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留學”這個詞匯總是與青春畫等號。而現在,卻有越來越多的銀發族背起書包,赴海外進行深造,與眾多年輕人共享著“留學生”的身份標簽。這場顛覆傳統留學敘事的銀發遷徙,會在這個社會激蕩起什么樣的漣漪?這群逆著社會時鐘前行的中老年人,會在不同群體中引發什么樣的觀點碰撞?為捕捉這場靜默革命的社會回聲,本刊特邀不同年齡、不同類型的人群,發表他們對“銀發留學”的思考,希望通過這些聲音拼湊出中國社會面對年齡革命最真實的認知圖譜。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健康學院院長 杜鵬:
“銀發留學”目前雖然還只是小眾化的選擇,但我認為這是一種積極的態勢、是一個值得鼓勵的趨勢。
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出生的人,目前正面臨退休或已經退休。他們中的很多人,有著讀大學或者研究生的夢想,但以往限于種種條件,未能實現。現在,他們有了一定的空閑時間和經濟基礎,身心狀況也不錯,走出去留學或者游學,換種生活方式認識自己,既可以彌補遺憾、實現夢想,也可以豐富人生、開拓視野,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除了對個人的價值之外,他們的選擇還可以讓更多的中老年人看到人生還有另一種可能。隨著人們可支配收入的增多,我相信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作出這種選擇。對于打算出國留學的中老年人來說,我認為首先需要具備一定的經濟基礎和在國外獨立生活的能力,另外還需要考慮年齡因素可能帶來的影響。但這些并非牢不可破的障礙。一個人只要有足夠的動力和熱情去完成一件事,總能克服困難的。
同時,這也可以給我們的社會帶來新的思考和啟示。這些選擇出國的人在國內是否有學習語言和游學的機會,包括在大學學習的機會?如果有,或許他們并非必須前往國外。
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副教授 李健:
近年來,“銀發留學”在我國逐漸興起,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這不僅反映了中老年人對知識的渴望,更折射出我國社會在多個層面的深刻變化。?
從經濟層面來看,隨著我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許多中老年人積累了一定的財富,具備了支付留學費用的經濟實力。同時,家庭經濟狀況的改善也使得子女能夠更加支持父母追求自己的夢想。?
觀念的轉變也是推動“銀發留學”熱潮的重要因素。以往,中老年人的生活主要圍繞著家庭和孫輩進行;如今,越來越多的中老年人開始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將留學視作豐富晚年生活、拓寬視野的重要途徑。他們不再滿足于單調的退休生活,而是渴望接觸新的文化、新的知識。這種觀念的轉變,反映了社會對中老年人價值認知的變化,以及中老年人自身對生活品質追求的提升。?
“銀發留學”現象還體現了社會對終身學習理念的認可。在知識經濟時代,學習不再是年輕人的專利,“活到老,學到老”的觀念深入人心。中老年人通過留學,不僅能夠提升自己的知識水平,還能在學習中保持思維的活躍,延緩認知衰退,更好地適應社會的發展變化。
總之,“銀發留學”的興起,是我國社會經濟發展、觀念進步的生動體現,它為中老年人提供了實現自我價值的新途徑,也為社會注入了新的活力。
廣東東莞松山湖教育管理中心科研室主任 徐潔:
每次看著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蹦跳著走進校門,我的腦海中總會蹦出來一個念頭:十多年后,她讀大學之時,也將是我的職業生涯畫上句號之日。那時,如果我能以“銀齡留學生”的身份,和她一起赴海外求學,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作為一名曾在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訪學交流的博士,我深知海外求學的魅力與挑戰。想在知天命之年重返校園的原因很實在,也帶著理想色彩。首先,是“為自己再學一次”的純粹渴望。一直以來,工作、家庭、人生的責任,讓學習難免帶著功利的色彩。退休后,卸下重擔,學習將回歸其最本真的模樣。而無障礙的語言交流,是我實現這場“知識再遠征”的底氣。其次,是構想一種獨特的“同學”關系。陪孩子讀書?不,我期待的是更深層次的“共學”。想象一下:在異國校園,我和女兒,兩代人,各自帶著不同的閱歷和視角——我有沉淀的人生智慧,她有年輕人的敏銳和對未來的憧憬—— 一起泡圖書館,討論各自遇到的問題,分享對異國文化的觀察與困惑。這絕非簡單的“照顧”,而是思想的碰撞、經驗的互補、文化的互鑒。我們互為對方的“文化翻譯”和“人生顧問”,這將是多么珍貴的共同成長!它將超越傳統陪讀的物理陪伴,升華為一場精神上的代際對話與互助。
當然,銀齡留學并非坦途。學習的內容和時間安排是否適合?簽證、醫療等政策對“銀齡學生”是否友好?適應全新的學習節奏和生活環境,對體力和精力都是考驗。不過,退休后更豐富的精神生活依然值得期待!
美國雪城大學社會學教授 馬穎毅:
28歲那年,我開始在美國大學做助理教授,第一次給博士生上課。那門課上,一位50多歲的美國阿姨坐在第一排。初見時,我滿懷誠意,也帶著幾分緊張——畢竟,她的年紀足以做我的長輩。然而,隨著課程推進,我發現她的學習態度嚴謹得令人欽佩:認真聽講、按時交作業,每個問題都追問到徹底明白為止。
在我近20年的美國高校執教經歷中,這樣的情景并不罕見。三四十歲、甚至年過半百的人重返課堂,在美國等西方國家并不稀奇。這里的社會時鐘寬松而包容,讓“學習”不再是年輕人的專利。
這一趨勢正在悄然跨越國界。近年來,越來越多中國中老年人加入留學大軍。他們中,有的是為了更新專業技能,有的是為了轉換職業跑道,也有人純粹希望豐富人生經歷、減少遺憾。對于他們而言,留學不僅僅是學業投資,更是一場關于自我成長的探索和嘗試。
我所在的美國雪城大學,每年都會舉辦國際美食節,由國際學生自行策劃、申請經費、布置攤位,展示家鄉的美食和文化。在這里,年齡、國籍、職業背景都變得不再重要。大家圍著攤位邊吃邊聊,你很難分辨誰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誰是中年求學的新生——此刻,唯一的共通語言是好奇與熱情。
在我看來,中老年留學不是逃避現實,也不是沖動之舉,而是一種清醒而堅定的選擇。它體現了對生活的好奇、對學習的熱情,以及對未來依舊懷有的信心。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校園里銀發族的身影會越來越多。這種趨勢的背后,是社會觀念的變化,也是個人對人生可能性的重新定義。中老年留學者用自己的選擇告訴我們:學習并沒有截止日期,年齡從不是阻擋前行的理由。
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心理學在讀博士 張文:
在我們的傳統文化里,50歲以上的人給人的刻板印象可能是跳廣場舞、照看孫輩等。但現在,越來越多的中老年人開始“逆行”,選擇重新做回自己,其中一部分人會出國留學。
我就是52歲的時候申請的愛丁堡大學的心理治療博士,現在56歲,又轉到倫敦國王學院繼續讀博。此前,我每天都要在曼城和愛丁堡之間通勤,早上3:30就得起床,坐3個半小時的火車去上課,晚上到家已經11點了。這種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挑戰曾讓我懷疑過自己的決定,但我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我始終認為,學習不是年輕人的專利,而是每一個人的權利。
我們的文化強調“早立志”,西方社會則鼓勵“隨時轉彎”。就英國來說,整個社會對“銀發留學”的接納比我們想象得更自然。在這里,年齡從來不是學習的障礙,繼續教育和終身學習的課程非常普遍。我早年在利物浦大學讀MBA的時候,班上就有一位大概五六十歲的同學,跟我們一群年輕人在一起毫無隔閡。后來,我在曼城學習心理咨詢時,同班同學中也有60多歲的醫生和教堂的工作人員。我在從曼城去往愛丁堡的火車上,還曾遇到一位82歲的老人家,他過去是英國某著名化工公司的首席化學家,現在在約克大學讀化學教育的博士。談及現在還在讀書的原因,他說:如果每天坐在家里的花園發呆,大腦會僵化,而每天讀書和寫論文、定期和導師見面,讓人充滿了活力。一路上我們聊得非常開心,他思維敏捷,根本不像82歲。
就我個人的感受來說,目前,外國人似乎比中國人對銀發留學的接受度更高。我在愛丁堡讀書的時候,和一些研究生一起上課練習。一些國內來的學生通常不愿意和我一個小組,因為他們覺得我和他們媽媽的年齡相仿,不知道怎么和我相處。相反,一些外國學生并不在乎我的年齡,反而認為我的經歷和感受能給小組討論帶來新的視角。
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在讀博士 郭毓:
最近,社交媒體上涌現出一些中老年人分享出國留學經歷的帖子,“銀發留學”隨之走紅,成為大家熱議的新鮮話題。
事實上,在許多歐美國家,中老年人重返校園是一種司空見慣的生活方式。例如,在我就讀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就有幾位全職照顧家庭十多年、將孩子撫養成人的母親,回到校園追逐年輕時未完成的博士夢想。還有一位原住民奶奶,她選擇讀書,是為了改善原住民的教育現狀,為自己的民族爭取更多平等的機會。
有人說:“退休正是留學好時機!”雖然這句話略帶調侃,但其背后蘊含著深刻的教育哲理。英國著名教育學者彼得·賈維斯(Peter Jarvis)認為,學習是貫穿人一生的連續性活動。這一西方終身學習理論,與中國“活到老,學到老”的觀念不謀而合。只不過,在當今全球化背景下,終身學習不用再局限于本土,而是可以跨越國界、語言與文化。
中老年人在人生的下半場學習另一種語言、深入體驗另一種文化,能夠獲得別樣的人生意義。美國著名老年教育學者瑪麗·愛麗絲·沃爾夫(Mary Alice Wolf)將學習過程概括為“差異化—認知沖突—解構—重構”四個階段:通過與新事物的接觸,個體意識到原有知識體系的局限,進而重塑認知與自我。在這個過程中,中老年人和年輕人一樣有能力學習。出國留學,不僅可以讓中老年人跳脫熟悉的社會語言環境,激發新的認知與思考,也有助于其心理健康水平的提升、自我價值的實現,以及人生意義的整合和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