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贊峰,1995年生,廣西北海人。北海市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廣西文學》《海外文摘》《三月三》《北海日報》等。
在我眾多兄弟姐妹中,有一個人最為特別。我從一家理發店捎回來的一張多年前的全家福中,她站在最后一排,臉像純白的湯圓,嘴角的黑痣猶如一粒芝麻,整個人拘謹著,與我們格格不入。這位遠房表妹從小就這樣,大家倒也不覺得稀奇。只是那一天拍攝完,她拉我到角落,問能不能多要一張。我隨口說沒問題,但她一直沒領走。多年后找我領照片的,不是她,而是一個陌生的男子,一個發廊仔,看上去年輕得很。我有點吃驚,但年齡不是重點。
我問:“你是?”
“白毛女叫我過來的。”
我便給了他。半年后,他和我說表妹身體快不行了,我打算去探望,她拒絕了。再過一段時間,其他兄弟姐妹無人過問,我繼續好心追問,電話的那頭有點煙嗓。她說,那,你,就來吧,就你,一個。駛過漫長的避風港,海邊路顛簸得不行,咸腥的海風竟讓我不禁掉了淚。我天生有一個直覺,凡是不好的事情,總會無名指顫抖,那一天怎么也抓不牢車把。
發廊仔早早地在店門口等我,提著一個黑色塑料袋,我上前湊近瞇眼瞧了瞧,是表妹的那頂白色假發。我慌了起來。他說,表哥,她在二樓。上了樓,只見她氣息奄奄,光頭,眉頭輕皺,欠起瘦胳膊,也是顫抖著無名指,鉆進我的懷里哭了好一會兒。我稍稍撫摸起她的光頭,微黃,顱頂像一塊滑溜的鵝卵石。
我說:“我們回家吧?!?/p>
說完,我掏出袋里的白色假發給她套上,她瘦得縮水,連假發都戴不穩了,扯了扯才擺正了。發廊仔扶她上了我的電動車,她的兩只胳膊掛在我肩上,輕飄飄的,像被曬干的魷魚須。我們倆將她夾在中間,生怕她倒下,我還偷偷努力朝醫院的方向開,偶爾聽見風中她的喘息。
遺憾的是,她終究死了,死在醫院前的十字路口。
長久以來,我們家族聚會討論的話題,還是繞不開這個生前沉默的表妹。海邊白毛女,的確死了,卻穿梭在我們的回憶中得以某種永生,兩個世界的精神交匯沒有停歇。更重要的是,她在生前偷偷簽了捐獻眼角膜的同意書,這是讓大家(除了我)都意想不到的。這位海邊白毛女,到底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我于是嘗試搜集與整理,努力拼湊出她的一點身影。不為別的,只因為她是我親愛的表妹,希望不要相互遺忘。
2018年,我剛畢業入職本地的避風港醫院,急診科,三班倒。我算是我們家族同輩人中混得好的,其余的兄弟姐妹沒有什么正經工作,包括表妹白毛女。我忘記她花名的由來,大概是她這幾年開始喜歡戴那頂白色假發,短發及肩。慢慢地,我們都默認她天生白發了,畢竟她天性內向文靜,存在感低,戴不戴假發對我們來說沒有一點損失。
早在2015年,她失去了父親和母親,第二年才寄住我家。我至今無法想象當初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打心眼里佩服她。同一年,我想不到失去雙親的遭遇也發生在自己身上,她第一時間回到家,輕拍起我的肩膀連說:“有我在。”那幾日,我什么也吃不下,也睡不著,她一個人守在一樓,幫我看門。偶爾樓下傳來親戚朋友的呼喚,她都幫我接待與傾聽。那幾日,其余的兄弟姐妹我沒瞧見,她后來安慰說,可能他們都在外地。頭七這天,她扶我上大巴坐在第一排,嫻熟地給大家介紹當天的行程,我反而成了最沉默的。去往墓園時,除了司機,只剩下我們倆,并排坐在后座,她時不時與司機聊起最近的新聞,過了橋便提醒我朝外扔點硬幣,十座橋,一百枚硬幣。剛剛好,她說。完事后,我們倆站在山腳下久久沒有離開,她沒有催促,還從包里掏出一盒煙,環顧四周。她知道我愛抽煙,這輩子很難戒,她一直默許。
我長吁了一口氣,說:“我和你是一樣的人了?!?/p>
“你和我不一樣?!?/p>
我羞愧起來,臉漲得熱熱的?;丶业穆飞?,我們倆隔了一個空位,互相看著窗外。她依然時不時提醒,別回頭。那年中考,她還是落了榜,高中也沒有希望。她終于還是讓我提建議,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還有什么適合她的,隨后講了一下自己的專業,大醫院,體面,穩定,績效高。最后,我補了一句,以后做不做這行還得看你自己。她沒有意見。九月開學,我載她一同前去郊區的那所衛校,她只背一個雙肩包走進暮色中,就這樣過了四年。其實,在第一年跨年夜那晚,我一個人在家無聊,到沙灘走走,煙火在上空來回爭艷,濃煙刺鼻,雙眼朦朧,發現前方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叫了一聲,不知是不是煙花聲太大,那個人沒有回應。待我跑過去,果然是表妹,驚恐的臉色在火光中燃燒。她身邊多了一個男人,比我高,臉型和現在的這個發廊仔有點像,唯獨特別的是,深夜里,他依然戴著一副墨鏡。
可能表妹臨死前還以為,是我這個曾經與她走得近的表哥向外散播了這個秘密。其實不然,我至今都沒有和誰說起過。至于她的故事是怎么被別人了解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能無奈地歸結于避風港太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蛟S,這樣的事對別人來說不過是飯后談資,實在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但對于這個生性敏感的表妹來說,似乎開始了便沒有終結,并且愈演愈烈。
2020年,我如愿考到了護師職稱,就在我跑去和護士長吆喝時,辦公室里新來一批實習生。她夾在白花花的護士服中,瞧了我一眼。后來領導把她分配給我帶教,她成了我的第一個學生。下了班,我特地騎車到拐彎處,她爬上后座一言不發。我知道的,她在記恨我,記恨身邊每一個人,上班離我遠遠的,實操的機會也懶得上手。出科考核時,她說,隨便你打分。我沒有和她解釋,心里明白她認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就在出科前一晚的通宵班,細雨綿綿,整個搶救室里忙碌得很,一輛救護車拉來病人,她拉著推車不放手。天亮下班后,她承認是她對象。我才發現男人是個獨眼龍,表妹從口袋里掏出墨鏡哈了幾口氣,就著衣角擦了擦,很快又幫他戴上了。
獨眼龍恢復得很快,出院后還專門定制了一面錦旗送給科室,我拉起表妹站在身邊,一同接受贈旗儀式。她戴起口罩,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了什么,躲在我身后,似乎要避嫌。那天下午,久違的晴天,海邊蘇醒新的藍色,表妹下了班跑到一條小巷,聳了聳肩讓獨眼龍得以安放一只胳膊,兩個人搖搖擺擺地走遠。我跟了上去,避風港的小船停泊在兩岸,海面暗涌著潮腥味,一只狗劃開海上平靜的浮光,叼回遠處的飛盤,漣漪層疊不息。我停下了腳步,沒有上船,而是自責,不知什么時候表妹就突然長大了,狹窄的港灣成了難以逾越的鴻溝。
與表妹同齡的一個表弟曾經主動和我提過一嘴,他們倆早就認識了,好像是她爸媽死的第二年。我說,你怎么記得那么清楚?他哈哈笑了笑,說,八卦的事,誰不清楚。我開始意識到在她爸媽死后與來我家寄住,的確還相隔小半年。我轉頭騎上電動車,那天的海風沒有以往的強烈,落日不再灼背,而多了一絲暖意,車子穿過騎樓老街與海關大廈,來到她的老家,白龍古鎮。說實話,在那天偶遇前我從來沒有來過她家,聽說過是旅館,偶爾想象過一幢年老的屋子,舊樓與舊樓緊挨著,月光落在一條青石磚路上,淡綠色,冰涼,一些間隙總會發出沉悶的聲響。那里的老人在門口坐起小板凳,一些調皮的孩子玩起了捉迷藏。我說起表妹的真名,老人指向了一幢新建的房子,門窗緊閉,繁茂的三角梅已然爬到了二樓,掩蓋了“白龍旅館”的LED燈牌。這時,樹根中發出窸憲窣窣的聲響,過了一會兒,老鼠悉數走出來,像在竊笑。孩子們游戲也不玩了,圍繞我詢問是何人。
我說:“我是獨眼龍的情敵?!?/p>
他們捧起肚子大笑起來,老人和我說起那半年白毛女和獨眼龍的故事。說是某天夜里,和這一晚的天氣差不多,還有點熱,白龍旅館的那對夫妻公開離婚后,生意更加慘淡,打罵是常有的事。起初大家還以為又是一次平常的打罵,只是那一晚的動靜更大了,白毛女抱著假發從旅館里哭著沖了出來,一個人站在路中央,雙腳哆嗦,月光中那個身影單薄得很,臉上和鎖骨上還有血漬。大家報了警,可惜沒等到警察趕來,里面一聲女人的慘烈尖叫后,就沒了聲響。白毛女跑回旅館,再次出來時,雙手血紅一片…
“打??!”沒等老人講完,我就讓她停下了,因為白龍旅館事件的后續,我都知道了。我一步步走近旅館,看到門前已經重新粉刷過了一遍。我轉頭繼續問,那獨眼龍呢?老人瞅了我一眼,剛剛被我制止的嘴唇似乎意猶未盡,于是咽了咽口水,含著一口金牙繼續講述。她說獨眼龍是白龍旅館重新裝修后的第一位客人,大家都在打賭他會不會住上一晚,抬頭可以瞧見深夜里還亮著燈,而旅館的新老板也是唯一的員工,她一個人守在前臺,時不時釣魚打起瞌睡。我說,她這才多大呀?是啊,老人感慨道。道完,她還有點哽咽了起來,說,畢竟她家那時搬來這兒不久,也算是半個孩子了。我說,后來呢?老人撥了撥頭上的銀發,輕笑著說,后來啊,我們都想不到那個獨眼龍還成了長住客呢,一住就是小半年!
我“哦”了一聲,沒有再交流,騎車回到家,心里感到一陣欣慰與詫異。欣慰的是,時間剛好對上了。黑暗中,一盞微黃的燈,我像父親拿起電話邀請這位遠方表妹到家里住,可是無論怎么模仿父親的音色與語調,也模仿不出他的胸懷。從小到大獨生子的愛,開始有意無意地被分為兩半,自己也不知何時變得吝嗇和善妒。
第二天醒來,天色不錯,東方露出魚肚白,早起的漁船停岸賣魚,集市里人群攢動。白毛女給我打起電話:“表哥,我朋友邀請你去喝個茶?!?/p>
那時候,我對她只有憐憫,怎么想得到這會是一次鴻門宴呢?畢竟,我當時能了解到的,他們只是簡單的男女朋友。獨眼龍選在了一家建在岸邊的茶樓,底下退潮后裸露出泥濘的灘涂,取而代之的是日光流過高腳木,一些人溜到底下早早去趕海,海水埋伏在更遠處,等待下次的復潮。我們仨坐在樓上,準確地說,我與他們倆對坐著。表哥,你來了。她說。獨眼龍起身喊道,表哥兒好。我坐了下來,簡單問起他的身體狀況,他說還行。桌上的早茶菜色都是我愛吃的,紅魚粥、鳳爪、金錢肚、蛋撻和叉燒包,表妹早就點好。
“表哥兒,你是白毛女最親的人了?!?/p>
我沒敢說是遠房的親戚,隨即喝了口 茶,仔細聽著。
“表哥兒,我認識她有一段時間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希望您能支持。”
我連說好,低頭卻什么也吃不下,無名指開始顫抖。白毛女識相地到灘涂近處散步,后來獨眼龍與我聊起各種八卦,唯獨避開了她的經歷。我抬頭試探地問了問,你不想聽聽她的故事嗎?獨眼龍干咳了幾下,笑了笑,推了推墨鏡,擺了擺手,給我遞煙后獨自抽了起來。煙圈或大或小的,像是傳說中的九連環,輕飄,半透明,環環相扣,我們都成了套中人。
當時的我不確定他們是否真心相愛,直到后來,才稍稍能理解那種感情。所謂的真愛,可能沒有我們想象的那般偉大,不過是互相陪伴走過,即使這段旅程不是很長。據我了解,獨眼龍后來幫忙打理白龍旅館,其間還開了一家小旅行社,策劃優惠活動,介紹老家朋友來避風港過冬,生意熱鬧了一番。這年的冬天,他基本每天承包一輛大巴,載游客環游。我厚著臉皮也參加過,雖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對于一個長年三班倒的人來說,也是難得的放松之旅。
那是最后一次冬天出行,天公不作美,大霧像棉絮飄在車前,室息感撲面而來。大巴司機許是犯困才追尾,表妹跟著獨眼龍下車查看情況,獨眼龍與別人起了爭執,原本幾乎失明的右眼又被挨了一拳,墨鏡破碎。為了不耽誤行程,我送他去醫院,表妹繼續帶團。來到醫院,我找熟人先幫忙看,只見他捂著右眼,嘴里還罵著臟話。
“這下真成獨眼龍了?!彼f。
他還是住了院,表妹當晚回來后陪護,自從實習結束后,她就沒再繼續從事這行。她俯下身子給獨眼龍剪起指甲,剃須和擦身,似乎這個專業并沒有白學。她還給他買了各種墨鏡,大的、小的、全框的、半框的。我說,你歇一歇吧。她彎著身子,捶了捶后背,才轉身在一張陪護床睡下。
獨眼龍這次的恢復并不理想,對方賠了一筆錢,沒有拿出擅長的討價還價功夫,還讓表妹收下了。她問我,要不要去省醫院看看?我說,看你們倆。他還是笑了笑,推了推墨鏡,擺了擺手。他說,我有個請求。表妹急道,快說,你說呀。獨眼龍從病床爬了起來,說,表哥兒,再帶我去一趟南邁吧。后來我問過,為什么想到的是南。他說那里與自己的老家有點像,也是這樣的傍山依水,只是這座山不高,像一頭孤獨的水母,微微隆起,沒有大腦,沒有眼睛,也沒有脊骨。
表妹連忙答應,我也沒有拒絕。我們就這樣出發了,三個人,一輛電動車,還有一袋表妹自學的烘焙小樣。我開著電動車,她夾在中間,一直按著自己的假發叫我慢點開,坐最后的獨眼龍依舊戴著墨鏡,緊緊抓牢表妹。海風翻過矮山,裹上了一層清冽,沖我們襲來,我哆嗦著身子,無名指又開始顫抖。
“表妹,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讓我做你的老公。”
“哈哈哈,”后視鏡里的她捂起嘴笑,“我可不記得了。”
“真有這樣的事?”
“是啊。她呀,什么事都做得出來?!?/p>
“我現在可是有夫之婦,表哥別打我 主意!”
“我愛開玩笑。”
“可惜,我是真的看不到了?!?/p>
“那你仔細聽聽風聲,聞聞味道呀!”
“嗯,好。我聽到了,也聞到了?!?/p>
“哥,還有多遠?”
沒等我說完,一輛泥頭車將我們仨撞出了五米開外。那一刻,我沒了知覺,艱難地轉頭看向了他們倆,表妹的卷發掉到了車轱下,幾塊頭皮撕裂開來,露出血肉。新買的墨鏡再次破碎,血流成河,叫也叫不醒。待我再次醒來,已經躺在醫院,科室的同事將我們表兄妹都救了過來,除了獨眼龍,代替右眼上未揭開的紗布的是一塊巨大單薄的床單,蓋起了整個人。
是不是這樣的意外讓我的罪名又加一等?表妹又不得不開始獨自安排后事,火化獨眼龍前,她請求連同那副新買的墨鏡一起火化,哪怕被碾得只剩下一條孤獨的鏡腿。她最后捧回骨灰,讓平時包車的那位司機帶我們來到南,矮山未曾改變,低空的烏云沒能抵擋落日的余暉,漫山金黃。爬到了山頂,前方就是懸崖,底下波濤滾滾,黑礁石群濺出千層白浪,地岬延伸到遠處,一座紅塔矗立其中。她把骨灰一點點揉開,朝風向撒開,我瞇上了眼。
她說:“你喜歡水母,就讓你永遠做水母吧?!?/p>
后來,她的朋友圈屏蔽了我,我問過其他人,他們說都一樣。再見到表妹,是在一年前的短視頻里,她成了我們本地的一位網紅博主,頭戴白色假發,厚重的粉底將嘴邊的黑痣掩蓋,清瘦得不行,無名指戴上了一枚戒指。這樣的形象的確算不上美女,視頻里的她依然不愛說話,沉默地做事,粉絲已達到了幾十萬,聽說她的廣告費是我們不可想象的。我覺得這不稀奇,畢竟與其他網紅探店打卡不同的是,她定期會做些公益活動,探訪福利院和潛海撿垃圾,等等。我私聊過她,能不能養活自己?她只發了一句謝謝,再無多余的回復。
再次來到白龍旅館,發現門前重新粉刷了一遍米黃色,以三角梅為中心做了一圈花圃,前院撐開幾把太陽傘,一派新式民宿的模樣,滿房不斷。我要了一杯咖啡,翻看起最新的一期視頻,定位在省城,那是她曾經夢想的工作地方。視頻的開頭,她走在我曾經上學的路上,繞開了一附院,經過隔壁的腫瘤醫院,來到后門一家理發店,里面幾乎坐滿了人。她說前幾日預約了這天,待發廊仔(就是現在認識的那位)前來,她才慢慢脫下假發,扯下發網,一頭烏發散落開來。她鏡頭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曾經車禍受傷的頭皮依然沒能長出毛發,變成了大斑禿,周邊還殘留密密麻麻的縫痕,猶如一塊塊補丁,再也抹不去了。她還是沖鏡頭笑了笑,隨后閉上眼說,剪吧。沒多久的工夫,頭發與耳垂齊平,頸紋顯露出來。她讓理發師幫忙扎好,寫好標簽,出門前詢問大概多久完成。對方說,兩三天,統一送去廠里制作。她簡單說了一聲謝謝,熟練地將假發再次套上。
我不清楚她到底要干嗎,彈幕里也飄過無數個問號。只見表妹吃了一碗老友粉后,徑直走回腫瘤醫院去看望一個孩子,孩子是什么模樣,我們都不清楚,因為她后期打了碼。她稱呼這個女孩“嘟嘟”,可反復聽了幾次,感覺更像是第二聲。我心里一驚,無名指又開始顫抖。表妹再次發揮她的專業優勢,為女孩進行簡單的日常護理。視頻切到了三天后,她來到理發店,領著自己頭發制作的假發,再回醫院給女孩戴上。
視頻結束后,我抬頭看見那個女孩正出現在民宿里,于是上前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嘟嘟”。她看了我一眼,戴著油亮的假發,輪廓與獨眼龍像得很。我咽了咽口水,這才瞧見她身后走出的那個更清瘦的身影,是白毛女,面容凹陷像葡萄干,白色假發扣在她頭上倒有點像水母,小腿變成了皮包骨。她斷斷續續地說,你,來了。我問,是不是他的孩子?表妹點了點頭,說,他和他前妻生的,說是南方氣候好,適合養病,當初,她爸也是這樣的。我詢問起她的身體狀況,她笑著擺了擺手,轉身讓女孩扶著坐在沙發里,捏著一條軟管自覺插上鼻孔,大力吸氧,看著我在門口停留繼續擺手。此時,距離她去世的那天不到三個月,學醫出身的我敏感地察覺到她時日不多,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病魔將這個表妹一點點榨干,帶走。
表妹去世的前一個月,五月二十日,我們又見了一面,我看著顫抖的無名指,大概知道,這是她最后的托付了。前一夜的那通電話,她的氣息很弱了,我沒有拒絕,直接答應。掛斷電話后,新交的女朋友問我第二天有什么計劃,說完還拋了一個媚眼。我不為所動,說要加班。次日一大早,我買了一支紅玫瑰來到她家,只見她整個人癱在輪椅上,勉強抽了抽嘴角對我笑,我們幾個人便上了車,目的地是不動產中心。在我們幾位的陪同與見證下,白龍民宿的交易過程十分順利。出來后,那個女人彎下身子抱了抱表妹,連續說謝謝,表妹艱難地摟住她脖子,面帶微笑,輕聲說:“謝謝你,成全了我,嘟嘟媽?!?/p>
“阿妹,”我把紅玫瑰插在輪椅上說,“節日快樂?!?/p>
她輕手撫摸起那朵紅玫瑰,蒼白的細胳膊映出一些血色。我說,你看,有氣色了,真好。返程途中,她想要去南看一看,我連忙說不妥,說完心臟還是跳動得厲害。那一晚,我們在一樓簡單吃了晚飯,發廊仔給她喂了幾口奶白的魚湯,鮮得很。喂湯時,我看著他們倆嘀咕著什么,也沒有上去打聽。直到表妹去世后當晚,發廊仔才送來她的遺物,手機、戒指、捐獻同意書、一套戴白色假發的寫真,說是加急精修了的。我登錄了她的賬號,借此發表讓告。
正要退出時,發現草稿箱中有一段視頻沒有發布,封面是漆黑的一片,我的無名指又開始顫抖。于是來到臥室,關起門,拉起窗簾,打開臺燈,點開視頻聽見一陣無力的咳嗽,過了幾秒,熟悉的面容與假發出現在我面前,四目相對,十分吃力地講述著:
親愛的,粉絲,朋友們,我,又回來了,請原諒我,不能,再像從前,月更視頻了。當你們,看到,這一期,說明,我,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但請你們,不要為此,憎恨、憂傷和哭泣,我想要的,告別,更多的是,釋然,與平靜。我,很早,沒有了,爸爸媽媽,他們,相愛相殺,一輩子,最終,還是,把他們,合葬了。我,是,一個,不孝之女,可是,還能,怎么辦呢?
不幸中的,萬幸,在我,后來的,人生中,出現了,兩個,重要的,男人。一個,是表哥,是我,曾經,學醫的,偶像,他,相貌堂堂,熱情,體貼。我,辜負了,他的,期望,最終,沒有,繼續,從醫,而是,常常,戴著,這頂,非主流的,假發。所謂天使,或許,從來,不屬于,我,我,只是,一個,俗人。跑到,別人家里,寄住,渴望,分得,一點,疼愛,錯,把別人的,爸爸,當成了,自己的,爸爸。
另一個,是北方漢子,有的人,叫他,獨眼龍,有的人,叫他,撈佬,這,都不重要,因為,我,在心里,把他,當成了,自己的,丈夫。那一晚,白龍鎮上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多虧了他,陪伴了,漫長的,通宵。他,還答應,長住下來,我驚訝之余,又擔憂,這樣的夢,是不是,總有一個,期限?就當,我以為,美好的,生活,從此開始。但他,還是,徹底,離開了我。那么,此時此刻的,我,應該,與他,相聚了吧,希望如此。生前,我向他,承諾過,死后,盡自己,一份,力量,為失明的人,捐出一點,光明。我,已經簽好,同意書,就在,書桌的,抽屜里,希望,重見,光明的,那位,遠方,朋友,不要嫌棄,原主。
很多,朋友,一開始,關注我,是覺得我,非主流,清一色地,喊我花名,“白毛女”。我是,海邊人,那就,叫我,“海邊白毛女”吧。
咳咳,每一期,的結尾,我,都會說,下期再見,這次,我,恐怕,是不能,再說了,那就祝愿,大家,健康,如意。
我關上了手機,有些感慨,也有些憤怒,不知她這段最后的草稿是特意留給我看的,還是無意為之。她講得那般動情、誠懇與真摯,按照后來她做大博主的性格,應該都愿意發表出來,哪怕臨死前定個時??墒牵也磺宄秊槭裁催€留著,或許是為了最后的一點羞恥?我只好暫且認作她是簡單地、單純地忘了,就像交易房子返程的路上,路過發生了那么多變故的南邁,她還執意要去。
臺燈微弱的光像是那一日她生前光頭最后的鋰亮。假發躺在書桌上,拿起梳子捋直,突然間掉了一塊頭皮屑,仔細一嗅,還有一股淡淡的發油味,惹得我鼻頭發癢。我從抽屜里掏出那一日獨眼龍落下的那盒煙,沒舍得抽,一直留到了今日,因為那上面定制了白毛女和獨眼龍的畫像,雖然一點也不像,還十分滑稽。
她的死已是既定的事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一切都塵埃落定了。時間會前進,世人終究會淡忘,但我在這個重訪與記錄過程中,發覺她這一生,是這么的浪漫、多彩與充實。人生苦短,我自作主張,把這一晚當成了好日子,啪的一聲,小小的火苗,溫暖的尼古丁味,就算是抽上遲到的喜煙。
(責任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