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榮",筆名方人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攝影家協會會員。在《中國青年》《散文選刊》《安徽文學》《河南文學》等報刊發表過小說、散文。有作品收錄到相關文集。
第一次去縣城賣柴,挑了十六斤,得了五毛錢。那年我十一歲,讀小學三年級。那次是跟同村同學小六子還有同學的哥哥及表哥一道去的。因是第一次,很是興奮,上半夜睡不著覺,下半夜三四點鐘被叫醒,一行四人出了村莊。一開始比較輕松,走得也快,走到三四里路時,氣喘吁呼,腿腳發沉,肩膀火辣辣地疼,只好不斷換肩,咬牙堅持著。快到縣城時,到底人小腿短,我跟小六子落在后面,同學的哥哥名四與表哥二毛走在前面,他倆歇下擔子再回頭接了我們兩程,這樣總算到了縣城。那次賣柴,肩膀腫了幾天未消,始知掙錢不易,但自從那次開始之后,后來次數逐漸增多,賣柴成了家常便飯。
所賣的柴是星期天或節假日上山撿的。我家四面皆山,柴木資源豐富,但山上的樹是不允許砍的,生產隊里有專人看管,我們只能撿拾山上的死木枯枝。時間長了,撿的人多了,自然就撿不到了,只好越撿越遠。印象中,到過三四里外的橫嶺、寺沖,也去過更遠些的駱沖、梅沖。路遠雖能拾到柴,但往返時間長,貪多,擔重,人累,有次被中分村人截住,查出柴捆中的少許活柴,柴捆就被沒收了。從那時起,為了能拾到更多更好的柴,為了不跑冤枉路,為了不被人截獲,我拾柴主要靠上樹,將樹上的枯枝用手扳下來、用腳踩下來或用刀砍下來。那種柴又干又硬,燒起來火旺煙少,城里人最喜歡,賣的價錢也比一般半干半濕的柴每擔高出近一元。那時我敏捷如猴,靈活好動,家門口山上的大樹被我爬個遍,再粗再高的樹都能輕松爬上去,往往只上一棵大樹,弄下的枯枝就夠上一捆。這讓我的小伙伴包括幾個女同學羨慕不已,她們不會也不敢上樹,只能望樹興嘆。表弟龍三也會上樹,那次在楊嶺他爬上一棵褚樹,一腳踩空,人從樹上掉下來落入杉樹叢中摔個半死,臉上身上多處受傷,從此不敢再上樹搞柴。知我上樹弄柴,父母也很擔心,每次上山母親囑我不要上樹,撿多撿少不要緊,安全第一。我點頭答應,但見到大樹照樣上去,只是樹皮粗糙,不小心會劃傷胳膊擦破腿,因是輕傷,不大在乎。柴挑回家,堆在灶屋東面墻角,柴堆越大,我成就感越高,母親也時常打量那堆漂亮的干柴,卻不忍心動它,她寧愿燒父親斫的那些半干半濕燒起來直冒濃煙嗆得眼淚直流的柴。因為我撿的柴能賣上價錢,辛苦且不說,單從樹上搞來就不容易,還帶有幾分冒險的性質
一般都是星期天賣柴,頭天晚上用繩索將柴捆綁在扁擔兩頭,再試挑一下,看是否平衡,重了就退掉一些,輕了就加一點,總之輕重合適為宜。下半夜早起自己燒點吃的,有時母親起床幫我燒好。與伙伴約好時間一同出村,一口氣挑到灣橋頭歇乏。灣橋是一座年代久遠的石拱橋,用清一色麻石條砌成,橋下一年四季清水長流,橋邊有數棵高大的水樺樹,夏天橋邊一片蔭涼,是避暑歇涼的好地方。經灣橋過鐵門門穿施弄再到瓜棚或大莊歇乏,到了這里,離城區就不遠了。歇好后,再起肩就直達柯沖上龍亭街至終點南門橋。若是夏天,歇下擔后,就順橋頭東側一長溜臺階下到河邊洗臉擦汗。天見亮就有婦人在河邊浣洗,棒槌聲聲,話語不斷。時有男人下河挑水,桶滿水潑,臺階盡濕,灑落一路。說起來,這南門河(峨溪河)的源頭就是我的家鄉范沖水庫及上馬山谷里流出的水。那時河水清澈,站在橋上,能看見河里大小游魚。若是冬天,人出一身汗,歇將下來時會渾身冰冷,尤其是汗濕的雙腳,凍得發疼,實在受不了就各自從柴擔上抽一把柴,湊在一起燒火取暖。一時間火堆旁聚攏一大堆人,多是環城公社與峨山公社的賣柴人,也有路程遠些的孫村及赤沙公社的人。路程遠的多用板車拖柴,載量大,習慣用獨輪車推柴來的多是上了年歲的老頭。大家烤著火說說話,天也就亮了。橋兩頭的街上店鋪紛紛開門,街道上一下冒出許多人來。買柴的人向南門橋走來,然后會順著橋上歇放的一長溜柴擔走過去又折回來,對柴火進行考量,看中的柴與賣主一番討價還價,也有爽快的買主,一口價不還的。買賣達成后,挑擔上肩跟著買主走,若是運氣好,買主家就在附近,轉個巷就到;遠些的買主不說遠,隨手一指說,就在前面,走著走著還說在前面,有時會走出一兩里路,還說不遠就在前面,讓賣柴人感到窩囊;也會遇到買主克斤扣兩少給零錢,老實的賣柴人只好自認倒霉,倔強的人會與買主發生爭執,這樣的情況我遇到過。但也有好心人,記得有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耳朵毛”發型,長得挺好看,人稱徐老師,買柴算賬只要九毛五分,她卻給了一元整,大概是覺得我人小柴好吧。她那微微一笑酒窩顯現的樣子,雖過去了四十多年,至今記得的還有位上了年紀的奶奶,過完秤付過錢后,知道我沒吃早飯,讓我喝了一碗粥,臨出門又遞給我一個熟雞蛋,讓年少的我在那個寒冷的清晨,感受到了人間的親善與溫暖。
柴也有難賣的時候,主要是那天賣柴的人太多,擺放的柴擔與柴車從南門橋延伸到老龍華池,約有一華里長。若是半干半濕的柴就不吃香了,等一個上午也沒幾個人問,即使有人買,價格會低到每擔一塊五。有人談好價后將賣柴人引到家,再當面打開柴捆說里面潮濕,不想要了,弄得賣柴人無可奈何只好任買主殺價。更有一早就趕到橋頭賣柴的,臨到中午仍未脫手,苦著一張臉,讓人覺得可憐。類似情況,每個賣柴人都會遇到,我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賣的是父親斫的半干不濕的柴,天亮到了南門橋,臨到中午還沒賣掉,不是價錢問題,主要是沒人問價。在我又急又愁又餓之時,以前的那位“徐老師”從我身邊走過去,又折了回來,她問了一下柴價后揮揮手讓我跟她走,到了她家,她指著檐下的幾捆柴說,今天不打算買柴的,家里還有,主要是時間不早了,看你著急的樣子,才買的。說完微微一笑。我那時就覺得她就是最好的人,最美的人了。
一般情況下賣完柴,幾個伙伴會相邀著去小吃店吃餛飩,一碗沒吃飽就再來一碗,大方的順帶再買兩根油條幾個包子帶回家,讓兄弟姐妹吃著高興,自己也感到高興。吃飽后扛著吊著繩索的扁擔往回趕。我經常忍著饞省下吃的錢買本小人書(連環畫),覺得吃下肚的東西很快消化就不見了,而買的書卻可以保存下來,這樣劃算。回去的路上我時常邊走邊看,有時索性坐在路邊的田埂上或草堆邊一口氣看完。小學階段我買了一百多本小人書,多半是賣柴后在新華書店買的,有的看的遍數多了,幾乎能背下來。我那些小人書不僅我看,母親也看。我是默默地看,母親總是讀出聲來,讀完一頁習慣用食指在舌上點一下翻過一頁。我的語文老師常常向我借閱,村里的看山員任家寶也常來我家笑嘻嘻地跟我套近乎,有次他把我的一本新的連環畫弄丟了,我生氣,從此不再借給他。我把小人書當寶貝似的裝在老式梳妝盒內,后來放不下又裝在破木箱內,一本本碼好且編了書號,一直完好保存到一九八七年。那年秋冬我家拆舊屋做新房,院里散放著搬出來的東西。一堂屋做下來,那些連環畫就不見了,也不知是被村上的孩子還是泥瓦匠拿去了。
賣柴的錢我存在瓦罐內,藏在櫥底下,時不時拿出來看看數數摸摸,感覺有錢的幸福。我用部分賣柴的錢買些學習用具和課外書,買過一條灰色的圍巾,還買過一雙白色運動鞋,初中二年級時我花了四元八角買了一盞精致的小臺燈,我在臺燈下看書寫字,感覺特別溫馨。那年冬,母親胃痛住院半個多月,家里還欠了債,我把僅有的十多元錢交給母親,母親并沒有完全花我的錢,她用那份錢給我買了麥綠色的毛線,讓姐姐給我織了件新毛衣,那件毛衣穿在身上漂亮又暖和,我也特別喜歡。后來毛衣小了,拆了又加了毛線重新織,一直穿到結婚前。
賣柴雖說能掙點零錢自己花費甚至補貼家用,但那是真正的血汗錢,掙到不易。春秋兩季還好,夏天愛出汗,挑柴時肩膀被汗水浸得生疼,冬天挑擔熱了脫衣裳易受風寒最易感冒,遇到明星亮月的夜色下腳穩當當然好,碰到陰沉漆黑的夜晚得多加小心以防摔跤。最怕的是中途下雨。十五歲那年暑假的一個夜晚,我與同村四保、小六子照例去賣柴,中途下起雨來,我們只好把柴擔歇在路邊人家屋檐下,等待雨停,那雨下了一個多小時才止,此時天已漸亮,我們挑著受潮的柴擔繼續出發,由于心急加上路滑,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爬起來時衣服沾滿泥水。四保穿的布鞋沾上泥槳老是脫腳,他索性把鞋擢在柴捆上光腳前行,沒走多遠就哎喲一聲,原來腳掌被尖石刺傷。小六子也好不到哪去,走著走著,繩索突然斷了,扁擔猛掃過來把右耳剮紫了,疼得眼淚直流。那天因柴受潮,好不容易賣掉,結果回來的路上四保的錢不知怎么不見了,我們幫著又往回找了一段路,哪里還能找到?賣柴賣了多少回,那次我們最倒霉。
少年賣柴,多是結伴而行,我卻有兩次單獨賣柴的經歷。還是那年的冬天,按照頭天晚上和四保的約定,凌晨三點鐘我倆在村口會合,我按時到了村口卻不見他人影,只好上他家去尋,不見他家亮燈,只好站在窗前喚他,誰知他躺在床上含糊不清地回答說身體不舒服,不想去了。我二話不說回到村口獨自挑起柴擔向縣城走,心里有點生氣,又有些害怕。真是疑心生暗鬼,越怕越來事,過鐵門門行至孤子塘時,忽見塘邊有一黑影,拿手電筒照去,那物扁頭綠眼長相奇怪從未見過,見到光亮居然向我爬來,猛然想到水鬼,不禁毛骨悚然,驚駭之下扔下柴擔就往回跑,跑至鐵門門時仍驚魂未定。過了一段時間,兩個挑著柴擔的中年人走來,我告訴他們剛才的情景,二人不當回事,說哪有什么水鬼,那肯定是水猴子(水獺),不少人在這口塘邊見過。我跟著二人返回,又重新挑起柴擔。那天賣完柴回來的路上我無精打采,額頭滾燙,回家與母親說了幾句話就睡倒,然后開始發燒,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見母親在院外反反復復喊著:小榮子哎,別怕噢,回來哦—一聲音聽來幾分瘳人。睜開眼,天已黑了下來。
另有一次單獨去賣柴,是因為家里沒有豬油了,母親給了我五元錢,讓我星期天去縣城食品公司去買,父母及哥哥姐姐都要出工。我那時已讀初中,想著特意去買豬油,還不如順便挑柴去賣,這樣一舉兩得。臨時想找個伙伴一道,卻是未找到,我騙母親說找到人了。次日天未見亮,我將柴擔挑到灣橋頭歇著等人,路上果然已有行人,我跟在后面,過了孤子塘后就不再害怕,路上歇過兩回,到了橋頭賣完柴,去買豬油,又用賣柴的錢買了鹽與醬油,因為我注意到家中灶臺上的鹽與醬油快用完了。不知為何,我特別喜歡食醬油,沒菜吃時,也常常用醬油加豬油拌米飯吃。回到家中,母親知曉我到底還是一個人去的,想說什么卻未開口,她轉過身去,再回頭時,已是滿眼淚水。
(責任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