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思兮在桂林

何開琦，壯族。第四、第五屆副主席。有散文作品發表于《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廣西日報》《廣西文學》《散文》《散文百家》等。

1649年的春天，桂林的天空一直在下著雨。

三十歲的王夫之又是一夜不眠。因為臨近清明，細雨紛紛，出不了門。憑窗而立，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蒙蒙細雨和沉默的樹，擋住了遠眺的目光。王夫之只能想家了，想南岳上煙霧繚繞的蓮花峰，想衡山腳下白發蒼蒼的老母親。離開衡陽已經半年多了，可謂顛沛流離，無枝可依，惶惶無措，心事茫然。這雨又讓人愁緒難解，心亂如麻，王夫之讓侄兒王粒備了筆墨，蘸了漓水，寫下《桂林偶怨》：

靈藥成虛舊恨空，征衣無那楝花風。

絲絲春雨垂簾下，又向天涯識寒鴻。

一

王夫之從小就是仰望著衡山長大的。

祖上與明太祖是莫逆之交，立戰功，授千戶。后來，王家遷到衡州，漸漸積累成一個殷實人家。父親王朝聘已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子，一生的理想就是為了學而優則仕，所以長期在京城的國子監伏案苦讀。

王夫之從小就與其兄王介之一起學習，七歲時就讀完了十三經，整日與書同食同眠，過目不忘，吟詩填詞，隨手拈來，聞名鄉里。十八歲的時候，王夫之離開家鄉，負笈長沙，就讀于岳麓書院。這里是湖湘文化的核心，也是湖廣才子集中的地方。在這里，王夫之讀遍經史子集，穿梭在秦漢和唐宋之間，神游在儒、釋、道的經典作品里。在這里，王夫之還結交了管嗣裘、郭鳳躍、李國相等好朋友。組織結社，湖湘文化的原道精神和濟世品格，融入了青年王夫之的骨髓和血脈里

崇禎十五年（1642年），王夫之考中舉人，向科舉之路邁出了穩穩的步伐，躇滿志，期待到京城會試一舉奪魁，在仕途上大顯身手、大展宏圖。

然而，在王夫之赴京城參加會試的路上，西王張獻忠所部攻陷了武昌，很快又占領了長沙，這就斬斷了北上的路。王夫之只能返家，厄運也從此開始。

張獻忠所部占領衡州的同時，逮住了王夫之的父親，當作人質，誘引王夫之兄弟倆。兩兄弟為了救父親，著實傷透了腦筋。最后是王夫之用上了苦肉計，他把自己的手腕刺傷，還敷上毒藥，徒步到張獻忠部隊里，佯稱說其兄已死，用自己換父親作人質。等到父親已經安全回家，王夫之趁著晚上士兵防備疏忽，跳水逃出。本是一介書生，如此有勇有謀，創造了如此傳奇，也顯示了青年王夫之血氣方剛的一面。

后來，李自成的大順軍攻陷北京，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而死，明朝瞬間滅亡。王夫之的夢想也隨之隕落，他對這個國家曾經滿懷希望，報國之志是何等的強烈，如今驚聞國變，悲憤不食者數日，作《悲憤詩》一百韻，吟已輒哭，

這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季節，整個國家（也可以說已經沒有了國家）殘破不堪、動蕩不安。北方的清兵鐵蹄急疾悍然南下，大明王朝和大順軍一擊即潰節節敗退。很快，湖廣山川全部落入清兵手里，衡州也亂了。到處是燒殺搶掠，雞飛狗跳，在亂世之中，王夫之一家東躲西藏，驚慌不已。在兵荒馬亂之中，父親、叔父、叔母、兄長悉數遇難，夫人陶孺人也病逝，真是金甌殘缺，家國蒙難，支離破碎，王夫之的淚也快流干了，躲到南岳蓮花峰下避難，茍且活著，在昏弱的燈光下，埋頭研讀《周易》。

家仇國恨碾碎了王夫之的心，在風雨交加之中，南明先后建立了弘光政權和隆武政權，但都因為朋黨紛爭勾心斗角而分崩離析，草草收場。王夫之聞之悲慟不已，且哭且吟，續寫《悲憤吟》一百韻。

1648年的秋天，南國的烽煙四處點燃，王夫之和同齡舉人管嗣裘在衡山下召集勇士，振臂一呼，舉起反清復明的旗幟。然而，這微弱的燈火很快被撲滅，喊聲剛起旋即兵敗。管嗣裘的家屬全都被斬，橫尸街頭。慌亂之中，王夫之和管嗣裘匆匆逃離衡州，越過重重關山，奔赴廣東的南明永歷政權，尋求人生的出路。

二

王夫之離開家鄉的時候，正是寒冬。

這是日暮途窮而且心事蒼茫的時刻。路遙遙兮，愁緒難解，山間暮靄沉沉，云深不知歸處。何處可棲，何處安身立命？早上起來，匆忙趕路，像逃命一樣的前程，無暇梳頭整容，驀然回首，寒煙繚繞，冬天里的楓樹已凝成紫色，再見了，湖湘大地。心飄飄兮，像一滴流浪的水，不知命運的方向，匯入江河，一路向東。

桂王朱由榔在廣東肇慶建立永歷政權，原本就是一群東拼西湊的孤臣，守著一片殘山剩水，爾虞我詐，得過且過，朝不保夕。

王夫之和同伴一路搖搖晃晃，跟踉跎跑，到了清遠，終于可以停下來歇一口氣了。廣東水多，江河縱橫，隨處可以讓心隨水漂泊，放縱心靈。但是，到了夜晚，泛舟河上，寒煙朦朧，星河渺渺，漁火在遠處隱約閃爍，王夫之又想家了。南飛的大雁只能留在衡陽，黃昏下的廟宇，有烏鴉飛過，冷冷清清的故鄉，在冬天里是否還災難深重？年邁的母親是否健康安好？

在肇慶，永歷帝前督輔臣堵允錫推薦王夫之任翰林庶吉士，由吏部尚書晏清請制給永歷王，得到的答復是先復核再任命。

等待是漫長的，也是難熬的。

又是一個心事沉沉的黃昏，火燒云已經從天邊褪去，暮色籠罩了荒野，王夫之在軍旗獵獵的河田軍營中，聽到了管弦絲竹的熱鬧聲。唉！家破國亡，誰還有心情嬉戲玩樂呢？想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前塵往事，心亂如麻，自己會不會就此魂斷江湖，死無葬身之地呢？

嶺南的春天來得是早了一些。

肇慶本來就沒有下過雪，閑看西江，一江的碧水，環繞著潔凈的沙洲，在鮮草肥美的地方，一群鷺鳥在沙洲上休閑，或在覓食，或在騰空展翅，這情景讓人似乎可以忘記了亂世。想起去年離開家鄉的時候，秋葉落滿了大地，滿是肅殺悲涼的氣氛，如今應該是鴻雁往北飛的時候了吧？

這一天早上，王夫之要離開端州了。風吹來，船緩緩地駛入江中，友人的身影越來越小，江岸上的樹木郁郁蔥蔥，鷺鳥飛過，山上的寶塔似乎有點幽暗。太陽還躲在云層里不敢露面，自己像一只失群的鳥，往北飛，心里沒有一絲的暖意，禁不住淚灑衣衫，漸漸模糊了雙眼，聽滔滔江水似在哽咽，又似在吟嘆。

船過了梧州，進入了桂江，天就黑了。一只孤舟，穿梭在黑漆漆的夜里，這情景多么像晚年的杜甫所寫的“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是王夫之一生最崇拜的詩人，就像做人要像萬圣先師孔夫子一樣，杜詩圣的詩歌就是自己心中膜拜的神，這位對國家對黎民百姓傾注著滿腔熱血的詩人，“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可是命運多蹇，當年杜甫也是搖著一只孤舟，到了王夫之的家鄉衡陽，全家又饑又餓，無依無靠，最后杜甫就是病死在那只孤舟上。想起來，王夫之反而沒有那么孤獨了，圣人也經歷了那么多的苦難，卻用生命書寫了震古爍今的光輝詩篇。自己剛剛過而立之年，眼前的這些苦難又算得什么呢？

到了平樂，王夫之停了下來，住進了圓通庵里。

夜間下了一場雨，早上看見廊檐上到處掛著雨滴，到處是濕漉漉的，擰得出水。桂林的山水在晨霧里若隱若現，遠山朦朧，近水碧綠，真是美如仙境。王夫之凝望著遠山和近水，心情霎時好了起來。

中午的時候，有朋友來訪，說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崇禎年間進士方以智，被廣西巡撫瞿式耜推薦給永歷帝，永歷帝十次請方以智做東閣大學士，方以智竟然稱病躲起來，現在就隱居在平樂縣的平西村。方以智，王夫之是知道的，他曾經隱居在離衡陽不遠的武岡洞口，可惜自己和他還沒有緣分相見。但是，因為方以智的十次辭官，王夫之陡然在心中增加了一份敬重。這世上，原來還是有學優而不任之高人，景仰啊，高山仰止。

三

立夏，蟬剛剛在樹梢吟唱，王夫之悄悄回了一趟衡陽。

在衡陽西長樂鄉石仙嶺下耐園，王夫之陪著母親譚太孺人過著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生活，一面劈柴煮粥，一面吟詩作賦，整理兩年來零零碎碎寫成的《買薇稿》。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村莊像死一般寂靜，王夫之在一燈如豆的臥室里，凝心聚力譽寫著詩稿，汗水濕透了衣衫。貓頭鷹的叫聲在村頭游蕩，時斷時續。忽然，幾個蒙面人破門而入，把所有人趕到一個小房間里，然后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一洗如空，并且把王夫之辛辛苦苦剛剛寫成的詩稿也一并掠去。

這是什么強盜，搶錢財還搶詩書！真是亂世啊！王夫之向天長嘆欲哭無淚。

全家人長吁短嘆，母親譚太孺人憂心忡忡地要求王夫之連夜離開，一路往南，不要回頭。王夫之眼里滿含著淚水，在一片狗叫聲中，匆匆忙忙逃離了家鄉。

在桂林，王夫之見到了留守巡撫瞿式耜。這位萬歷年間的進士，不僅學識淵博，而且淡然恬雅，風采俊逸。南明朝歷經弘光、隆武兩個短短的政權更迭，已經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瞿式耜聯合兩廣總督丁魁楚扶持了桂王建立了永歷政權，讓南明得以延續。特別是在永歷元年（1647年），叛軍李成棟率清兵進攻桂林，瞿巡撫聯手猛將焦璉擊退了清兵，穩住了永歷政權，提振了南明的信心，瞿式耜名聲大振，成為南明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瞿式耜對王夫之這位飽讀詩書又有反清血性的衡州舉人厚愛有加，向永歷帝推薦了他，得到了永歷帝的旨意，準予免閣試，等待任命。

但是，王夫之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這一年，永歷帝采納了一位洋人瞿紗微的提議，改用了一個新歷，即天主教公元新歷，一改傳統中國延續了上千年的歷法。不僅如此，西洋天主教已經滲透到南明政權的中樞，永歷帝的王后、皇子都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禮，不少官員都在原來擁有的中國名字之后，加了一個西洋名字。在瞿式耜進行的桂林保衛戰中，也有洋人參與其中。作為在科舉制度中接受了正統的儒家思想熏陶教育的王夫之，對四書五經頂禮膜拜的王夫之，看到這種現象，先是詫異，繼而大駭，陷入深深的恐懼和憂慮之中。

南方的深秋很快來臨了，王夫之在德慶與老朋友管嗣裘又相見了，西江水還是那么清澈，天空澄明，老朋友泛舟江上，免不了幾杯濁酒下肚，酒入愁腸，一杯解千愁。聽堵允錫傳授《軍謠》十首，猶如聽到杜甫之《三吏》《三別》，國之殤，家之遠，風雨飄搖，軍心何在，民心何在，何處可以安放漂泊的心？

深夜，因為有一種相思如霜露降臨，王夫之透過朦朧的月光，往北方遙望。北方有佳人，請聽我細說：

北候懷青女，南飆拂白蘋。

墟煙深漠漠，江草故鱗鱗。

翠袖寒猶薄，黃華淚已新。

炎州無限橘，誰與寄湘津。

四

1650年早春二月，春寒料峭，王夫之在梧州入職，任永歷朝行人司行人。這是一個閑職，如果王夫之只是一位等閑之輩，那就不是王夫之了，儒家的出仕理政思想早已根植于這位舉人的身上，在骨子里嘩嘩流淌著精忠報國的精神。然而，王夫之拳拳愛國心，很快被南明朝的朋黨之爭和血腥內訂碾壓成肅粉，噩夢開始了。

明朝末年，官僚士太夫結黨營私，爭權奪利，置國家利益而不顧，這是導致大明王朝傾覆滅亡的最主要的原因。到了南明朝，不僅沒有吸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愈演愈烈。永歷政權自從建立以來，就存在著嚴重的朋黨之爭，“吳”黨和“楚”黨明爭暗斗、相互傾軋，王夫之初來乍到，即使有火眼金晴也無法判斷誰是誰非。

永歷帝在肇慶時，依靠的是李成棟、李元胤父子掌握的兵權，而袁彭年、劉湘客、丁時魁、金堡、蒙正發與李氏父子關系比較好，在朝廷里講話比較大膽，口無遮攔，這幾個人被稱為“五虎”。永歷帝到了梧州，依靠的兵權就成了陳邦傅，朝廷上有十四人即刻上疏揭“五虎”“把持朝政，罔上行私”的罪行。永歷帝本來就是一個頭腦簡單、沒有主見、患得患失的主，對“五虎”驕橫狂悖的行徑也早已不滿，立即決定逮捕“五虎”，下錦衣衛獄嚴刑拷打。嚴起恒、管嗣裘、王夫之三人在此生死關頭，匍匐連諫，泣而訴說：“這些人，離開自己的家園而不顧，拋下妻子兒女也不管，跟隨王就是為了獻身大明江山，戰斗在刀光劍影之中，每天都面臨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但是一些朋黨小人卻置國家大局于不顧，欲置之于死地。請王要吸取南宋亡國的教訓，明白慷慨忠臣的用心良苦，保護這些忠誠志士。要不然，誰還能與王共同奮斗呢？”

可惜，王夫之跟隨的是一位貪生怕死、徒有其名的皇帝，即使訴之者淚涕漣漣，但是永歷帝就是不聽，依然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剛剛進入四月，太陽就開始狠毒起來，知了早早就占據了高枝，整日噪唱。雷復得上疏攻擊大學士嚴起恒，嚴起恒本來與王夫之要救“五虎”的時候，是一起匍匐連諫的，其對國之忠誠殷殷可鑒。這一下王夫之聯手董云驤上疏：“大臣對王是忠誠有加的，請王不再聽奸佞小人的惡毒中傷，這樣會讓忠臣受到屈辱，讓天下有識之士感到心灰意冷。”這時候，王夫之突然聽到了一聲呵斥聲：“大膽王夫之，你非言官，還輪不到你說話，是誰給你的權力在這里胡說八道？”呵斥聲猶如一聲初夏的晴天霹靂。說話者是內閣大學士王化澄，帶著十四人上疏整治“五虎”的正是他，此人在朝中一言九鼎，連王都怵他三分。

王夫之也是一根硬骨頭，也可以說是一根筋，在一個月之間連續上三道疏彈劾王化澄。這就相當于撕破臉了，以雞蛋碰石頭，和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叫板，作為一介書生的王夫之需要多大的勇氣啊！勇氣可嘉，但也是不自量力。

為此，王夫之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在與友人泛舟江上的時候，看到清澈的江水上似乎有暗暗的瘴氣在騰飛，水里有兇惡的蛟龍準備興風作浪。想起家鄉芳草萋萋，無人打理；而自從到了嶺南還沒有過個安穩的日子，王夫之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應該不應該來到此地。

很快，王化澄抓住了一次機會，對王夫之狠狠地下起了毒手。

原來，友人李廣生自黔陽歸來，和王夫之相約游于蒼梧浮湘亭。本來朋友相約，應該相見甚歡，但是想起亂世、朝廷亂象，大家都心亂如麻，不知從何說起。正是黃昏，殘陽斜照，西江水“半江瑟瑟半江紅”，李廣生提醒王夫之還欠大家相約寫的《和梅花百詠詩》。王夫之當面許諾，將自己與三位朋友所寫的《梅花百詠》交給李廣生。剛好，有一個攸縣的狂人，寫了一組《梅花惡詩》，冒用王夫之的名作了序，這些詩很快落到了王化澄的手里。這一下，王化澄可尋到了把柄，制造了南明的“烏臺詩案”，下令錦衣衛將王夫之逮捕下獄，

王夫之氣得吐血。心寒啊！這樣的朝廷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一腔報國的熱血被冷凍到了極點，毅然要求辭官。幸好，還有一個掌握著兵權的高必正為王夫之說了好話，王夫之這才逃過此劫，永歷帝準許王夫之辭官回家。

做了幾個月的是非官，終于嘗到了世態炎涼和官場殘酷，王夫之登上了返鄉的船只。

這時候，王夫之放下了一切，倒有了許多的輕松。而且，此時，北邊的佳人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這是他最大的慰藉。佳人姓鄭，乃襄陽人氏，其父曾任吏部尚書，關鍵是其父乃文學高人，鄭佳人人品端莊、修煉頗佳、長相姣好。庚寅年，王夫之官場失意，但是在情場上收獲滿滿，迎娶鄭佳人是這一年王夫之做得最好也是足以影響他一輩子的一件大事。

五

七月，太陽高懸在天空。孤船在桂江上慢悠悠地劃動，過了昭平縣，在驢脊峽碰上了大雨，天昏地暗，被迫在平樂縣泊甑灘停了下來。

聽說“五虎”之一的劉湘客剛剛出獄，王夫之趕忙去和他會面，這位和王夫之同樣沒有考取進士的讀書人，是王化澄最瞧不起的。自從“五虎”入獄后，留守桂林的巡撫瞿式耜立馬上疏申救，朱由榔原來就不是很有主見的，看在瞿大學士的面子上，就下令放了“五虎”。見到劉湘客，兩人相擁而泣。正是酷暑，他們喝著鄉間的泉水解渴，吟誦漢代張衡的《四愁詩》，面對奸黨當權官僚腐敗，都是空懷熱血，都是報國無門，只能互道珍重，各奔東西。

夜晚，沒有一絲風，天地像蒸籠一樣。王夫之步出門外，荒郊野嶺，螢火蟲在黑夜里亂飛，月亮映照著河水，沙灘一片白，野渡無人舟自橫，花自飄零水自流，夢想已經隕落，星星碎在水里，感嘆自己原來還沒有一條魚那么自由和快樂。

到了桂林，由瞿式耜介紹，王夫之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方以智。這位比自己大九歲的哥哥，崇禎年間進士，永歷帝曾寄予厚望，已經十次辭官，這個官職是很多讀書人夢寐以求的朝廷內閣大學士，相比自己只莫名其妙做了幾個月的閑官，王夫之感覺到一種難言的愧疚。此時，方以智應瞿式耜的邀請，為南明朝修史。同時，方以智正以驚人的毅力把方家祖上傳承下來的《易》學，通過研習和完善，正趕寫《易余》。兩年前，王夫之避難在家鄉的蓮花峰，苦讀《易經》，也是處于困境之中，“文王拘而演周易”，說明人在困境之中學《易》就是最好的修煉。難得這么好的機會，王夫之天天陪著方以智，請教《易》的學問。方以智還款款深情地對王夫之說，在惠帝的時候，方孝孺作為一個讀書人，得到惠帝的恩情和賞識，方孝孺忠心耿耿孝忠惠帝，可惜成祖朱棣發動了“靖難之變”，謀士姚廣孝要求朱棣不要殺方孝孺，如果殺了，天下讀書的種子就絕了。所以，讀書人生命的最高準則就是像北宋張載所說的那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王夫之終于理解了方以智，不為仕途，只為了能夠修煉，達到這樣的生命高度。

八月初，突然傳來了母親仙逝的消息，王夫之痛不欲生，欲哭無淚，想馬上回到家鄉，送母親最后一程。但是，清兵以破竹之勢進入了廣西，已經占領了全州，桂林危在旦夕。方以智搖著一只小船回平樂去了，很多官員也都帶著家眷，逃離了桂林，南明朝崩塌如一盤散沙。從全州回衡陽的路已被清兵堵死了，王夫之只能帶著夫人往南逃。亂世間，一介平民只能是命若懸絲，而且朝不保夕。

桂林城只留下一個瞿式耜了。

所有的官員、戰將都不戰而走，瞿式耜環顧左右，已經沒有可用之人。于是，他沐浴更衣，端坐在府中。通山王蘊進入府中，說：“先生受命督師，部隊并沒有全部覆沒。爾且可以南下柳州，還可以為國家社稷做更多的事，先生不可再拖延。”蘊一面哭著，一面扯瞿公的衣袖，請他上馬。瞿公從容地說：“殿下好去，并請保重！我受命留守，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戰死在這里，貪生怕死是別人的事，我卻以此為恥。所以，我不能為之。”接著，總督張同敞也進來，張問瞿公：“先生意何為？”瞿公答：“死耳！”張同敞又說：“我知道先生必求一死，所以就沒有敢死在先生的前面。”說完，瞿公就取來了酒，與張同敞共飲，并且吟詩填詞，你一杯，我一曲，對酒當歌，一直喝到天亮。第二天早晨，清兵蜂擁而至，將領孔有德在桂花樹下見到兩個微醺的老人，一個是大名鼎鼎的大學士、一個是張居正的孫子也是時任廣西總督。孔有德勸他們投降清兵。瞿式耜用蔑視的眼光看了這位孔家的后代，用衣袖把耳朵掩住，說：“你不能弄臟了我的耳朵。”孔有德只能讓士兵把他二人押到大牢里。

六

瞿式耜和張同敞就義的時候，一向很少下雪的桂林，天空中先是飄下紛紛揚揚的霰，然后再下起漫天的雪花，竟然連續下了二十多天，把很多前塵往事都湮沒了，也掩埋了一個王朝的背影，南明茍延殘喘的日子變成“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王夫之在桂林城南五十公里一個叫永福的地方，感受到了從桂林城飄來的陣陣寒意。突然聽到了冬天的一記悶雷，王夫之一聲長嘆：“一個志士，一個仁人，忠心可鑒，天地可鑒。”

那時，天空飄著冷冷的雨，永福最漫長的冬天來了。

王夫之和夫人攜侄子王粒裹在逃難的人群中，先是乘船下了漓江，到了相思埭就步行，搖搖晃晃走到了蘇橋的水寨，渾身疲憊實在走不動了，慌忙中找了一個空空蕩蕩的破屋子停留下來。屋子的主人應該也是逃難去了。

水寨就是一個小村子，住著二十來戶人家，背后靠著一座大山，村前是一塊平地，一條小小的河流繞村而過。一下子涌進了上百個難民，水寨立馬人滿為患。這些衣衫檻樓個個像乞丐的難民，缺衣少食，特別是一些老人和小孩，病的病，餓的餓，饑腸輾輾，嗷嗷待哺。

夜里，屋子外全是沙沙的雨聲，破屋四處漏風，王夫之聽見老鼠在梁上又叫又鬧，吩咐王粒趕忙把帶來的十來斤米和面裹進被子里，以免被老鼠糟蹋了。半夜，聽到外面人聲鼎沸，還有馬嘶，亂了一陣子。王夫之透過窗臺，看到十幾支火把呼嘯而過，原來是來了強盜，被村民發現趕跑了。

這雨啊，下個不停。天空像是被捅漏了一個大窟窿，總是補不了。既然出不了門，王夫之和夫人便談論著文學。就“聽雨”這個題目，先是王夫人誦起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霧》：“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王夫之給夫人誦的是蔣捷的《虞美人·聽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然后，王夫之讓侄子取來筆墨，寫下《桂山哀雨》四首，記錄下這曠日持久下得感天動地的桂林的雨。

王夫之感恩上天的眷顧，給自己許配了那么好的女子。在亂世中，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這是這個寒冬里唯一溫暖的光。

可是，雨下不停，路亦難行，兵荒馬亂的，買不到糧食，已經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了。王夫之感覺到頭冒冷汗，四肢無力。侄子出門找吃的，回來手里只有一把夢卜葉。迷迷糊糊中，王夫之聞到了一股香味，看到侄子正在火塘邊烤著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問是什么，侄子說是一只鳥。然后，三人分吃了，王夫之又在迷糊中睡去。

第二天，夫人才告訴王夫之昨晚上吃的是一只老鼠，說完和王夫之相視而泣。夫人拉著王夫之的手說，我們必須回到衡陽老家，這樣的年代，兵荒馬亂的，命都保不住，其他的也就做不成了。所以，王夫之必須堅強起來，振作起來，不管多難，回到家鄉就是勝利。

已經是年底了，永歷四年（1650年）所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唉誰叫自己只是一個讀書人呢？武不能上馬殺賊，文不能入朝治國安邦，也只好回家安心讀書了，也許還能“為往圣繼絕學”。只有這樣，讀書人的種子才不會絕

一個雨后的清晨，王夫之攜夫人和侄子從水寨出發，邁出沉重的腳步，往正北方向而去。這個方向，雖然不是水路，也不是官道，但是家的方向是明確的。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羊腸虎穴屢經過，老向孤峰對夢婆。”道路泥濘，道路崎嶇，道路上布滿了荊棘，山重水復，溝溝坎坎，從日出走到天黑，然后投宿荒野，王夫之和夫人相互攙扶著，深深淺淺，一步一個腳印，一路向北。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他們走出了永福，走出了龍勝，從資源進入了武岡州。雖然沒有在春節之前趕到家鄉，但是在正月里，他們還是踏上了家鄉的土地，高高的南岳山清爽硬朗風骨猶存，沐浴在融融春光里，大地落下一片春暉。

從此，王夫之沒有再離開家鄉。雖然仍然隱姓埋名，最后居住在石船山腳下，人稱“船山先生”。身居鄉野，但是一生不剃發，永遠背負著青天，頭戴斗笠，腳穿木屐，君子固窮，淡泊明志。他一頭扎進《周易》《春秋》《詩經》《楚辭》，書寫《黃書》《宋論》《張子正蒙》《讀通鑒論》，深深地耕耘在中華文化這片園地里，梳理中華文明發展的脈絡，四十多年間，王船山寫下了幾百萬字的作品，真正地做到了“為往圣繼絕學”。而且，這片園地開出的花，結出的果，被風吹到三湘大地，開出了更多的花，結出更多的果，一批又一批讀書人在湘江河畔行走吟哦，都帶著王夫之身上留下的硬朗風骨，帶著思想者堅強的力量，風塵仆仆，前赴后繼，成為思想家、軍事家、外交家、經濟學家——陶澍、鄧顯鶴、魏源、唐鑒、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譚嗣同、唐才常、楊毓麟、陳天華、黃興、蔡諤、宋教仁、龍璋、禹之謨、劉人煦、楊昌濟…世代相濟，血脈相承，正本溯源，他們都從王夫之的書籍里獲得了永恒的力量，王船山是中國思想發展史上的南岳，讓人永遠景仰。

桂林是王夫之面臨生死抉擇的地方，也是他脫胎換骨、鳳凰涅槃的地方。這是刻骨銘心的歷程，也是生命中不能忘記的傷痛，因為有愛的溫情，有理想情操，有讀書人追求的生命高度。在王夫之老了的時候，寫了一組《廣落花詩》，其中就有：

我所思兮在桂林，征鴻回翼杜鵑暗。

荔丹誰遣霜風送，珊紫長依海水深。

言鳥嬌能憐蔻孕，舶香妒不損檀心。

從過庾嶺聞姜管，雨潛風凌直到今。

也許，王夫之一輩子忘不掉的是那些忠臣的魂魄，那些淋漓的冬雨，那些蒼茫的心事，那些溫暖的愛情，那些仰望過的星空，那些從饑餓中萌生的精神和力量，還有在凄風苦雨中回家的路。

（責任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