孫”，就是以孫輩之氏指代他本人。《穀梁傳》補充說，稱慶父為“仲孫”是“疏之”，是有意疏遠他和魯國國君的關系，因為“公子”是公之子，而“仲孫”已是公之曾孫，這種“疏之”，其實是貶低。

3.閔公二年：公子慶父出奔莒。

“出奔”就是“出逃”。《穀梁傳》說：“其曰出，絕之也，慶父不復見矣。”經文言“出”，是永絕之義，表示魯國同慶父徹底斷絕了關系，從這以后，慶父再也沒有在《春秋》經文中出現過。足見《春秋》對弒君者的深惡痛絕。

4.閔公二年：冬，齊高子來盟。

《左傳》杜預注認為“高子”指高傒。《公羊傳》解釋說，稱“高子”而不稱其名，是為他的到來感到歡喜，因為他使魯國恢復了正常秩序。回顧這些年魯國的政局，莊公去世后子般即位，僅兩個月就被殺，閔公在位兩年又被殺。短短幾年，三位國君接連死去，社稷傾危。齊國沒有趁此時滅掉魯國，而是派使者來結盟，魯國人十分感激。《公羊傳》說：“桓公使高子將南陽之甲，立僖公而城魯。”魯人始終記得高子為魯國做的貢獻，“至今以為美談”，一直想念著高子。

5.僖公元年：冬十月壬午，公子友帥師敗莒師于酈。獲莒挐。

僖公元年冬天，季友率軍在酈地擊敗莒國軍隊，擒獲莒挐。據《左傳》及杜預注，慶父殺閔公后逃往莒國，季友賄賂莒國人，讓他們交出了慶父，可是莒國以此為由，再次向魯國索賄。莒國沒能幫魯國討伐慶父，接受一次財物后，仍不滿足，因此兩國開戰。《左傳》說：“公子友敗諸酈，獲莒子之弟挐。非卿也，嘉獲之也。”季友擒獲了莒君的弟弟莒挐，但莒挐的身份不是莒國的卿，照例本不該記載他，這里卻記載了，就是為了嘉獎季友的擒獲之功。

《公羊傳》更詳細地解釋了這條經文，涉及“三世異辭”之說。孔子作《春秋》，將魯國十二公兩百多年的歷史分成三段，由遠及近分別是傳聞世（隱、桓、莊、閔、僖）、所聞世（文、宣、成、襄）、所見世（昭、定、哀）。所見世是孔子及其父親生活的年代，其間很多事孔子親眼所見；所聞世是孔子祖父生活的年代，其間的事孔子能聽聞到；傳聞世是孔子高祖、曾祖生活的年代，其間的事孔子只能輾轉聽聞。三世中對于相似的事件，《春秋》寫法不同，也就是“異辭”。簡單來說，時代距孔子越遠，記載越簡略，記魯國與外國也有區別，外國更簡略。本條經文出自僖公元年，屬于傳聞世，《公羊傳》說：“莒挐者何？莒大夫也。莒無大夫，此何以書？大季子之獲也。”莒挐是莒國的大夫，但是“莒無大夫”，“莒無大夫”不是“莒國沒有大夫”，而是按照“三世異辭”，在傳聞世，像莒國這樣的小國，《春秋》不記載其大夫的名字，只略稱“莒人”，這里之所以記載名字，就是為了“大季子之獲”，彰顯季友的俘獲之功。

為什么彰顯他的功勞呢？《公羊傳》給出兩個理由：一是在魯國出現君位之爭時，季友堅持父死子繼原則，為安定社稷而努力。二是在對莒國的戰爭中，季友采用“偏戰”。“偏戰”指雙方擺開陣勢，各據一邊，約定時日交戰。《春秋》主張“偏戰”，反對搞陰謀詭計的“詐戰”。《公羊傳》記載，慶父走投無路，停留在汶水北岸，派公子奚斯去請求季友允許自己回國，季友不答應。奚斯不忍心告訴慶父，就在汶水南岸面朝北大哭。慶父聽到哭聲，領會了奚斯的意思，知道再也回不了魯國了，就抬起車轅，自縊而死。莒國人得知消息，就說他們已經找到弒君賊了，又向魯國索賄，魯國不答應，莒國就興兵伐魯。面對不占理的莒國，季友還能“偏戰”御敵，因此受褒獎。

《穀梁傳》則認為《春秋》是在貶低季友。《春秋》有記本國事不言俘獲的原則（“內不言獲”），這里破例記錄俘獲，是“惡公子之紿”，厭惡季友使詐。《穀梁傳》記載，季友對莒挐說：“我們兩人的不愉快，士卒們有什么罪過呢？”就讓士卒退下，兩人徒手搏斗。當季友處于下風時，手下人大喊魯國寶刀的名字“孟勞”，想提醒他用刀，季友接過刀，殺死了莒挐。說好徒手搏斗，卻用兵器殺死對方，是不講信義，不守規則。而且，季友的做法是“棄師之道”，不依靠軍隊而單打獨斗，這也是《春秋》反對的。

6.僖公元年：十有二月丁巳，夫人氏之喪至自齊。

“夫人氏”就是魯莊公夫人哀姜，這年十二月，哀姜的靈柩從齊國送回了魯國。《春秋》稱魯國國君的夫人，正常情況下要稱姓，如隱公二年“夫人子氏薨”，定公十五年“姒氏卒”，“子”“姒”都是姓。“夫人氏”也應該稱“夫人姜氏”。《公羊傳》認為，之所以去掉“姜”，是有意貶低她，譴責她參與殺害魯閔公，而且貶低一定要在最重的時候，最重的時候莫過于靈柩歸來的時候。

《左傳·成公十四年》有這樣一段話：“《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意思是說，《春秋》記事，用詞細密而意義顯明，記載史實而含蓄深遠，表達婉轉而順理成章，記事窮盡而無所歪曲，警戒邪惡而獎勵善良。杜預將其總結為“《春秋》五例”。應該說，“五例”中的前兩例“微而顯，志而晦”就是對《春秋》褒貶最好的詮釋。經文中多一字，少一字，換一字，字面意思甚至看不出什么區別，但就是這一字之差，立場鮮明地表達了對人對事肯定或否定的態度，而通過這含蓄隱晦的方式揭示出的道理，更是意義深刻，影響深遠。

本文所展現的僅僅是關于“慶父之亂”的六條經文，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的記載中，還有許許多多重要而精彩的歷史事件，其中闡發的“微言大義”，都值得我們仔細研讀。

（作者系中華書局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