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27-04
A·J·格雷馬斯(1917—1992)是法國著名結構主義語言學家,“符號矩陣”理論是他在亞里士多德邏輯學的“命題與反命題”理論和法國結構主義創始人列維·斯特勞斯的“二元對立”理論的基礎上擴充形成的符號學分析模式。他將敘事中普遍存在的“二元對立”延展至四元,使之對藝術作品的敘事分析更為完善和深人,更能揭示事物之間的復雜關系。在《死水微瀾》中,劇情的層級推進實則是人物間矛盾沖突與力量消長的具象呈現,通過格雷馬斯“符號矩陣”理論可以較好地對此進行解讀。
一、《死水微瀾》中的整體矩陣布局
依據格雷馬斯“符號矩陣”理論,如將一個主要符號設定為S1,他的對立項即為S2,二者為絕對的矛盾對立關系。在此基礎上,與S1矛盾但不直接對立的符號項為
,與S2矛盾但不直接對立的符號項為
,
與
之間亦為反義關系,而S1和
、S2和
之間則為蘊含和互補關系。概而論之,格雷馬斯認為故事的矛盾沖突源于S1與S2間的直接對立,并通過
和
的引人形成結構性對立。
在將這一矩陣模式引入作品時,我們可以將羅歪嘴與顧天成分別定義為S1符號項和S2符號項。羅歪嘴作為袍哥頭目,因每次調情時總忍不住要歪幾下嘴巴而得此琿名,其為人精明彪悍、好勇斗狠,對蔡大嫂情有獨鐘。在一次賭局中,他設手段騙光了顧天成的錢財,二人由此結怨。顧天成原是四川的一個小糧戶,貪賭愛嫖,土氣庸俗,原本打算用來捐官的錢被羅歪嘴騙去,在很長的一個時期內都被羅歪嘴壓制,落得個妻離子散的下場,也因此決心報復。
若將小說簡單定義為上述二者的對立沖突,未免過于片面。不難發現,李劫人雖未像巴爾扎克誓要成為法國社會的“書記員”那般直接,其作品中同樣蘊含著真實記錄一個特定歷史時期的創作追求。他曾在信件中這樣寫道:“《微瀾》內容系描寫當時社會生活,洋貨勢力之逐漸侵入,教會之侵略,人民對西人之盲目,官紳之昏庸腐朽,禮教之無聊,哥老會之盛行,民與官之隔膜….”[2]因此,在分析該作品時,
與
這兩項符號亦至關重要,這二者的力量消長直接影響著三次交鋒的結局,其對于S1和S2的助力更是直接決定了小說的劇情走向。
綜上所述,《死水微瀾》中的整體矩陣布局,首先表現為由羅歪嘴所代表的S1和顧天成所代表的S2之間的直接對立矛盾,而劉三金、蔡大嫂、張占魁一眾和王哥、陸茂林等人則分別占據
與
的符號項,且其符號屬性不斷發生動態變化,最終在時代因素的影響下,矩陣演變為兩大勢力的碰撞,即袍哥勢力與教會勢力的斗爭,為小說情節的推進提供了核心動力。
二、“符號矩陣”模式在三次交鋒中的具體呈現1.第一次交鋒——S1陣營的單方面掠奪
小說描寫的第一次矛盾沖突呈現出極其懸殊的力量對比,實際上是以羅歪嘴為首的袍哥陣營對顧天成所代表的小糧戶的單方面掠奪。羅歪嘴好勇斗狠且心思縝密,為確保能將顧天成的錢財騙入囊中,他讓自己的情婦劉三金假意鐘情于顧天成,使顧天成在賭桌上輸光了自己的老本,且在反抗時“領架扯成了兩片,棉袍扯了個稀碎”[3],挨了毒打后被趕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羅歪嘴作為天回鎮的袍哥頭目,本就有著一眾袍哥勢力作為
項,已然在矩陣中形成了巨大的優勢,這在信息獲取、組織調動乃至后來發生的打斗中都有所體現。而反觀顧天成,他作為一個外鄉來的小糧戶,在尚未摸清對方底細的情況下就與之對賭,殊不知連心心念念的愛人劉三金也是對方的一員,最終只能迎來一敗涂地。
在這第一次交鋒中,小說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失衡態”的矩陣結構,在單方面碾壓與豪取中,著重展現了袍哥組織(即哥老會)的強勢與墮落。羅歪嘴原也是小糧戶出身,但從幼時起便“打流跑灘”,逐漸成為了天回鎮的袍哥領袖,“跑江湖”“走官府”“進衙門”,似乎無所不能。他實際上是20世紀初地方黑惡勢力的典型代表沒有正當職業,不進行生產勞動,吃喝嫖賭無所不通,“貌似豪俠仗義,實則是社會垃圾”,[4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當時的袍哥組織正在日漸腐化墮落的時代現實。
2.第二次交鋒 正月十一的街頭鬧劇
相較于第一次的賭場沖突,作者明顯為第二次的交鋒著墨更多,甚至有意跳出敘事視角,以一種評書式的或者“擺龍門陣”式的敘述模式進行解說:
“十一夜里頂熱鬧,在萬人叢中,居然耍起刀來,幾乎弄得血染街衢。這折武戲的主角,我可以先代他們報名:甲方是羅歪嘴!乙方是顧天成!”[3]
顧天成帶著女兒進城給親戚拜壽,在逛街賞燈途中遇到了“王哥”一行,這王哥也是江湖客,且與顧天成舊時相識,遂一同游玩,在游玩的過程中又恰巧碰到了帶著情人蔡大嫂游玩的羅歪嘴一行。仗著此次同行的袍哥刀客撐腰,復仇的火焰瞬時在顧天成心中燃起,他恐患王哥一眾找羅歪嘴的麻煩,且帶頭調戲蔡大嫂,最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一先是“劈臉一個耳光,又結實,又響,半邊臉都紅了”[3,再是弄丟了唯一的女兒招弟,成為了“頂吃虧”的一個,為此他還生了一場大病,可以說丟了半條性命。
稍加觀察不難發現,顧天成此次交鋒的落敗亦是必然的,他妄圖借助袍哥勢力打壓羅歪嘴,強行形成矩陣關系,這從根本上是難以實現的。首先,在矩陣模式中,S1與
符號關系的前提條件是“矛盾但不對立”,而王哥與羅歪嘴同為袍哥勢力,本質上并沒有矛盾的存在,如王哥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明確表示羅歪嘴等人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傷了義氣”};其次,S2和
之間應是互補的,通常表現為一種蘊含關系,而顧天成與王哥僅為在煙花柳巷里有過幾個照面的泛泛之交,明顯沒有形成這種關聯;最后,顧天成將袍哥群體錯誤判斷為一群只知打殺的莽漢,殊不知其有著自己的原則和弱點,其中一點便是畏懼官府。“袍哥刀客身上,縱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戳上幾十個鮮紅窟窿,倒不算什么,唯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沒祖宗,就死了,也沒臉變鬼”[3],因此官府一句“總爺來了!”,對于袍哥們來說“比什么退鬼的符還靈”3,這實際上也為第三次交鋒中羅歪嘴的大敗埋下了伏筆。
3.第三次交鋒 袍哥勢力的徹底慘敗
第二次交鋒的失利對顧天成的打擊是巨大的,他挨了打,丟了女兒,害了大病。但陷入人生低谷的他又是幸運的,因為他的身邊有一個鐘情于他并和教會勢力有所關聯的鐘么嫂。在鐘么嫂的幫助下,顧天成用洋藥治好了病,并成功牽上曾師母、史洋人這條線,成為了一名教民。至此,顧天成終于迎來了真正意義上與自身互補而與羅歪嘴為代表的袍哥勢力相矛盾的
符號項—教會勢力。
此外,顧天成還與同樣憎恨羅歪嘴的陸茂林在茶鋪相識,彌補了信息差的同時也擴大了矩陣的優勢。陸茂林這一原本屬于
符號項的卑劣小人,將當初羅歪嘴與劉三金對顧天成的欺詐過程和盤托出,并恐患顧天成進行報復,轉而歸入
符號項陣營。
隨著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城,慈禧敗逃,洋人及教會的地位顯著提升,四川總督也奉行保護教堂、優待洋人的詔旨,符號矩陣由此表現出反方向的碾壓態勢。
從顧天成加入教會的那一刻起,他與羅歪嘴之間的斗爭便不再僅僅是單純的打擊報復,而是深化為二者背后勢力的明爭暗斗。外國侵略勢力在戰場上取勝,使羅歪嘴陷入了徹底的敗勢,在被誣陷參與打砸教堂后,過去無所不能的他束手無策,再無此前泰然自若的領袖氣度—“忽然一陣很急遽的腳步聲響,只見羅歪嘴臉無人色地奔了進來,從后面抓住她的兩個肩頭,嘶聲說道:‘我的心肝!外面水漲了!’”[3]
這之后,蔡大嫂與蔡興順遭受打搶,顧天成如愿占有蔡大嫂,隨著蔡大嫂的一句“哈哈!只要我顧三奶奶有錢,一肥遮百丑!怕哪個?”[3,宣告了羅歪嘴在情感與勢力斗爭中的徹底失敗。
三、“三次交鋒”背后的深層意蘊
1.封建末期半殖民地化的辯證省思
李劫人曾如此概括《死水微瀾》:“內容以成都城外一個小鄉鎮為主要背景,具體寫出那時內地社會上兩種惡勢力的相激相蕩(教民與袍哥)。”[5]
雖將兩股勢力統稱為“惡勢力”,但細究文本可知,作者對二者的審視具有辯證性。對于教會組織,作者一方面以決絕姿態深刻批判外國勢力及國內墮落分子依托帝國主義侵略戰爭實施的不法行徑,另一方面也未囿于民族情感而遮蔽教會組織在當時歷史語境所顯現的科學性,這在醫療衛生方面得到了顯著印證。
第二次交鋒過后,顧天成因怒害病,高燒昏迷。在“灌邪風丹”“打保符”“送花盤”等舉措無效后,顧天成憑借鐘么嫂的關系得以服下洋藥,接受較為科學的治療,病也隨之痊愈。作為對比的是第三次交鋒過后蔡大嫂的悲慘遭遇,在經歷打搶后,蔡大嫂亦受傷昏迷,然而受了重傷的蔡大嫂卻被隨意按揉傷處并用尿酒治療。此類荒誕療愈方式,正是當時社會與民眾思想腐朽落后的生動縮影。
作者對“哥老會”幫派勢力的態度與情感則更顯復雜。四川哥老會原是反清復明的民間秘密組織,成員規模龐大,影響力非同一般,在歷史上曾對反清反帝起到一定積極作用。作為四川成都人,李劫人對袍哥群體懷有一定感情,在小說中不吝筆墨展現該群體尚具的勇敢正義特質,羅歪嘴等人在青羊宮打擊地痞流氓的俠義之舉即為明證。但與此同時,李劫人也察覺到了袍哥群體難以遏制的腐化墮落。開設賭場、狎玩妓女、霸占人妻,在對這一系列丑惡現象的描寫中,我們不難體察到作者深沉的慨嘆
教會勢力實為帝國主義侵略的具體顯現,“哥老會”群體在封建社會末期亦逐步變質為反動勢力的附屬與幫兇,在對這一強一弱的現實刻畫及復雜情感的具象表達中,蘊含著作者對近代中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成因的深刻思辨
2.國民劣根性的真實書寫
在符號矩陣中,S1與S2符號項的發展演變歷經三次激烈交鋒,而書中其他角色對于二者的態度及評說同樣引人深思。
對于以羅歪嘴為代表的S1符號及其背后的袍哥勢力,人們既懼怕又鄙夷。青羊宮事件中,羅歪嘴雖與郝達三素味平生,但在其女兒受到地痞流氓調戲欺凌之時仍肯施以援手,以暴制暴。然而郝達三不僅拒絕給羅歪嘴道謝,認為這對女兒名聲不利,還冠冕堂皇地引用所謂“大德不報”的古語將自己的冷漠行徑合理化。而書中人物對于洋人、教會乃至外部世界的認知,則集中體現了20世紀初國民的愚昧無知和故步自封:“這是特為練的御林軍,專門打洋人的。洋人通稱洋鬼子,洋者羊也,故用虎去克他,神是制鬼的。單從這名字上著想,你們就曉得朝廷是怎樣地恨洋人。”“首先,洋鬼子的腿是直的,蹲不下去,站起來那么一大堆,就是頂好的槍靶子!”“葛寰中屈著指頭算道:‘有日本,有俄羅斯,有英吉利,有荷蘭。英吉利頂大,這國的人分黑夷白夷兩種,據說上海打紅包頭守街的便是黑夷,又叫印度鬼子。此外還有德意志,法蘭西,比利時。余觀察上次辦機器,就是同德意志人講的生意。大概世界上就是這些國了吧。’”[3]
可以說,作者通過多處“擺龍門陣”的描寫,生動而尖銳地勾勒出20世紀初期的國民精神群像。“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魯迅對于國民性的辛辣批判,亦在作品中得到了鮮明印證。
3.封建女性主體性的自覺探尋
小說中存在諸多的女性形象,三次交鋒中所涉及的劉三金、蔡大嫂和鐘么嫂等女性角色即為典型。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宗法制度發展至高度完備,受害最深的是婦女,她們被囚禁在政權、神權、族權、夫權結成的樊籠里,喪失了“人”的獨立屬性與主體意識。而在《死水微瀾》中,我們卻能清晰體察到封建女性對自身主體性的初步覺醒與突破性追尋。
劉三金在第一次交鋒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其形象兼具世俗狡黠與真誠奔放的雙重特質。她遭人誘拐成為妓女,嘗遍了世間冷暖,卻也練就出一顆灑脫隨性的內心。作為羅歪嘴包養的情婦,她不僅協助其騙取顧天成的錢財,還以陸茂林來試探羅歪嘴,流露出對羅歪嘴的復雜情愫。而當明確羅歪嘴對自己絕無愛意后,她又表現得極為淡然,不僅毫無糾纏,還極力撮合羅歪嘴和蔡大嫂,成全二人的感情。不可否認,劉三金的行為始終帶有道德污點,但其潑辣坦率的性情、兼具心計與真情的特質仍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蔡大嫂更是在“靈”與“肉”層面均展現出自我追求的典型女性形象。受限于時代的桎梏,她始終無法擺脫對男性的依附及實現完全獨立。但在人生命運的關鍵抉擇中,她始終有明確的自主意識,并能為此作出規劃與調整:她自幼懷揣“成都夢”,也能在夢想破滅后安心生活;她能沖破道德藩籬背叛蔡興順,亦能在蔡興順挨打時與官兵對崎;她能追隨自己的內心需求大膽成為羅歪嘴的情人,卻也能為了扭轉困境而應允顧天成的求愛。她雖依附男性,卻從未受制于男性,反倒在與生命中三個男人的關系中占據主動。就個人命運軌跡而言,蔡大嫂和包法利夫人固然有著相似之處,但就其對人生的掌控欲與不懈追求來說,其精神特質更近似于女版的于連。蔡大嫂以其獨特的個人魅力,不僅使自身成為兩方交鋒中的重要人物,更讓整部小說增添了幾分耐人尋味的“微瀾”深意。
四、結語
以格雷馬斯“符號矩陣”理論為核心分析方法,對《死水微瀾》中的三次標志性矛盾沖突進行解構與探析,使文本中的人物關系網絡及其深層意涵得以更清晰地呈現。三次交鋒中力量的此消彼長,實則與特定歷史語境及時代動因密切勾連。作者以精湛的現實主義筆法,對彼時的社會矛盾、國民心理及女性生存狀態等展開深入剖析,為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詩性敘事探索了新路程。
參考文獻
[1] 格雷馬斯.論意義:符號學論文集(上冊)[M].吳泓緲,馮學俊,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1.
[2] 李劫人.致舒新城[M]//中華書局.中華書局收藏現代名人書信手跡.北京:中華書局,1992.
[3] 李劫人.死水微瀾[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
[4] 伍加倫,王錦厚.論李劫人和他的《死水微瀾》Ⅲ].社會科學研究,1981(3).
[5] 李劫人.李劫人選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
[6] 魯迅.論睜了眼看[M]//魯迅.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
(特約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