欹(qī)器,這一聽起來頗為陌生的器物,實則承載著中華文明深厚的文化底蘊與智慧。它不僅是歷史演進的實物見證,更是道德智慧的具象化載體。其獨特的物理特性與儒家“中庸之道”高度契合。從新石器時代的尖底陶瓶到清代宮廷的鎏金禮器,欹器跨越六千年時空,始終承載著“持中守正”的育人功能。它不僅是先民汲水智慧的技術結晶,更在歷史長河中升華為帝王自省的“宥坐之器”、士人修身的道德鏡鑒,最終演化為貫通古今的教育媒介。
一、從實用工具到道德象征
欹器的歷史最早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晚期,其原始形態為尖底陶瓶。考古學家在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遺址中發現的尖底瓶,被認為是欹器的雛形。這種陶器小口短頸、尖底鼓腹,兩側設有對稱罐耳,其力學特性極為巧妙:當空瓶時,重心位于罐耳以上,懸掛后自然傾斜,便于汲水;注水至半滿時,重心下移至罐耳以下,瓶身自動直立;注滿水后,重心再度上移,導致傾覆。這種“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的物理特性,不僅解決了原始社會汲水效率問題,更暗含了“適度”的哲學智慧。
想象一下,在遠古的河邊,先民們手持這種尖底陶瓶,輕輕一拋,瓶身便穩穩傾斜,河水便順著瓶口流入瓶中。當水注滿一半時,瓶身自動立起,既不過滿也不過少,恰到好處。而當水滿溢時,瓶身再次傾斜,水便傾瀉而出,提醒著人們“滿招損,謙受益”的道理。這便是欹器最初的智慧所在。
隨著社會生產力的進步,欹器逐漸脫離實用功能,進入禮制與道德教化的領域。西周時期,周公將欹器置于廟堂,作為“宥坐之器”(“宥”通“右”,即置于座位右側的警示器物),這表明欹器已從簡單的汲水工具上升為具有道德寓意的器物。
至春秋戰國,欹器的道德寓意不斷深化。《荀子·宥坐》篇詳細記錄了孔子觀欹器論道的故事:孔子借魯桓公廟中的欹器特性教導弟子遵循“中庸之道”,即“聰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意思是即使聰明絕頂、智慧超群,也要保持謙遜;即使功高蓋世、名揚天下,也要懂得謙讓。這個故事標志著欹器從原本的王室禮器,變成了代表儒家道德思想的實物
象征。
二、從帝王教化到文人實踐
漢代以來,欹器在帝王治國理政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據《漢書》記載,漢武帝曾命工匠仿制欹器置于宮中,以提醒自己“持盈守成”。東漢末年的戰亂導致大量欹器實物被損毀,但其文化象征意義并未湮滅。魏晉南北朝時期,欹器的制作與使用進入新的階段。《南史·祖沖之傳》記載,西晉名將杜預曾三次嘗試仿制欹器未果,足見其工藝之復雜;南朝數學家祖沖之成功為竟陵王蕭子良制作欹器,并將其置于座右,勉勵其為人處世要謙遜。北朝西魏文帝親自設計過兩件欹器,彰顯了統治者對“中庸”思想的推崇。
唐代是欹器文化發展的鼎盛期。一方面,欹器的特性備受朝廷重視,據《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記載,唐太宗為教育太子李治,命工匠仿制欹器,并借其特性告誡太子,治國者需保持謙遜謹慎,不可自滿;另一方面欹器的使用范圍從宮廷擴大至文人階層。唐朝大理評事楊倞在其著作《荀子注》中對欹器做了詳細闡釋:“欹器,傾欹易覆之器。宥與‘右’同,言人君可置于坐右以為戒也。”這進一步印證了欹器在唐代社會的影響之大。
宋代以來,欹器的象征意義與帝王治國理念深度綁定。《宋朝事實類苑》記載:宋仁宗在邇英閣展示欹器,“內出欹器一,陳于御坐前。諭丁度等曰:‘朕思古欹器之法,試令工人制之,以示卿等。’帝命以水注之,中則正,滿則覆,虛則欹,率如家語、荀卿、淮南之說,其法度精妙,度等列侍觀之。帝曰:‘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圣人有持滿戒慎之守,朕欲以中正臨天下,當與列辟共守此道。’”告誡群臣要“以中正臨天下”。文人階層對欹器的推崇亦達到新高度。王安石在《和圣俞農具詩十五首(其十一)錢镈》中寫道:“愿同欹器悟,更使臣工作。”將欹器與士大夫的修身治國理想相結合,體現文人對中庸之道的踐行。
至清代,欹器的制作工藝更趨精致:1889年2月,光緒帝之父醇親王愛新覺羅·奕特制黃銅材質的欹器。
醇親王制作的欹器,其造型與銘文均仿古制,強調“戒盈持滿”之義。這款欹器直接影響光緒帝的仿制實踐,并通過溥儀延續至清末宮廷。溥儀退位后,此器仍作為紫禁城文物留存,其精湛工藝與完好存世狀態成為研究欹器形制演變的關鍵
實物。
三、從警示禮器到教育媒介
欹器的功能并非一成不變,其內涵隨時代需求不斷拓展。在早期,它作為“宥坐之器”,主要服務于統治階層的自我警示;至唐宋時期,隨著科舉制度的完善與儒家教育的普及,欹器逐漸成為士人修身的重要參照。明代以后,欹器的教育功能進一步凸顯。
孔子博物館藏明代絹本《孔子觀欹器》圖軸,以圖像敘事再現“觀器論道”場景,通過“虛、中、滿”三態并置,使抽象的道德訓誡具象化。這類藝術作品的出現,表明欹器已從廟堂高閣走入民間教育領域。
近現代以來,欹器的文化價值經歷了一段沉寂期,直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重新進入學界視野。1984年《紫禁城》雜志首篇關于欹器的研究文章,側重于考古與文物鑒定;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研究視角逐漸轉向力學原理與文化象征。2010年以來,隨著傳統文化復興浪潮,欹器的德育價值成為焦點。例如,曲阜師范大學中國教師博物館通過3D打印技術復原欹器,并開發虛擬仿真課程,讓參觀者親手操作以體驗“中庸”之道。這種“文物活化”實踐,不僅使欹器擺脫了靜態展品的局限,更將其轉化為跨學科的教育資源,實現了從“歷史器物”到“文化基因”的功能升級。欹器之所以能夠成為貫通古今的教育媒介,其核心在于它所蘊含的“中庸之道”。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常常會遇到各種誘惑和挑戰。有時會因為過于貪心而追求過多,導致身心俱疲;有時又會因為過于自卑而錯失良機,留下遺憾。而欹器的特性則能提醒我們要保持“中正平和”的心態,既不過于追求物質享受,也不過于貶低自己;既要有進取心,又要有知足心。只有這樣,才能在復雜多變的社會中保持清醒的頭腦和堅定的立場。
欹器作為中華文明獨特的可視化教育文物,其歷史演變和文化內涵值得我們深入探究。從最初的實用工具到后來的道德象征和教育媒介,欹器不僅見證了中華文明的發展歷程,更蘊含著豐富的處世智慧。在這個追求“滿格電量”的時代,欹器穿越千年的忠告依然新鮮—留一分余地,守七分從容,才是中國人最智慧的生存姿態。
〔作者徐秀,系曲阜師范大學中國教師博物館副教授;劉永,系曲阜師范大學中國教師博物館副館長。本文系2024年度山東省文化和旅游研究課題“教育文物活化利用路徑研究”(項目編號:24WL(Y)192)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