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15時許,35歲的成都快遞員彭明在結束一天的搬運與投遞后,回到小車內休息。次日清晨7時,他被發現倒在主駕駛位上。
車窗開著,他沒有開空調。
被送往醫院時,彭明全身高熱,失去意識,心臟驟停超9 分鐘。他已經出現多器官功能障礙,被送往重癥監護室(ICU)治療。
四川省人民醫院確診他為熱射病。他的表哥彭凱飛告訴我們,彭明來自農村家庭,是獨生子。這是全家第一次聽說和深度接觸熱射病。7月13日,彭明妻子焦急得分了娩,早產生下兩人的第一個孩子。
在山西太原,鋼鐵工人李飛龍也是近兩年才知道熱射病。過去4年里,他的工作是站在充滿熱風的車間,來回跑到滾燙的鋼鐵爐子旁,確保煉鋼的全程不出差錯。他時常感到“全身都在翻滾,肚子就像開水(在)煮一樣”。
近期他才知道,忍受令人頭暈眼花的高溫,可能會患上熱射病,有很高的致死率。
熱射病位列中暑分級中的最嚴重等級,表現為核心體溫超過40 攝氏度,伴有皮膚灼熱、意識障礙、多器官功能障礙等,是一種致命性疾病。即使從熱射病中成功存活,許多患者也會出現嚴重后遺癥,無法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隨著各地夏季氣溫不斷刷新上限,熱射病越來越多出現在公眾視野,成為人們觀察社會的切片。來自廣東肇慶某公立醫院的急診科醫生盧輝發現,熱射病明明在醫學上可以預防,卻又實實在在、愈加頻繁地發生在低收入群體中。
他們并不是沒有感受到高溫帶來的潛在風險,而是只能與熱共存,直到某個時刻熱射病在體內發作,有人因此死去,有人僥幸活下來。但很多幸存者要面對的,是被高溫改寫了的一生。
7月15日,“90后”外墻抹灰工張輝身上沒勁的時候,他正系著安全扣,身后是20 多米的高空。安全繩的另一端系在他腳下約3 平米的空中吊籃上。在這之前,他手握抹灰刀,站在福建寧德悶熱的空氣中,給灰色外墻涂了5個多小時的保溫材料。
7月10日起,福建省氣象臺接連發布高溫升級預警,寧德一地錄得了41.4攝氏度的省內最高溫。
正值11時半,熱浪全方位向空中的人發起沖擊,張輝呼吸急促,胃里醞釀著嘔吐的信號。他蹲在腳下踩著的狹窄工業吊籃上,掏出幾乎見底的水壺一飲而盡,又在褲袋里找到兩瓶藿香正氣水,吸入口腔。
這些舉措無法讓他擺脫渾身的不適。工友花了幾分鐘,終于把吊籃和他從8樓降到地面,落地后,張輝很快倒在地上,全身都無法動彈。
“手像雞爪子一樣”,他無法將5 只手指分開,腳也是麻的。
人生第一次,他感到中暑爆發時的急性和惡性。救護車送他到醫院后,醫生確診他是“重度中暑”,叮囑他今后盡可能少暴露在高溫環境中。4小時后,張輝自行出院。
張輝已經是重度中暑患者中非常幸運的一位。重度中暑的人一旦沒得到及時診療,當高溫進一步灼傷身體器官時,重度中暑會演變成最嚴重的等級—熱射病。根據《中國熱射病診斷與治療指南(2025版)》,熱射病整體死亡率超50%,50歲以上的老年人患病后死亡率可達70%—80%。
上午10點半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他已經忍受了半小時熱浪帶來的不適:頭有點發暈,嘴巴黏黏的,肚子里發燙。但為了趕工期,他不想停下滿是粉塵的手,如常忍受悶熱帶來的身體信號。
在醫學定義里,熱射病分為經典型熱射病和勞力型熱射病。勞力型熱射病形容的是在高溫下,因做劇烈運動或者長時間體力勞動后發病的情況。運動員、戶外工作者是其中的高危人群。這也意味著,勞力型熱射病往往表現出與職業的強相關性。
也是在建筑工地上,湖北人林大有患了至今仍在折磨他的熱射病。2019年,他35 歲,還算意氣風發。他在工地里做包工頭,更樂意對外界形容,這叫“創業”。
他不僅做工地里的項目主管,還親自干活,做刮膩子的人。室內、室外,無論環境是通風的還是悶熱的,他都愿意接活。
當時,他曾因為體力好而感到驕傲。2019年,他一天能上近12小時的班,從清晨開始,刮膩子、找平墻面、刷油漆,很少停歇。夜深,他打開自帶的施工照明燈,還能繼續干。中途,手機不時響起,他還要負責聯系業務、溝通和結賬。
但就在一個夏天早晨,他沒能扛住室內環境的悶熱,暈倒在滿是粉塵和膩子的毛坯房里。
印象里,那天工友在工作前關上了窗戶。“他說是關了窗,多出汗對身體好。”上午10點半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他已經忍受了半小時熱浪帶來的不適:頭有點發暈,嘴巴黏黏的,肚子里發燙。但為了趕工期,他不想停下滿是粉塵的手,如常忍受悶熱帶來的身體信號。
慢慢地,他開始喘不過氣,想大力咳嗽,也很想嘔吐。
后來的記憶都消失了。他只記得醒來后,在醫院里掛著點滴。醫生告訴他得了熱射病,屬于重度中暑的一種。
見他意識清醒,家人們也沒意識到“中暑”有多嚴重,給他辦了出院手續。
出院后,據林大有回憶,他再度在家里失去意識,斷斷續續昏迷了4天。“4天不吃不喝。”
等他醒來,他要求家人送他去醫院。到醫院時,他的情況更嚴重了。
接著,又是沒日沒夜地意識模糊、不吃不喝。經過輸液和治療,他記得,自己終于在幾天后可以吞咽下食物。
一周后,醫生讓他出院,因為“再住院也治不好了”。許多身體的機能,只能靠他靜養來恢復。
眾多醫學研究都表明,高溫與高濕環境會讓人體產熱與散熱的調節能力達到極限。當人體核心溫度突破40 攝氏度警戒線時,高溫將直接灼傷大腦、心臟、肝、腎等重要器官。更嚴重的打擊接踵而至:高溫應激還會引發身體的“炎癥風暴”,體內毒素突破腸道屏障進入血液,導致全身器官連環受損。
一位因患熱射病被送進ICU的女性,曾細膩地寫下她的瀕死體驗。在她的記錄中,熱射病似風暴般迅猛地作用于她的身體。2023 年5 月末,這位24歲的女性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衣服被剪開,幾乎全身赤裸,身上只蓋了層被子。她的左右方有兩個監視器,雙手都插上了輸液針頭。
被高溫擊中的她感覺“像斷了片”,無法撈起成片的記憶。醫生問她是否知道自己為何在醫院,她回了句:“得了尿毒癥。”
經歷了很長時間,她才想起,暈倒前,自己正在戶外35度的高溫下跑步。在ICU里,為了給發燒的她降溫,醫護們用冷水給她擦身體,把冰塊放到她的腋下,用電風扇對她吹了一整夜。
病房墻上掛著的鐘陪伴她度過了三天。每次醒來,無法判斷自己身體狀況和周遭的世界時,她只能盯著鐘看。
3天后,她從ICU轉到普通病房。同病房的阿姨回憶,看到已經休克的她被推入搶救室時,“突然坐起來說了一頓胡話。接著又暈倒了過去”。在醫學里,意識不清、說胡話的舉動叫“譫妄”,是熱射病導致中樞神經受損或者器官衰竭時出現的典型癥狀。
2年后,回憶起得熱射病的經歷,她仍感到“心有余悸的害怕”,“萬一真的醒不過來了,怎么辦?”
7月16日,因重度中暑倒地后的第二天,張輝繼續戴上安全帽出門,將自己系在了安全扣上。他與平時沒什么不同,趕在太陽當空前踩在狹窄的吊籃上,搖搖欲墜地升入高空。
只要溫度稍微變熱,他整天飯也不想吃,只吃得下面條作為早餐。干活感到熱時,他就喝冰汽水。在他的觀察里,許多工友也和他一樣,一天只吃一兩頓。好些人都患腸胃病。
此時,寧德市的高溫天氣并沒有緩解,全國多地也出現了讓人無法回避的熱。7月11日至15日,陜西省共有95個國家站日最高氣溫突破歷史同期極值,其中一地記錄了42.8攝氏度的極值。
張輝說,這個高空中的工作平均一天需工作9小時,最大的優點是自由。他口中的“自由”指的是,他可以選擇早一點上班,或者午休到15時,等最熱的時間過了,再將自己升到空中。因為屬于高空作業工種,他的日薪比一般工種高20—50元。
時間上的自由與更高的日薪將他留在這個行業,也令他長時間地暴露在高溫之中。作為戶外體力勞動者,哪怕是細微的溫度變化,也會在張輝身上留下顯著的影響。他說,只要溫度稍微變熱,他整天飯也不想吃,只吃得下面條作為早餐。干活感到熱時,他就喝冰汽水。在他的觀察里,許多工友也和他一樣,一天只吃一兩頓。好些人都患腸胃病。
社交媒體上,一些體力勞動者的說法也驗證了張輝的觀察:在高溫天氣下,他們的食欲衰退,一日三餐變得十分奢侈。一位外賣員表示,因為太熱,他每天只喝幾大桶水,“肚子會鼓起來,接著變得梆梆硬”。一個要在烈日暴曬下干體力活的人寫道,他必須喝甜飲料才能挺過高溫天氣,“導致胃不好,飯都不想吃,瘦到只有80多斤”。
即使必須面對可能傷害身體的炎熱天氣,張輝還是愿意在夏日的晴天下工作。因為,相比于晴天,倘若遇上了暴雨或者臺風天氣,工人只能被迫停工。這對于按天結算工資的建筑工人來說不是好消息。
“窮是最可怕的。”張輝說。“養家時,你經歷過沒錢的日子就知道了。”
在張輝的短視頻賬號簡介里,他標注了妻子的視頻賬號。他妻子的IP地在貴州,兩人都喜歡發視頻,曬與剛出生的兒子的互動。
相似地,2019年,因熱射病倒下的林大有,出院后也因為生活的壓力,繼續回到裝修工地上。
35歲的前幾年,他因為結婚、生娃,再加上自己“創業”,欠下了十幾萬的外債。媳婦以及周圍社會給他傳遞的壓力,也讓他不敢停下來。
“男人一生病,掙不了錢,就會失去家人。”他說。接下來的幾年,他選擇繼續忍受著高溫,做他擅長的刮膩子、抹平墻面、刷漆,試圖證明自己在一個家的價值。
山西的鋼鐵工人李飛龍也有著一份在高溫下“要往死里干”的工作。與張輝和林大有的區別是,他更不自由。他的工作是8小時工作制,分為三班。早班他最樂意上;中班從下午干到凌晨12 點,回家還可以睡后半夜。夜班對他來說最煎熬,他需要通宵工作,不能打瞌睡,與白天做一樣繁重的體力活,忍受燒得通紅的鋼鐵爐子的炙烤。
李飛龍形容工作的自己就像“豬八戒”。因為鋼水里有雜質,他有一個工作任務是“扒渣”,就是“拿著一個耙子,像豬八戒一樣把耙子伸到1600 度的鋼水里,來回地撥”。
即使隔著爐子,鋼水傳來的熱氣仍將李飛龍熱得產生“幻覺”。他時常覺得自己的器官正在翻滾,渾身像被火點著了。有時定睛一看,他的衣服果然被鋼鐵爐子里的火星點著了。
如此環境之下,他的衣服每天都被汗水浸透得可以擰出水,“把它晾起來干了,穿上不到一會兒就又全濕了”。有時候,為了排汗,他會在遠離爐子時悄悄把衣服脫了,將褲子拉到襠下乘涼。
每隔幾天,李飛龍就會有一次感到頭腦發暈、呼吸困難。
灼人的熱并非只傷害他。李飛龍曾多次目睹,工友因為忍受不了熱的環境,突然暈倒。
按照廠里教過的應急培訓,每當有人中暑時,工人們會熟練地把人抬到陰涼處,脫掉衣服,用酒精給他們擦拭身體。這期間再打120 急救電話,等待救護車的到來。
即便存在致命風險,他們還是會一再回到爐邊。最常見的情況是,中暑的工友到醫院住上一周,休養好了再回廠里繼續上班。
“只要沒倒下,那就得撅起屁股干。”
即使隔著爐子,鋼水傳來的熱氣仍將李飛龍熱得產生“幻覺”。他時常覺得自己的器官正在翻滾,渾身像被火點著了。有時定睛一看,他的衣服果然被鋼鐵爐子里的火星點著了。
他今年48歲了。他非常清楚,在這個年紀,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就像商品市場上被挑剩下的尾貨,沒有任何優勢,沒有多余的選擇。“我們這個年齡都已經有責任了,有家庭有孩子,你說我不干誰干?”生存的壓力擠壓著他,讓他不得不沿著舊路向前。
即便眼看著工友們倒下,清楚或許某天倒下的會是自己,他也不可能離開這個環境。他說服自己,想想全國有數萬和他一樣的鋼鐵工人,別人能吃的苦,熬過的路,他也可以走過。在他們日復一日的忍耐中,“熱”成為一種處境。
“你要問我熱愛這個工作不,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我不熱愛。”李飛龍說,“但是我要吃飯,我要生存。”
承受高溫的人究竟如何會演變成熱射病患者,在醫學界還有很多爭議。有17年臨床經驗的肇慶某公立醫院急診科醫生盧輝對我們回憶,十幾年前,由于中暑病例太少,熱射病并未進入臨床醫生的診斷范圍。很多時候,醫生們還會把重度中暑引發的嚴重癥狀判斷為別的病因,例如腦出血、腎功能損害,或者,“昏迷待查因”。
但自2022年起,隨著極端高溫天氣越加頻繁地出現,身處南方小城的盧輝接診了越來越多的熱射病患者。這些患者讓盧輝開始思考高溫天氣對不同人群的影響。
“像熱射病這一類的病,我們有時候叫它窮病。”他接診的熱射病患者,基本都是當地經濟收入比較低的人群,例如農民、林場工人、建筑工人,以及年齡偏大的農村老人。
“而在這一類人群里面,他們有疊加的脆弱性。”盧輝說。在肇慶的戶外工作者,許多人的年齡都在四五十歲及以上,同時可能會患高血壓、糖尿病等基礎疾病。“這些因素疊加起來,他們受到熱的影響就會明顯變大。”
而得了熱射病后,許多患者還伴隨著非常嚴重的后遺癥。今年5月,盧輝印象深刻,他接診了一位林場工人,上午10點多進樹林里工作,15時被家人發現暈倒在高熱的山里。送進醫院時,這位患者發高燒,整個人失去意識,全身還在抽搐,大小便失禁,“味道很難聞”。
由于沒有在重度中暑后得到及時的救治,他雖然經搶救后撿回了一條命,但面臨腎衰竭、肺損傷、中樞神經損傷等一系列后遺癥,生活仍無法自理。
林大有出事住院后,公司給他付了醫療費,沒給他其余的撫恤金或者后續賠償。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熱射病帶給他的陰霾,仍在此后多年拉扯他的生活,讓他在方方面面下墜。
出院后,林大有曾努力撿回過去高強度的工作節奏。回到裝修工地里,他尤其注意通風。
但沒過多久,他的身體首先表達了抗議。
每當在炎熱天氣回到悶熱的室內,他會不自覺地感到胸悶氣短,“嘴巴黏黏的”—得熱射病暈倒前熟悉的不適感會反復光顧。每當這時,他心里也開始發慌,使他日漸放棄了堅持工作的決心。以前別人眼里他吃苦耐勞、不怕困難、老實巴交等等品質,也一并消失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身體肌肉和細胞也是這樣。”他說。以前是腦子控制身體,現在變成身體控制腦子了。
有時候,身體上的疲憊會突然發作,將他拖拽下去。他只能躺著,睡很久的覺。這些舉動,像極了農村里被嫌棄的“懶人”。
再后來,林大有發現自己丟三落四,總是忘記重要的事情,也沒法干包工頭了。這一癥狀在熱射病的醫學研究中也有出現:部分患者會出現長期的中樞神經系統損害,主要表現為注意力不集中、記憶力減退、認知障礙、語言障礙、共濟失調等。
2022年,他回到了湖北小鎮上,到零工市場找活干。還是刷油漆、刮膩子,但他更傾向在不悶熱的室外工作,一天只做原來半天的活。而且,他只樂意在不熱的早晨工作。
“一天比以前少掙了100多塊。”更重要的是,鎮上的活比市里來得少,他的日程不像從前排得滿,手下也沒有可調配的工人了。
與家人的關系隨著他逐漸退步的勞動能力而跌至冰點。在過去,即使他每天不著家,與家里的關系還是和諧的。他與妻子從來都為同一種敘事所折服:男人只要事業成功、有錢傍身,就能獲得美滿的家庭。
據林大有回憶,此后的幾年,他和妻子因為錢,爆發了越來越多次爭吵。
2024年,家庭內部日益無法承受驟降的收入,林大有的婚姻亮起了紅燈,以離婚告終。
林大有的經歷并非孤例。高溫下的工作不僅灼傷一個人的身體,也令許多人的生活脫了軌。在被迫做著與熱相處的工作時,他們一邊忍受身體的不適,一邊產生了自我懷疑,試圖解釋為何唯獨自己需要承受這樣的命運。
有時候,身體上的疲憊會突然發作,將他拖拽下去。他只能躺著,睡很久的覺。這些舉動,像極了農村里被嫌棄的“懶人”。
待在沒有空調的鋼鐵廠房里,李飛龍也無法自控地感到焦躁,心里像生了一團火。工友們會在廠房里一邊相互罵粗話,一邊接著干活。他記得好幾次,下班后回家,因為很小的事,他就開始對家人發脾氣,“脾氣一點就爆了”。與林大有一樣,近幾年,他常常需要處理變差了的家庭關系。
與家庭關系同樣急轉直下的,是他自身的價值感。
曾經,他也以為自己擁有還不錯的平靜生活。
28年前,李飛龍從軍隊退伍,加入了“大家擠破頭進去”的鋼鐵廠。
這家鋼鐵廠就在太原,他土生土長的地方,滿足山西人“戀家”情結。有穩定收入的他接著在城市里結婚、生兒子,有過不錯的歲月。
只是在最近十年,鋼鐵價格一路走低,鋼鐵廠效應逐年下滑。4年前,因為在工作中與領導發生沖突,李飛龍被調崗,從坐辦公室吹空調的人,變成了一線鋼鐵工人。
成為鋼鐵工人后,他不再似從前心高氣傲。他形容,自己是“底層”,底層人就是“沒辦法”,就是“要認命”。
“我這時體會到什么叫‘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了。”李飛龍說。2021年剛到熱浪滾滾的新環境時,他還沒學會與熱打交道。只要一感到被熱浪烤得受不了,他就跑去冰柜旁找冰汽水,或者吃一根雪糕。一天下來,他數不清自己吃了多少根雪糕,體內積累了多少糖分。
僅僅在爐子旁工作一年后,2022年,45歲的他確診了2型糖尿病。他猜測是自己工作時大量吃雪糕和作息紊亂導致的。
更令李飛龍感到憋屈的是,明明干的最苦最累的活,他們卻得不到廠里上下的尊重。上夜班時,即使人已經困得頭昏腦脹、耳朵嗡嗡響,他還是要像白天一樣,每隔半小時扒渣一次。有時候,即使干完手里的活,值班工人還要負責打掃廠里衛生。
到了清晨,因為察覺到工人可能會在夜里犯困,上級在早晨上班時會不時檢查監控。如果值班工人被發現打瞌睡,他們面臨至少100 元的扣罰。一旦出現違反操作手冊的不當行為,工人們還會被通報批評,甚至丟掉工作。
這些規定讓李飛龍感到了自己在社會中的卑微地位。“誰也看不起你,誰在尊重你?領導見了(我們)都是趾高氣揚,想說就說,想罵就罵。”
“我現在的盼頭是趕緊退休躺平。”他渴望的降溫、休息、尊嚴都沒從工作里得到。“只有在躺平那一刻,我才覺得自己像個人。”
今年4月,在“ 第23個全國《職業病防治法》宣傳周”時,李飛龍第一次關注了一個主題講座,還把講座的海報拿回家收藏。
講座名叫:“關愛勞動者的心理健康。”
談及6年前的熱射病對他的影響,林大有也轉來了一個與心理健康有關的視頻。
視頻解釋了一個中醫名詞,叫“心脈受損”,指的是人精氣神已經散盡的狀態。“心脈受損的人,會感覺特別累,沒有人理解的累。不想說話、不想社交更不想出門。”
林大有非常贊同。“只有一口氣吊著。”他形容自己。離婚后,他被獨處時的寂寞與恐懼支配著,總忍不住思考,“假如你多年以后送走了父母,世上再無至親,也沒結婚,你會做什么?”
到了清晨,因為察覺到工人可能會在夜里犯困,上級在早晨上班時會不時檢查監控。如果值班工人被發現打瞌睡,他們面臨至少100元的扣罰。一旦出現違反操作手冊的不當行為,工人們還會被通報批評,甚至丟掉工作。
他找不到答案。
比起此前的努力掙錢,他連奮斗的動力都快找不到了。天氣炎熱時,他干脆一天在家躺著,連給自己倒水的力氣都沒有。
極端高溫天氣,正變得越來越頻繁和難以預測。
8月,太原市罕見地持續出現35攝氏度以上的高溫天氣。山西省氣象局在8月6日召開新聞發布會稱,2025年6月至7月,全省平均氣溫較常年同期偏高1.5攝氏度,平均溫度為24.5度,為1961年以來歷史同期最高。
太原各大新聞網站都在提醒,“高溫時段盡量減少外出。外出時,要佩戴遮陽帽、太陽鏡,穿防曬衣,提前涂抹防曬霜;如出現頭暈、惡心、乏力等癥狀,立即移至陰涼處,補充水分……”
“這些都不管用。”李飛龍說。長期與高達1600度的鋼水爐子共處,他渴望的是本質的改變。比如,“縮短勞動時間,改善工作環境”。
“或者說,有沒有技術,可以給我們身上的衣服降降溫?”
身為建筑工人的張輝渴望的也是更實際的東西。按照《福建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等六部門關于調整夏季高溫津貼標準的通知》,福建省高溫津貼在每年的6月至9月,按260元/月計發,或按實際高溫天數12 元/ 天計發。但張輝說,他從未收到過在高溫天氣下工作的津貼。
做工的人并不了解的是,根據我國《防暑降溫措施管理辦法》和各地相關法規,如果用人單位未給高溫環境工作者發放津貼,用人單位已經涉嫌違法。勞動者可以向所在地縣級以上勞動保障監察機構舉報或投訴,追回自己的權益。
面對不得不從事的高溫工作,還有很多事情值得向前邁一步。
在醫學界,醫生們都認可的共識是,“熱射病是可以預防的”。
浙江省衛生健康委員會在官網上指出:“最有效的預防熱射病措施是避免高溫(高濕)及不通風的環境、減少和避免中暑發生的危險因素、保證充分的休息時間。”
熱射病患者之所以令急診科醫生盧輝印象深刻,也是因為他發現熱射病與多數致死性疾病不同。“熱射病完全是可預防的。”相比之下,患了癌癥等慢性病患者,“我認為到了某個(節)點,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后的歷程,他可能就是要走了”。
即使在臨床上見證了許多熱射病的病例,盧輝的內心仍經常被觸動。他最經常見到的狀況是,“一個好好的人因為中暑,送來醫院搶救后突然間人沒了,家屬在旁邊痛哭。他們中很多人還是四五十歲,農村家庭里的主要勞動力。”
盧輝在感到震撼的同時,也會為這些逝去的人感到可惜。“熱射病患者完全是可以通過預防給挽回的。他非常有可能不必走到嚴重的程度。哪怕人得了輕度中暑,也不一定會發展到熱射病,或者不一定會死。通過前期的努力,熱射病是可防可治的。”
他認為,人們在氣候變化和高溫天氣下,缺乏對身體的正確認知,導致很多人因為熱而喪命。“比如,農民或者建筑工人可以避開最熱的時間去干活,早一點起床干,或者晚一點干。熱射病的風險就能明顯降低了。”
許多鄭州人在行色匆匆地擠地鐵時,拍下了地鐵站里的夏日“風景”:一家五口帶著野餐布和食物,坐在站內地板上納涼;大媽們穿上舞服,在空調下跳廣場舞;制服上沾著粉塵的建筑工人走入地鐵站,齊齊席地而眠。
還有些人帶著錯誤的認知來抵抗熱浪,這加劇了患病的風險。盧輝最近接診了一位在烈日下光著膀子撿垃圾的人。他在騎自行車收拾垃圾時,因中暑暈倒在馬路上。周圍路人幫他打了120。但就在等待救護車抵達現場的10 分鐘間隙里,圍觀的路人們不知所措,沒有將他拖至陰涼處降溫。
這位倒下的人因此被柏油路散發的熱量燙傷,病情加重。
送到醫院時,他的大腦出血,血管爆裂。“我知道如果再能早一點點,他就不會是這個狀況。”盧輝說。即使經過全力治療,這位患者還是落下了偏癱。
見證了多例因耽誤治療或者被錯誤處置的熱射病病人,盧輝當前致力于加強對與熱有關的健康科普工作。他和團隊深入農村等基層社區,希望借助社區的力量,科普預防熱射病的要點。
他同時希望,“社區層面可以打造一些清涼的避暑中心,讓大家在熱的時候或者工作中途,有能夠休息的地方”。
高溫對人的影響正在被一些地方看到。7月,鄭州、深圳地鐵劃定專屬納涼區,給前來納涼的市民配備桌椅、熱水、防暑藥品等。在社交媒體上,許多鄭州人在行色匆匆地擠地鐵時,拍下了地鐵站里的夏日“風景”:一家五口帶著野餐布和食物,坐在站內地板上納涼;大媽們穿上舞服,在空調下跳廣場舞;制服上沾著粉塵的建筑工人走入地鐵站,齊齊席地而眠。
但更多的時候,高溫構成的困境是細碎而日常的,它無法被公共納涼區的建設抵消,依然限制著人們工作的方方面面。
8月,因為忍受不了熱,李飛龍第一次上網搜索降溫衣和空調衣。
他的制服是為鋼鐵工人定制的,長袖長褲。很厚,不通風,免得他們被火灼傷。
他仔細地尋找了各個電商平臺,最終卻發現:沒有一款降溫衣是他可以穿的。
8月5日,找不到降溫衣的李飛龍偷偷換了件薄款短袖制服來上班。在廠里,薄款制服是給不用靠近爐子的檢修人員穿的。
由于他穿的制服不符合規定,李飛龍被監控人員發現。結果,他被處以500元罰款。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彭明、張輝、林大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