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鮮

孫全鵬，198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短篇小說見于《中國作家》《四川文學》《當代人》《莽原》《陽光》等文學期刊。短篇小說集《幸福的日子》入選中國作家協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出版長篇小說《幸福的種子》等。

想來想去，還得從那個麥秸垛說起那時候家里已經很少有人管鮮鮮，鮮鮮天天躺在麥秸垛里，仰望天空的方向，整天一個人胡思亂想。他光著腳，腳心踩在麥秸上，癢癢的，像娘在抓他癢。他呆呆地看著天空飄動的云，大朵大朵的棉花飄浮在空中，它們都去了哪里呢？那陣子他慢慢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他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如果是一朵云多好，可以一直飄啊飄，也沒有傷心事。他面前有一只蟲子飛過來，他用手去抓，蟲子跑了。唉，連不知道名的蟲子也不與他玩，討厭，隨它去吧。

他又想到了爹。爹在公路上扒車偷東西從車子上滾下來，車直接碾過他的身子，爹連半句話都沒留下就悄無聲息地走了。奶奶本來想給爹留個后，但娘卻狠心帶走他，回到娘家將軍寺村。鮮鮮走的時候，奶奶哭了，她抱著鮮鮮哭著說：“孩子，奶奶以后會去看你的……”鮮鮮當然不想走，他在這里生活了快九年了，他不想離開奶奶，卻硬被娘生生給拽走了。

一回到將軍寺村，娘在家里什么活都搶著干，在莊稼地薅草打藥，在家做飯刷鍋、掃地、喂豬，什么事娘都在忍，可明眼人一看都知道，大舅和大妙子不待見娘。鮮鮮看出來了，姥姥不當家，說話也不管用，她年齡大了，到底不中用了。有一天大妙子終于對娘說：“家里這么多張嘴？哪有閑東西白吃白喝？你看看，養個狗能看門，養個雞能下蛋，養頭豬能賣錢，你們兩個廢物能干啥？”大吟子像看怪物一樣，翻著白眼，鮮鮮不敢抬頭，記憶中以前大妙子沒這么兇。大舅不說話，裝作沒聽見似的，頭扭到一邊，望向遠方。娘不傻，娘顯然聽懂了里面的意思，沒辦法，只是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轉，她什么也沒說，其實說了又有啥用呢？當天夜里，娘一個人就悄悄地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直到現在，鮮鮮還想娘，如果娘在身邊多好啊，他啥事就有個依靠，心里踏實了。

娘這一走，鮮鮮更加沉默了，他發誓不再說一個字，頭天天像個豆芽子牽拉著，他不敢往人堆里鉆，只要一見到人，他都低著頭繞著走，生怕別人問他話，他一個字也不愿說了。沒事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鉆麥秸垛，挖個窟窿往里面一鉆睡上一覺，想什么時候醒就什么時候醒，整個世界都黏糊糊的，一直到天黑。不會有人去找他，他想來想去，誰會記得他呢？真的，不會有人會找他，他感覺從生下來自己就是多余的。

好在小舅對鮮鮮好。小舅比鮮鮮大十一二歲，已經長了黑乎乎、毛茸茸的小胡子，小舅從來不給鮮鮮臉子看，經常陪鮮鮮躺在麥秸垛里說說笑笑，逗他開心。在小舅身邊鮮鮮找到了笑的權利，鮮鮮發現自己原來還可以笑。有一次，小舅還對鮮鮮說：“你以后要上學，不然以后生活咋辦？還是識幾個字好！”鮮鮮聽了心里很高興，上學多好啊！他拼命點頭，張開嘴巴說好，他早就盼望著能和村里的小朋友一起背著書包上學了。他和小舅躺在麥秸垛旁邊，看著眼前的將軍寺河，水一直往前流呀流，嘩嘩嘩，彎彎曲曲地流向天盡頭。有時他們也回頭看新房子，三間新瓦房，還有東屋西屋，很氣派，那是給小舅娶媳婦用的。

小舅結婚了，小舅與大舅理所當然地也分了家。聽將軍寺村里人說，小吟子是個文化人，瘦高瘦高的，還是個中專生，她能識不少字哩。齊整是小吟子給鮮鮮的第一印象，她穿著印花褂子，一對麻花辮子垂在胸前，屁股蛋子圓圓的。鮮鮮很喜歡小吟子，不管看見看不見小妙子，他心里都是樂滋滋的，感覺她好。大妙子嘴里雖然沒說滿意，但臉上滿是笑容。在村里只要人們談起小吟子，他總會拼命鉆到人群里，用力咳嗽幾聲，再往地上吐口痰，有時沒痰直接吐一口吐沫星子，高昂著頭，像只高傲好斗的大公雞，跟說他媳婦一樣。這個媳婦成了全家的光彩事，姥姥更是滿意，啥好事都想著小吟子，每當家里面改善生活，像包了餃子、蒸了包子、煮了雞蛋，她都會讓鮮鮮給小妙子端上一大瓷碗。

那幾年流行到城里打工掙錢，大家都傳著外面的錢好掙，到了城里到處都是發財的機會，好像一彎腰就能撿到錢那樣。先去城里打工的人聽到將軍寺村這樣討論，就笑，錢哪有這么好掙？錢難掙，屎難吃！他們拼命否認，可是越是這樣，村里那些沒去的人就越想去，看看大城市到底怎么回事。小舅的心終于按捺不住了，他也要外出掙錢，用他的話說：“我不信我比別人差！別人能掙錢，我就不能？”小舅要去大城市闖闖，這讓姥姥大哭一場，她不希望兒子離開自己身邊，自己養活的兒子有啥本事自己最清楚，但又沒辦法，誰讓家里缺錢呢！小吟子領著鮮鮮去送小舅。鮮鮮發現，小舅和小吟子最初都不講話，兩人走得都很慢，后來快上車時，小妙子像安排小孩子一樣說：“你要在外面照顧自己，別不舍得吃喝，也別想家。”小舅傻傻地笑了：“沒事，我又不是小孩子！”車子后面蕩起了土，鮮鮮沒擠眼睛沒捂鼻子，他還想用目光送小舅一會兒，可小吟子在面前用手來回扇，拉著鮮鮮回家：“還看啥？走，回家嘍！”

回來的路上，小妙子嘴里一直在小聲哼哼，鮮鮮細聽才知道她在唱歌，那音調一聲高一聲低，比百靈鳥叫要好聽多了。聽得出，小吟子心里有點高興。鮮鮮想不明白，小舅走了小妙子為啥還高興，不過他沒有往下深想，也不想打破小吟子那高興勁兒，他用眼光偷偷地瞥見了小吟子胸前的辮子，他感覺臉有點發燙。還沒到將軍寺村口，小妙子就已住了嘴不再哼哼。

鮮鮮看見村口站著一個人。鮮鮮知道那是姥姥，鮮鮮走近了想拉姥姥回家，可姥姥一動不動，呆呆地朝遠處看。他抬起頭睜大眼睛，發現姥姥的眼睛濕濕的，滿臉橫豎交錯的皺紋里爬滿了淚水。

這當然是后來知道的。小舅到城里后，他發現一切都變了，城里的世界確實美好精彩，但外面的錢并不是像說的那樣好掙。他聽說哪個行業好，便入哪個行業，后來發現那個行業原來利潤少得可憐，除去成本和必要的開支，算來算去剩不了多少錢。再后來，他慢慢悟出一個規律，如果他看好某些行業，那么這些行業好像都商量好似的，他都賺不了錢。城里什么東西都貴，超乎想象，他感覺老天沒給他留下一點成功的機會，離掙錢的目標也越來越遠了，說實話，養活自己就已經很不錯了。他換了不同的行業，一次次地燃起希望，一次次地破滅。他羨慕別人坐在汽車里威風地駛過，渴望被別人前呼后擁，急需尋找一個快速致富的途徑。他膽子慢慢大了，也不知聽了誰的話，開始學著別人去偷盜，半年后，竟然把自己送進了監獄。

將軍寺村本來就不大，村東頭談論啥事，風一吹村西頭也都知道了。姥姥顯然知道了消息，她的行為出賣了她，她經常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哭，有時候甚至都哭昏過去，眼睛也快哭瞎了。小舅到底怎么回事呢？他是不是出了啥事？這更讓鮮鮮感到不解。他越不知道答案就越想知道答案。有一次，他聽別人談論說是小舅“進去了”，可進哪里了呢？鮮鮮真想弄清楚到底是咋回事！他想到一個辦法，他一聽大家在飯茬里談論，他就快步圍上去，然后側著耳朵去聽。不過，大家一看見鮮鮮來，本來正聊得起勁，這下馬上散開，或者瞬間改變話題說：“你看看，這幾天咋還不下雨？你看莊稼都旱了。”鮮鮮只好一個人傻呆在那里，大家都躲著鮮鮮，怕他知道些什么事。

自從小舅“進去”后，姥姥又給鮮鮮找了個活兒，就是時不時讓他去小吟子家送東西，找東西。姥姥喂的那只老母雞，二話沒說就殺了，用劈柴差不多咕嘟咕嘟燉了半響午，讓鮮鮮給小妙子端上一大碗肉，里面還有兩個雞腿。那只老母雞基本上每天下一個蛋，平時姥姥不舍得吃，姥姥把雞蛋賣了換錢，或把雞蛋讓鮮鮮送給小妙子吃。有一天，姥姥讓鮮鮮給小吟子端過去一碗大豬肉芹菜餃子，香噴噴的，一個村子都能聞見香氣。鮮鮮去的時候是中午，小吟子在家里坐著，一聽見門響門就開了。鮮鮮想，她一定在等什么人，要不然怎么開門這么快，還有她的衣服怎么穿得整整齊齊的，還搽了粉抹了香。看見是鮮鮮，小妙子笑了笑，有點不自然，臉微微發紅說：“是你呀？”鮮鮮把碗放在桌子上，準備走，小吟子說：“你吃沒？”鮮鮮拼命點點頭，嘴里“啊啊”著。這是騙嗎？鮮鮮在心里問自己。其實他沒有吃。小吟子身上的香味從空氣中飄到鮮鮮的鼻孔里，進入他腦海，然后留在他心中，輕柔輕柔的，至今他還記得。

鮮鮮出去玩了，可他沒有馬上回家，來到將軍寺村后的路上。已進入二月了，二月二，龍抬頭，二月會開始了。二月會在這里也叫伏羲廟會，離將軍寺村不遠，號稱天下第一陵，從二月二到三月三，大家去燒香許愿，祈福消災。鮮鮮不知聽誰說過在將軍寺村有這樣一個習俗，小孩子只要見到逛伏羲廟會的，你可以攔住不讓他們走，除非他們給吃或給玩的東西，能攔到泥泥狗。不過那天鮮鮮運氣不太好，腳上也不知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他咬咬牙把一顆圖釘從鞋底子上拔出來。至于泥泥狗，他的運氣差極了，盡管行人不少，但他一個也沒有攔到，大多是本村下地薅草的，遇到有兩個走親戚回來的，嘿嘿笑著給了他一根油條，鮮鮮不知道跟誰生氣，雖然有點餓，但他擺擺手硬是沒接。太陽落下去，天慢慢變黑了，鮮鮮決定要回家了，出去了這么長時間再不回的話，姥姥就要擔心他了。

鮮鮮不解的是，白天村里人都很忙，到了夜里也不閑著。將軍寺村西頭的老李懷里揣著什么，讓人奇怪的是，放著大路不走，卻從莊稼地里斜過去，匆匆地往家趕。白天，張家兒媳婦與婆婆老邢扯著嗓子罵起娘來，非得鬧離婚回娘家，現在老邢兒子騎著車子馱著媳婦有說有笑往家趕。打燒餅的老王推著燒餅推車一步一步挪，他從鎮上回來了，聽說掙了不少錢，馬上就要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了……

回姥姥家首先要經過小舅家，鮮鮮很奇怪，那里竟然停放著一輛摩托車。這么晚會是誰呢？難道小舅回來了？他想應該是小舅。有了這個想法，鮮鮮就想進去看看，可手一碰著門又收回來了。他走到將軍寺河邊的麥秸垛邊，以前他和小舅經常在那里玩，有時候小舅忘了拿鑰匙，爬過麥秸垛從墻頭上翻進院子里拿鑰匙。他也想走這條路，給小舅點驚喜。說做就做，鮮鮮繞到將軍寺河邊，很快就爬上麥秸垛，準備跳墻頭，可院子里很黑，昏暗的燈光照著。麥秸垛呼啦呼啦響，他猶豫著不敢往下跳。

“誰？”小妙子聲音有點哆嗦，她顯然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她壓低聲音說：“你就說是我娘家三叔我出去看看去…”接著是小始子拖拉著走路的腳步聲，堂屋開門聲，手電筒掃了一下又一下，光束就在鮮鮮的頭頂上掠過。鮮鮮趴在麥秸垛上，不敢動，這會兒哪怕身子下有條蛇，他也不敢吭一聲。說真的，他嚇壞了。

“沒人，”小妙子走進了屋子，“這事你還操心，你再喝點水。”

“我盡力，其實主要是你…別給我…”屋里邊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鮮鮮聽得很仔細，那不是小舅的聲音。

“你……別這樣…

里屋像瓷缸子摔在了地上，“眶當’一聲，屋里的人好像扭打在一起。小吟子拼命地掙扎著什么，聲音急促。鮮鮮心里亂亂的，不知道要怎么辦，他抬頭望向夜空，夜色黑漆漆的。

外面起風了，將軍寺河里的水卷著濕氣一陣陣地刮過來，鮮鮮感到身上有點涼，他裹緊了身子，他心里不舒服，堵得慌，感覺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他想，還是回家吧。他跳下麥秸垛，翻起白眼珠子，剛走了兩步，腳被絆了一下，差點兒沒絆趴在地上。猛地，他撿起河邊的一塊碎磚頭，“嗖”的一下扔進院子里，里面的玻璃“胱當”一聲碎了。

院子里沒音了，突然寂靜下來，黑夜吞噬了一切。

鮮鮮本不想砸玻璃，砸了還要到鎮上重新買，小妙子很少趕集，可他心里就是氣不過。他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反正身子一沾床就睡了，全身發涼。姥姥問他：“你咋回來這么晚？去哪里了？”鮮鮮不想見姥姥，動也不想動，心里亂如一團麻，他用被子蒙住了頭，心里還想著小舅。姥姥嘆氣道：“家里沒一個讓人省心的！”姥姥靜靜地在床邊坐了好長時間，看鮮鮮沒動靜就默默地走了。

那段時間姥姥不直接去小妙子家，相反她天天找種種理由讓鮮鮮往小吟子家去，送個雞蛋、借把鹽、給瓶醋鮮鮮想，小吟子也不稀罕這些東西，但他一抬頭正看見姥姥眼里有淚，心里就難過起來。姥姥哭什么呢？她肯定有心事。他磨磨嘰嘰地向小吟子家去，讓去就去吧，大人的事他想不明白。那段時間他發現，小☆子的穿著比小舅在家時干凈多了，從花色上看就好看多了，甚至身上還有股幾香味，濃得很，很好聞，鮮鮮總貪婪地多聞上幾口。至于心中的疑問，他慢慢也忘記了，記住又有什么用呢？記住的話也不能吃不能喝，他想就把事爛在肚子里吧。

小吟子看見鮮鮮送雞蛋卻不給他好臉色，不像以前見面時那樣親，她總是不耐煩地說：“放那里，趕緊走。”她感覺鮮鮮礙事絆腳，總想支開鮮鮮。

自從小舅“進去”后，大舅就四處活動，但依然沒有什么進展。姥姥在家天天流淚，她顯然在想小舅，想他的小兒子。一天早晨，姥姥沒有起床，鮮鮮走進姥姥的屋子，看見姥姥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太安靜了。姥姥一定愁壞了，想歇歇了，鮮鮮想。他屏住呼吸，不敢動，怕影響了姥姥休息。大舅回來的時候，看了姥姥一眼，用手放在姥姥鼻子下，然后一驚喊了聲：“娘—娘——”沒有回音。大舅往地上一跪，瘋了一樣放聲大哭，鮮鮮忽然間明白怎么回事了，姥姥沒了。這讓鮮鮮感到很難受，本可以相伴的姥姥，就這樣不能再說一句話了，他感到太不公平，為什么姥姥要走呢？奶奶不要鮮鮮，姥姥也不要鮮鮮了？他想不明白。但他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再也不能見到姥姥了，他的眼里盛滿了淚，忍不住就一直往下淌。鮮鮮開始恨自己，一定是自己讓姥姥傷心了，一定是自己的原因，氣得姥姥走了。他怪自己不聽話，以前姥姥讓他去小吟子家他總是磨磨蹭蹭的，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唉！他只是哭。

那天從墳地回來，鮮鮮一個人趴在麥桔垛上哭，嘴角抽搐著，淚水與將軍寺里的水一樣不住地流，流向無盡的遠方。

姥姥去世了，大舅整天抱個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一步三搖晃，那樣子比狗都難看。他總是有事沒事到小吟子家坐上好長一會兒，找各種理由地要錢，不給錢就賴著不走。大舅去得多了，儼然是家里的主人，有時候連門都不敲，大模大樣地走進去，對小吟子說：“我還要找派出所所長，這要很多錢啊！你不知道，城里人多難打理！你看我煙都散出了一筐了！”小吟子說：“我沒有錢了，家里就那么多，不都給你了？”她指著半袋子花生說：“要不，你把這個也賣了吧？”大舅就笑，盯著小吟子笑，露出了大門牙。后來，他伸出一只手，把半袋子花生掂走了，另一只手也沒閑著，順便把半籃子蒜也拎走了。

小妙子不討厭鮮鮮了，天天拉著鮮鮮不讓他走，給他好吃的還有好玩的，想辦法讓他多留一會兒。鮮鮮很高興，小嘴巴往上一個勁兒翹，他現在已完全忘記了之前小吟子對他的不好，不待見他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就像吃飯穿衣。現在小吟子討厭大吟子在她的院子里，而且還坐在小舅常坐的座位上，鮮鮮也是一樣。有一次天舅又喝醉了，天都黑透了，大舅還在小舅家坐著打瞌睡，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拉著大舅往外家走，大舅一身酒氣，罵他：“就你個癟孫礙事！滾一邊子去！”一抬腿把鮮鮮踢了老遠。鮮鮮額頭磕在門框上，頭上熱乎乎的，像小蟲子一樣在臉上爬，那一定流血了，鮮鮮心里明白。小吟子蹲下身子，撫摸著他的頭問：“鮮鮮，摔疼了沒？”他望著小吟子，小吟子的眉角之間有顆痣，和芝麻粒子差不多大。他沒有哭，嘴里嗚嗚地亂叫。小子擦著鮮鮮嘴角的血，那胸前的辮子不住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鮮鮮感覺不疼了。

鮮鮮想把這事告訴大吟子，可怎么向她說出口呢？再說，就算給大吟子比畫清楚，大妙子會信嗎？這種事，說不定大妙子還會把他狠狠毒打一頓，訓斥他狗屁不懂。說實話，大舅要知道鮮鮮告狀，也會耳刮子伺候，不把他打死才怪。鮮鮮怕了。

一個月后的半下午，小舅回來了。鮮鮮跑著去告訴大舅和大吟子，鞋子都掉了，他也沒急著去撿，他用手比畫著，嘴里哇哇地喊叫，大妙子開始不明白，后來看明白了，竟然一下子哭了。大舅看明白后，嘴里嘟嚏一句：“這么快？不是下個月嗎？”鮮鮮“啊啊”地點頭，算是回答。不過大舅還是眉開眼笑了，眼晴瞇成一條線。小妙子早已買了煙，還打了瓶酒，就等著鮮鮮他們，好像她提前知道這個消息一樣。鮮鮮在時，他發現小妙子時不時往這邊看，嘴閉著啥也不說，心神不定地在廚房做著飯。

大舅說：“這段時間我可沒有少跑，天天沒日沒黑的，你看看，鞋底子都磨破了。”

小舅遞給大舅煙，大舅說：“不吸了，光咳嗽。”不過，他還是伸手接過，放在鼻子下聞了聞，夾在耳朵上，一邊一根。小舅自己點了一根，吐了一口，煙圈子彌散開來。小舅說：“唉，還是家里好！”鮮鮮坐在桌子一邊，望著小舅吸煙，想告訴他些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表達。大舅也抽出了一支煙，用小舅的煙點上，嘴呼呼地吸著，一根完了，又點燃了一根。

鮮鮮看小舅，小舅看鮮鮮。小舅變黑了，胡子也長了，臉面胡子茂密地長出來了，頭發亂蓬蓬的，有點臟。菜很快上齊了，很豐盛，看樣子小吟子早有準備，小妓子切了個豬臉，炒個雞蛋，菜做的有小炒，買的有雞頭，還有豆腐皮、花生米、變蛋。大吟子、大妓子都坐下，小始子死活不愿意坐，說：“廚屋里留著有！”鮮鮮拉著小吟子讓她坐，她的手濕濕的，有點抖，她才肯坐下來。

小舅叫了一聲“哥”，兩人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你看你，別喝太多。”小妙子勸小舅。

大舅白了她一眼，說：“管得就是多。要我說，你要先管好你自己！是不是？”

鮮鮮聽了，心里怦怦地跳，他盯著小舅，心里有點慌。

小舅說：“鮮鮮，你吃！”鮮鮮喜歡花生米，有嚼頭，滿嘴香。他用筷子夾花生米，沒夾住，花生米溜跑了。小舅伸出手，直接抓了一把，放在鮮鮮面前，鮮鮮開始嘎嘣嘎嘣地嚼著，一會兒望著小舅，一會兒望著小吟子，心事裝得滿滿的。

小吟子頭一低，臉紅了，鮮鮮感覺小妙子的臉比結婚那天還要紅。她站起身來說：“我去打稀飯吧！”

“打紅薯稀飯吧，黃瓣的！”小舅說話很有力氣。

“好。”一離開桌子，小妙子自然起來，臉上舒展開了。

小吟子很快走進廚房，又很快走了出來，對鮮鮮說：“鮮鮮，咱們掏紅薯去。”鮮鮮站起來，知道家里沒有紅薯了，每次都是他下紅薯窖里去掏。小舅愛吃，鮮鮮也愛吃黃瓢的，嚼起來面面的，嘴里甜甜的，沒有理由不愛吃，

紅薯窖在將軍寺河邊。將軍寺村的人喜歡種紅薯，秋天收了紅薯，除了一部分用來賣，還要儲藏在紅薯窖里一部分，一直可以吃到來年春上，而紅薯依然保存得鮮靈靈的。通常情況下，村里人喜歡把紅薯窖挖在自家的院子里，這樣可以防止別人偷，拿紅薯時還方便。可小舅不這樣，他認為在院里太占自家地方，還不如挖在外邊。去年大舅和小舅挖了一個紅薯窖，長長的，深深的，兩個人忙活了幾天，上面堆了玉米秸，蓋了厚厚的土。

天空漸漸變黑了，不遠處，將軍寺河上的霧氣也浮起了。小妙子挎著籃子在前面走，肩上扛個鐵鍬，鮮鮮在后面跟著。走了沒多遠，小妙子腳步變慢了，她回過頭望了一眼鮮鮮，鮮鮮趕緊把眼睛移到了一邊。當時，鮮鮮正町著小吟子的圓滾滾的屁股蛋子看，真是羞死人了！為了掩飾自己，鮮鮮從地上撿了一根木棍，他握在手里，用力地打路兩邊的草，“刷”一下，“刷”又一下。

“鮮鮮，你…”小媳子站住，把鐵鍬用力扎在地上，一只手扶住。鮮鮮也站住，望著小妙子，不知道小吟子要說啥。

“鮮鮮，你知道，吟子想給你找個活干，你現在也沒法上學，得學個技術，你以后還要討個媳婦，你得養活哩！”小妙子笑著，眼晴里閃著亮光，她說話的聲音很慢。

鮮鮮嘴角向上挑著，“啊啊”地笑了，手里的小棍子打得更起勁了。

小妙子接著說：“我娘家三叔，你知道不知道？開摩托車來過，你也見過他，是吧？”小妙子停了一下，鮮鮮一陣緊張，不過小妙子不像在問他，倒像是她一個人自言自語，“他是個木匠，你想不想學？做桌子板凳，做柜子做床…他可以收你當個徒弟，長大了，餓不住你哩！我給他說過啦！”小吟子給鮮鮮規劃未來，說明關心他，他心里樂滋滋的。

“你學了手藝，以后還要討個媳婦。你喜歡什么樣的媳婦？胖的，瘦的？高個的？還是兩大眼雙眼皮的？”她認真地問，不像開玩笑。

娶媳婦啊？鮮鮮要求不高，像小吟子這樣的就行。鮮鮮覺得，小吟子的聲音甜甜的，空氣甜甜的，天空甜甜的，風甜甜的，鮮鮮心里也甜甜的，整個暮色都是迷人的。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手也在不停比畫著，他“啊啊”地叫了半天，什么也沒說出來。

小吟子笑了，就像在院墻外怒放的木蘭，很好看。“看把你美的，別再‘啊啊’了，我心里都明白！你想感謝我，是不是？”

鮮鮮感覺現在自己不是在走路，身邊的風輕柔地拂動著他，身子好像飛起來一樣。鮮鮮聽著小吟子的這些話，學技術，娶媳婦，就是娘在，也不過如此吧？鮮鮮正沉浸在幻想中，有一天媳婦也要像小吟子那樣，身上滿是香味，穿著花色衣服，奶子尖尖的。想到這，鮮鮮小雞啄米似的拼命點頭，嘴一咧吃吃地笑，張著嘴像咬著什么，含糊地說了一聲：“是 ”

小吟子一定聽見了，她張開的嘴巴合上了，結結巴巴說了一句：“好！你-好——”她好久沒有聽到鮮鮮的聲音了，甚至認為他就是一個啞巴了。她怔忙地望著鮮鮮，僵在那里。

鮮鮮本來連蹦帶跳，眼睛里像生出了磚頭，嚇得不敢動了。小吟子癥一下，臉上僵硬的肉動了動，長嘆了一口氣，裝作沒事兒一樣說：“你小舅是個好人，他進去得虧，你不覺得他虧嗎？我得還給他公道。你說說，誰能給他公道？家里沒一個人操心，我不上心，能行嗎？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他可是家里當家的……·小妙子身子一顫一顫的，聲音有點低。

將軍寺河邊靜悄悄的，只有河水在流，河兩岸高高低低的樹影晃來晃去。天快黑了，紅薯窖像個墳頭一樣等著誰，躺在前面不遠處。

‘有什么辦法？這年頭誰容易哩！”小吟子像是對鮮鮮說，也像對自己說，“鮮鮮，你也別怪別人！這都是命！”鮮鮮聽不懂小吟子說些啥胡話，不像平時那樣，她今天有點怪怪的。

夜空沒有空，空氣微甜微甜的，夜空微甜微甜的，將軍寺河吹來的風微甜微甜的，黑夜也是微甜微甜的。到了紅薯窖旁邊，小妙子開始忙活起來，彎腰，拿鐵鍬，把土扒開，就像挖一個墓地。鮮鮮挪開一個破竹籃子，小吟子拉起塑料布，塑料布呼啦啦響，紅薯窖口露出來了，里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鮮鮮不是第一次掏紅薯，他知道怎么做，他想象著小吟子的好，要在以前，他真想變成一只小鳥飛進紅薯窖早點把紅薯掏出來，他心里想著為小吟子做點啥事。可現在鮮鮮害怕，渾身不住哆嗦起來，想走開。小妙子早已牽住了他的手，死死地。

“下去吧！”小妙子在紅薯窖口站定，叉開雙腿，提溜著鮮鮮的身子，像拽著一只猴子。小吟子面無表情，著鮮鮮的手，離得真近，他又嗅到小妙子身上的香味了。

天黑了，將軍寺河邊靜悄悄的，河水仍在流，聲音真讓人煩。小妙子的臉不再發笑，冷冷的，變得陌生。這時，鮮鮮拼命地想小舅了，要是小舅來多好，哪怕是大舅或大妙子來也好呀！鮮鮮想姥姥了，想娘了，想奶奶了。姥姥，您在哪？娘，您在哪？奶奶，您在哪？你們都在哪呢？

“下去吧！”小吟子的聲音不可抵抗，有一絲笑容僵硬在臉上，像冬天將軍寺河里的冰塊。鮮鮮感覺到身子往下沉，腳下是無盡的深淵，黑暗，更大的黑暗包圍著他。天空除了黑，還是黑，他心跳加快，就在一瞬間，他有點害怕了，咕嚕咕嚕又發出了聲。漆黑的夜空像不知被誰端了一腳，跟著他的身子也晃蕩起來，黑夜像黑布一塊塊散開著。夜空沒有空，黑夜很快填滿了，濃濃地壓下來。

“鮮鮮—”小吟子微弱的聲音傳來，刺破了夜空的安靜。

“啊—啊—”在紅薯窖里，鮮鮮嗷嗷地叫了半天，什么也沒叫出來。一定有人來了，那個人已經來了，腳步聲越來越響，踏碎了晚風，踩碎了黑夜，你趕緊來，趕緊來吧，鮮鮮心里默念著，小舅舅——應該是小舅舅。

“鮮鮮——鮮鮮—”小舅舅的聲音越來越大了，也越來越近了。

小吟子慢慢把鮮鮮拉上來了，鮮鮮的身子像羽毛一樣往上浮，他已經嗅到小吟子身上的味道了。這時小妙子咬著嘴唇，好像嚶嚶哭起來了，胸脯一動一動，整個身體顫動著。小妙子的手溫暖溫暖的，鮮鮮的手溫暖溫暖的，夜風溫暖溫暖的，黑夜也溫暖溫暖的。

出了紅薯窖，鮮鮮就站定了身子，大地好像給了他力量，穩穩地，他伸直了身子。定了神，他又看見了小吟子的淚容，他真想伸出小手，擦掉小妙子眼睛里流下的淚。那一瞬間，小吟子卻搖晃著身子，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她捂著臉，眼淚還是噗噗順著臉往下流，不過鮮鮮握住小妙子的手，驀得更緊了，不想松。后來，小舅舅的手也握在了一起，只是小吟子的眼淚沒停下來，一滴接著一滴開始落在小舅舅的手面上，溫暖溫暖的。

（責任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