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男性長輩的棍棒式家教
張捷在《紅樓財經傳家》中說,賈家是靠財經傳家。正是因為這個特征,表面上看,賈府很重視家教,但在家教上卻毫無章法,以致使其子孫大都不愛讀書。賈府里的人生意頭腦遠比讀書頭腦強得多。
賈府是富貴之家,自然希望子孫能夠通過讀書進學,從科舉中獲得入仕光大門第的機會,因此專門設立了家學,把所有的男孩子都送進去讀書。女孩子雖然不能去府內私塾上學,但也請了一對一或者一對多的家教老師,并且一般是修全科,除了讀書外,棋琴書畫樣樣要學,這也是賈府中元、迎、探、惜四個姑娘各有所長的原因。黛玉進賈府那天,賈母發話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
賈府因為家大人口多,嚴格地講,賈家對子孫的家教重心都放在家學里。擔任家教老師的是賈代儒。賈代儒是賈府中“代”字輩的長輩,但不是賈家的嫡系,終生沒有考上舉人,學問大概也最多算是中等,比范進應該還差一些,一生落魄,小家庭也不幸,早年喪父,中年喪子,晚年喪孫,可是,賈氏宗族私塾竟然聘請這樣一個生活與心境都不如意的人來當老師,卻不肯外請一位真正有才學的名師來授課,足見賈府并不懂得教育的重要性。賈代儒也只是將這一職業當做混口飯吃,他把心思都放在孫子賈瑞身上,管教很嚴,自己臨時有事,就讓賈瑞負責管理。
賈瑞“圖便宜、沒行止”“以公報私”“勒索子弟”,賈府竟然讓他來做學堂的助教,真是糊涂到頂了。賈代儒的家教方法也是簡單粗暴。一天,賈瑞企圖與鳳姐約會,一夜未歸,賈代儒將其痛打了一頓。
這樣的家教方法令人無語。雖然孫子未稟私出、撒謊等行為有違禮教家法,然只知一味蠻教,打字向前,罰字當先,是典型的家長作風。
《紅樓夢》第八十二回中,賈代儒教育寶玉時,雖不敢用棍棒打他,但也是用無情的言辭“我如今限你一個月,把念過的舊書全要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題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斷乎不依的”。這同樣是一種無形的“棍棒”,擊打著少年的心。他只是教孩子記住他的話,卻不是讓他明白其中的理。
賈府其他長輩的家教方法也是延續他的理念和方式。賈政對兒子寶玉采取的就是棍棒式教育,如賈政因寶玉犯錯大打出手,由于出手過重,將寶玉打了個半死,過后自己又后悔不迭。這并不是知道自己不該打兒子,而是因為打得太重,平常習慣用棍棒、呵責、體罰、埋怨作為教育手段的賈政并不會反省自己。
人們認為賈政是因受封建禮教下儒家思想的熏陶太深之故,是為了賈家的榮華富貴,為了兒子的出息前途,才出手懲罰。其實不然,自漢代以來,哪一個士大夫官員不受儒家禮教思想的影響熏陶,卻并非都如賈政那樣教子,相反,中國家教思想史上有很多正面的主流的家教理念和傳統,假若賈政若能受一點司馬光所說的“凡為家長,必謹守禮法,以御群子弟及家眾”的影響,那就不至于教育出令自己失望的兒子來。
恰恰是賈政沒有繼承那些好的思想傳統,甚至可以說賈府自來就缺乏家風培育的意識,從“水”字輩開始就教子無方。第四十五回賴嬤嬤曾向賈寶玉講述了當年寧、榮國公教育兒孫的手段,說他父親賈政挨打是“天天打的”,“東府里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么兒子,竟是審賊”。嚴管厚愛,想法是好的,卻不會正確引導子孫,賈政棍棒責罵是常態,偶爾贊賞也是嚴詞厲色。正如他自己想做個好官,卻迂腐遲鈍一樣,他對寶玉寄予期望,卻完全看不到寶玉身上的優點,看不慣寶玉廝混在脂粉堆中。他希望兒子用心走科舉之路,卻不知為他禮聘名師,只知道詩詞、對聯方面的才情無益于科舉。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賈政對于寶玉在詩詞歌賦方面的才華其實是贊許的。然而,他卻在外人面前故意貶低兒子:“他年小的人,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跟前賣弄!你方才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這些話雖然寫在小說里,卻來源于現實生活中眾多家長的口中。幾乎每次寶玉題了匾,做了詩,賈政給予的只有貶低、冷笑。這種心口不一的態度,其實是在外人面前維護自己作為家長的尊嚴,通過貶低自己的孩子來告訴人們,在你們心目中的好詩好匾,在我看來不值一提,讓他人覺得當父親的厲害,標準高,水平高,家教好,以彰顯自己的了不起。卻不知,這種做法其實并不高明,都是老江湖,都是做父親的,這種小心思不用戳穿都心知肚明,可是卻嚴重挫傷了兒子的自尊和信心。他不懂得借此機會對孩子的自主性、個性、責任心、創造力加以褒獎,卻采取一種截然相反的錯誤的打壓方式,這其實更是一種自私的表現。
賈政的這種教育方式,讓寶玉感受不到愛和親情,更讓他無力反抗,只能消極回避,這是多少孩子厭學的重要原因,越是這樣,寶玉越對仕途官場產生嚴重的消極抵抗心理。父親的訓誡讓他在學習時產生極大的壓迫感甚至恐懼感,對自己毫無自信。在寶玉的世界里,一聞賈政便害怕不已,一問功課便慌忙逃竄,一談父親便瑟瑟發抖。
寶玉的叛逆,準確地說來,不是對科舉本身的叛逆,而是對父親賈政的叛逆。更糟糕的是,賈府里其他男性長輩也持同樣的教育理念,如:賈赦對已經成年并結婚生子的兒子賈璉都是棍棒相加,賈珍讓下人打兒子賈蓉耳光進行羞辱,方法同樣簡單粗暴,濫用家長權威,幾乎成為賈府的一種家風。
賈府女性長輩的溺愛式家教
如果說賈寶玉與父親賈政關系疏遠,根源在于父親的家教方式打擊了他的自信,扼殺了他的個性,那么,寶玉與母親王夫人的關系也一般,母子親情淡漠,原因則在于母教的缺失。寶玉之所以在婚姻大事上反抗王夫人,寧可出家,也不愿意娶薛寶釵,固然是因為在這個問題上賈政與賈母不一致,王夫人與賈母也不一致。
有學者稱,寶黛之爭,實際上母親與祖母之爭。其實還有一個關鍵原因就在于王夫人的不擔當。寶玉犯了錯,王夫人從來沒有嚴厲斥責過他,她只是一味地把問題歸結到金釧兒、晴雯等等這些外人身上,卻從未想過,自己和自己兒子身上是不是也有問題存在。責任全往外推,而且推到的都是寶玉信任的親近的女孩身上,這讓寶玉只會增加對母親的不信任和不親近感。
更嚴重的是,在這一系列推卸責任的做法中,讓寶玉領教了母親王夫人的手段。
賈珠早死,王夫人對寶玉這根獨苗不可謂不疼,嘴里說著“混世魔王”,實則內心疼愛無比。然而,王夫人對“背鍋俠”的手段太過殘忍。明明是寶玉與金釧兒調笑,王夫人卻怒罵金釧帶壞了寶玉,要將她趕出府去,導致金釧跳井自殺。伶俐的晴雯也被王夫人斥責為“不檢點”之人,后來又將睛雯攆出府去,任其自生自滅。這讓本身對女性頗具同情憐愛的寶玉心理無法接受。母親的品行無形中深刻影響著孩子,合格的母教即使什么都不教,至少要教會孩子善良。王夫人手段之狠毒,讓寶玉深感母親不是良善之人。對這樣的母親,寶玉無論如何也親近不起來。儒家思想中論人性首推善良,孝道也好、修身也罷,都是建立在人性善基礎上的。
作為賈府的最高統治者,賈母對寶貝孫兒寶玉的溺愛是遠近聞名的。《紅樓夢》第三回寫到林黛玉未見寶玉前的心理活動:“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
司馬光在《家范》中指出:“為人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愛而不知教也。”賈母的偏心不僅是寶玉不知改過自立的原因,也是導致賈府各人離心離德的重要原因。父母的溺愛偏心是孩子也是家教最大的悲哀。溺愛必然帶來偏心,偏心導致不公,這是世家大族家教最忌諱的大問題。
如賈璉趁鳳姐不在家,與鮑二的老婆鬼混,被鳳姐撞見,鳳姐大鬧,他拿劍威脅,鳳姐去賈母那哭訴。然而,賈母對此事卻笑著說:什么要緊的事!“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賈母的荒唐并不是認為這是鳳姐的原因,其實在賈母心里,這等事早就見怪不怪了。可見,賈家的家風如此。鳳姐在賈母那里得不到公道,只能向賈璉發出“可憐我熬的連一個淫婦也不如了”的哀嘆。本來賈府可以借助鳳姐的管理才能整理好這個大家族的內務,可惜自己連公道都得不到,焉能不使鳳姐生出私心呢。
再如趙姨娘作為賈政的妾,女兒探春是賈府大才女,有經世之才,“金陵十二釵”之一,工詩善書,趣味高雅,精明能干,既有威信,又有決斷力,既關心政治,也有憂患意識,連鳳姐都忌憚她。賈府男子能力不行,本可以發揮她的優勢,也可以挽賈府于既倒。小說中也濃墨重彩地寫出了探春理家的能力。但是奈何賈府不齊心,導致她對家里自生自滅的丑態感到萬分悲憤,控訴道“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
有這么優秀的女兒,趙姨娘本應該在家中有地位,然而,就因為賈母對寶玉偏愛,對趙姨娘及其兒子賈環公開歧視,連丫鬟都看不起他們。趙姨娘不甘心生活在被歧視的環境中,導致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當她或賈環在外受了別人的氣,通常會將無名之火發泄在兒子身上,對賈環破口大罵,通過這種方式來發泄對命運不公又無力反抗的委屈及急于讓兒子成才的愿望。她不僅不懂得對賈環進行正確的家教,疏導其心理,還一次次一遍遍地強調這種歧視與不公,這就造成了賈環待人涼薄、略帶邪性的性格特點。這樣一來,女兒探春自然不喜歡這個母親。
宋代名臣趙鼎在家訓中指出:“同族義居,唯是主家者持心公平,無一毫欺隱,乃可率下。”不偏私是家教中的一個重要思想原則,一家之中,必須承認差異,個體發展之差異,有的開智早,有的開智晚;有的性格平緩,有的性格急躁,這一切都要平等對待,一視同仁。愛有偏差是導致家庭不和的根源,溺愛導致偏心,偏私產生怨憤,導致猜疑、不信任,親子關系之間會生出嫌隙,家長的權威、命令必然會大打折扣,家庭凝聚力也必然受到極大的破壞。
總之,男性長輩的棍棒式教育,女性長輩的溺愛式教育,組成了賈府奇特的家教生態,一正一反,相互抵消了僅有的一點家教生機,使得整個賈府充滿了一股毫無生機的負面能量。無論是寶玉還是其他男孩,他們在這個十多歲的年齡看到的只是一幕幕黑暗來襲,作為少年應有的天真爛漫、向往美好的情趣也被這黑暗遮蔽,寶玉的偏執混世、賈蘭的老氣橫秋、薛蟠的呆霸王狀等等,都是這種家教下性格扭曲的產物。
與賈府中男孩相比,女孩兒差不多個個聰明靈秀,知書達理,形成一個鮮明的強烈對比,這是什么原因呢?其實,這依然事關家教。賈府女孩子身上沒有被寄予興旺發達的責任和壓力,也很少受到棍棒式家教和溺愛式家教的雙重“洗禮”,加上她們又有讀書的機會,故而可以相對自由地發展她們的才華。在這方面,賈府對女孩沒有拘束,因此,才造就了這種特殊的現象。
《紅樓夢》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古代社會世家大族的家教標本,其家教理念和家教方式值得現代反思,在中國家教思想史上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