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班是我國歷史上極負盛名的能工巧匠,被譽為土木建筑以及木匠的鼻祖,為歷代手工業者所尊奉。但在思想史上,他卻經常成為被批評的對象。
唐代經學家孔穎達對《禮記·王制》“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注疏曰:“奇技、奇器,總謂般也。”在儒家看來,“奇技、奇器”可不是好東西,制作它的手工業者會被殺頭。而關于“奇技、奇器”,孔穎達特別強調“總謂般也”。般,就是魯班。這是說魯班經常制作“奇技、奇器”,在這方面他可是一個反面典型。
墨翟和魯班既同代又同鄉,在《墨子》中他們曾經同時出場。他們似乎并不和睦,《墨子》中至少有“削木為?”“為楚造云梯”“為楚作鉤強”等三則故事展現了他們的對峙。《墨子》是墨翟的“主場”,辯論以魯班完敗而告終。拋開魯班是否服氣不論,從中至少能夠看出墨家對魯班頗不認同。
墨學是先秦顯學,儒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它們對魯班的批評極大影響了思想史對魯班的認定。我們不禁會問,魯班技藝高超,為何卻受批評?
回答這個問題,要詳細分析魯班被批評的原因。
針對要以殺頭論處的“奇技、奇器”,東漢經學大師鄭玄注曰:“若公輸般請以機窆。”公輸般就是魯班。孔穎達在此基礎上解釋說:“‘若公輸般請以機窆’者,指其人巧,謂之奇技;指其機窆,謂之奇器,故奇技、奇器,總謂般也。”這就是“總謂般也”,魯班成為反面典型的由來。
其中關鍵是“請以機窆”。這則典故出自《禮記·檀弓》。原文是:“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若方小。斂,般請以機封,將從之。公肩假曰:‘不可。夫魯有初,公室視豐碑,三家視桓楹。般!爾以人之母嘗巧,則豈不得以?其毋以嘗巧者乎?則病者乎?噫!’弗果從。”簡單來說,季康子的母親去世,魯班希望使用他制作的器械為其下葬而遭到反對。理由是,下葬自有舊例,機巧有違常規。用今天的話講,魯班此舉違反禮制。
中國古代有一種貶抑奇技淫巧的傳統。所謂奇技淫巧,用孔穎達的話說,“奇技,謂奇異技能。淫巧,謂過度工巧”。中國古代手工業以致用為本,對于缺乏實用價值反而可能滋奢致貧的產品強烈排斥。指認魯班為“奇技、奇器”的代表,也可以在這個大背景下來理解。也就是說,魯班就喜歡制造奇技淫巧之物。
在我看來,最能集中體現墨翟和魯班觀念差異的是“削木為?”的故事。《墨子·魯問》記載:“公輸子削竹木以為?,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也,不如匠之為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巧,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
之拙。’”
魯班用簡單材料制成的“喜鵲”竟能在空中盤旋三日,他很以此為榮。墨翟卻不以為然。他反而認為魯班之巧為拙,主要理由是“不利于人”。不能對人的日常生活有所利益,這種至巧還不如木匠制造一輛普通的車子。
《墨子》中另外兩則故事“為楚造云梯”“為楚作鉤強”講的道理相近。據《墨子·公輸》記載,魯班為幫助楚國攻打宋國,制作了戰爭利器云梯。墨翟主張非攻,試圖阻止生靈涂炭。他很講論辯策略,說出錢請魯班代為殺人。魯班正言曰“吾義固不殺人”。墨翟進而表達觀點說,宋國無罪卻要攻打它,制作云梯其實是“義不殺少而殺眾”。這則故事流傳甚廣,在《戰國策》中也有收錄,名曰“公輸般為楚設機”。
“為楚作鉤強”載于《墨子·魯問》。鉤強也是一種戰爭工具,用于水戰。魯班制作鉤強為楚敗越,沾沾自喜,對墨翟說:“我舟戰有鉤強,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答曰:“我義之鉤強,賢于子舟戰之鉤強”。
很明顯,這兩則故事都在強調“義”的重要性,兵器制造要在義的前提下才有正當性。兵器制造雖是手工業的重要部分,但還不能代表整個古代手工業。在這個意義上說,這兩則故事所傳達的“義”理念不如“削木為?”的“利人”適用范圍廣。
這番分析表明,儒墨兩家的思想家們對魯班的微詞并非針對其技術水平。相反,他們對魯班的高超技藝是肯定甚至贊嘆的。他們的批評諸如不合禮制、制作奇技淫巧,以及不利于人、不合于義,都是在手工技藝之外開展的,是針對技藝的合理性、正當性而言。換而言之,是關于手工技藝應當如何的價值性批評。這個維度,今人稱作倫理。因此可以說,魯班被批評,是因為思想家們認為他的“奇技”缺乏倫理規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