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理想是挽救這個禮崩樂壞的社會,當一個政治家。他曾游說列國諸侯,希望實現他的理想,可是他除了一小段時間當過官以外,一直沒有機會在政治舞臺上大展宏圖,于是他只好退居家中教導弟子。而他對后世的巨大影響主要就是通過教學與演說產生的,像人們非常熟悉的“學而時習之”“三人行必有我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仁者愛人”等等箴言式的語錄,就是他平時教育弟子的話語,至今還流傳不絕,在現代中國人的心中產生影響。
《論語》就是他一生言論及行為的總記錄,《論語》大多是短小精悍的問答體,也有一些敘事性文字,共分二十篇,分別是《學而》《為政》《八佾》《里仁》《公冶長》《雍也》《述而》《泰伯》《子罕》《鄉黨》《先進》《顏淵》《子路》《憲問》《衛靈公》《季氏》《陽貨》《微子》《子張》《堯曰》。這二十篇分篇并沒有內容上的意思,大概是當時根據竹簡卷起來方便與否而分的,每篇之間沒有一定的中心思想的差異,它們的篇名也只是摘取每篇開頭兩三個字而來的,像《學而》就是因為這一篇開頭是“子曰:學而時習之”,《憲問》就是這一篇開頭是“憲問恥”,這大概是為了寫在竹簡卷的邊上以示編次而用的,并沒有特殊的意味。
那么,《論語》究竟是誰、在什么時候編的?從古到今大約有三類說法。
第一,孔子在世時就編成,并經過孔子本人審訂。這種說法最早是南朝梁代的皇侃在《論語義疏》里提出來的,清人廖燕《二十七松堂集》、李塨《評乙古文》都堅持這一說法。可是他們并沒有什么文獻上的依據,主要根據來自“大圣人經天緯地之文,豈他人可能代筆耶”、“圣人之言,固為后世諸子之所莫及”這樣一個觀念,換句話說,就是孔子是大圣人,圣人的語錄是不能偽造的,也是偽造不來的;這些話都是圣人之言,必然是經過孔子本人認可的,否則弟子不能編也編不了,所以說是“必被(孔子)印可,乃得預錄”。這種說法當然靠不住,因為這并沒有文獻依據,只是他們太崇拜和迷信孔子的心理使他們如此維護孔子圣人和《論語》圣經權威,其實《論語》里有的記載分明是第三者對孔子言行的敘述,有的記載分明是孔子死后的事情,絕不可能是孔子自著。
第二,孔子弟子編定。這種說法早在西漢末的劉向就有了,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白虎通義》、王充《論衡·正說》等都曾提到《論語》是孔子弟子所編,但他們都沒有確指是哪幾個弟子。明確說出弟子來的,最早是東漢鄭玄。清人宋翔鳳輯鄭玄《論語序》里說,《論語》是孔子的學生仲弓、子游、子夏編定的。后來不少人都同意這種看法,只是對編者人選各有小異。但是這種說法也有一點難以解釋清楚的地方,即鄭玄說仲弓、子游、子夏編《論語》究竟有什么依據?后來有人替鄭玄的說法找根據、作補充。根據有兩條,一是某篇記哪一個弟子言論多,就是哪一個弟子所輯,可是這樣一來就麻煩了,《憲問》里原憲言論多,《先進》里閔子言論不少,是不是編者中又要加上原憲和閔子呢?二是稱哪位弟子為“子”,就說明編者是這位弟子的晚輩,如宋陸九淵《象山語錄》認為《論語》中除孔子外,有若、曾參也稱子,古代“子”是尊稱,就好像如今稱“先生”,所以陸九淵說《論語》應該是比有若、曾參年輕的子夏等人編的。可是,這個說法也有問題,晚輩可以晚幾歲,也可以晚幾十歲,為什么這個編《論語》的晚輩就一定是有若、曾參的同門師弟而不能是他們的后輩弟子呢?
第三,戰國中期儒家學者陸續編定。這個說法起源最晚,但最為可靠穩妥。唐代柳宗元在《論語辯》里曾提出過一個疑問,他說《論語》中記載了曾子(曾參)之死,“則去孔子也遠矣”。這個疑問很有力,后來文獻學家就進一步順藤摸瓜,提出了更多疑問。首先,《論語》里記載的人與事,不少都是孔子死后很久才發生的,所以不可能在孔子死后就立即定型成書,必須到戰國中期才能編定,否則記不了這些較晚的人與事。其次,戰國中葉的孟子直接引述孔子語錄二十八條,間接引述孔子語錄四條,但和《論語》相同的只有十二條,其中還有些略有差異,如果《論語》早已編成,那么怎么可能相差這么大?而《論語》缺少的二十條中,有的還很重要。如果《論語》早已編成,那么孟子又從哪里搜羅來那么多語錄?它們能得到儒家后學的一致承認嗎?
那么,為什么說它是戰國中期儒家學者陸續編定的呢?清代人崔述所舉出的幾方面理由曾受到梁啟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的稱贊。崔述認為,《論語》前十篇從《學而》到《鄉黨》是較早編的,后十篇尤其是后五篇是較晚編的,出自不同編者之手。他的理由是:第一,從文體上看,前十篇文體簡單短小,而后十篇中有長篇文字,像“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章是四百十五字,“季氏將伐顓臾”一章是二百七十四字;前十五篇沒有總結性文字,后五篇則大多有這類文字。第二,從稱謂上看,前十篇記孔子的話一律是“子曰”,而后十篇則有“孔子曰”“夫子曰”,這是因為后十篇晚出,該尊稱“子”的人多了,所以要專門分別。此外,前十篇記載弟子問話的格式大多是“某某問某”,絕無“某某問某于孔子”,而后十篇則不同。第三,從史實來看,后十篇里有一些記載舛誤處,像“佛肸召,子欲往”“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前一則見于第十七篇《陽貨》,佛肸是趙簡子的中牟邑宰,他憑依中牟叛變時,孔子已去世,根本不可能來召孔子,孔子也根本不可能“欲往”;后一則也出自《陽貨》,公山弗擾是季氏門下,又叫公山不狃,他據費叛變時,孔子正當大司寇,顯然不會去參加叛亂。又比如在第十六篇《季氏》中,“季氏將伐顓臾”一章記“冉有、子路見于孔子”,可是冉有年紀很小,到孔子晚年才從政,子路年紀很大,和孔子相去無幾,兩人不可能同時為季氏服務。以上都是史實上的差錯,這些錯誤不會是當時人犯下的,只能是隔了很久、記憶模糊的后代人犯下的,可見后十篇屬于后輩人所編。第四,從思想上看,后十篇有不少悲觀厭世、與老莊風格接近的文字,像“長沮、桀溺耦而耕”(見于第十八篇《微子》)、“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見于第十一篇《先進》),和前十篇不太
一樣。
崔述的觀察很準確,《論語》前后的確存在差異。我在這里還可以補充一點,即前十篇中,八篇以記言為主,第九、第十篇則有記事傾向,似乎是在為前八篇拾遺補闕并作收束,可能編者認為已大體編成而收尾了,可是第十一篇起又重新記錄言論,似乎又開始一個新的輪次,所以大體可以相信,前十篇成書較早,自成單元,后十篇則是陸續補編的,可能是孔門弟子各自的后人補充追憶而編在前十篇之后的。
(選自《中國經典十種》,中華書局。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