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79-04
一、引言
白先勇曾言:“《臺北人》對我比較重要一點。我覺得再不寫快,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已經慢慢消逝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一去不復返了。”關于他的色彩書寫,可以追溯至他的童年生活:母親會帶著子女們到西湖莊去,那里種滿了果樹花樹、橘柑桃季,以及累累的金桔。在風洞山的新家,花園里種滿了芍藥、牡丹、菊花、雞冠花[。白先勇看到過南京的繁華、上海的花花世界,也經歷了在香港寶貴的讀書時光,最后抵達臺北。這些經歷深刻影響著白先勇小說中對于色彩描寫的運用。《臺北人》中大陸人所處文化過渡地帶,文化的多樣性是文化認同體系存在的一種表現方式,文化的差異性則是構建文化記憶體系的重要過程,大陸人正是通過這種方式構建起了特殊的文化記憶體系[3]。這部作品像是一面透出彼時時代的支離破碎的鏡子,其中的小碎片既是中國傳統色彩的寄托,也是記憶之間的碰撞,能夠折射出中國人的“尋根”文化。當今學界對于《臺北人》研究呈現出多元化趨勢,主要聚焦于對敘述時間、空間結構、文化鄉愁、女性形象、文化身份認同、主題傾向等方面的討論,但鮮有對色彩書寫的研究。
然而,《臺北人》色彩書寫的主要表現方式、冷暖色系對小說中人物的塑造作用、色彩書寫的充盈和殘缺、色彩書寫和中國傳統文化的對話機制等問題對于研究《臺北人》文化記憶的色彩書寫具有重要意義。本文基于文本細讀,運用文化記憶理論及色彩相關理論對《臺北人》的色彩書寫進行研究。
二、人物名稱的斑斕
白先勇在《臺北人》中對于色彩的運用,使得其中的人物形象活靈活現,而不是只拘泥于紙張上。其對于典型人物的塑造,更體現了白先勇獨特的色彩張力。白先勇曾言:“我覺得給小說命名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情。”[2因此,關于人物命名的色彩書寫也是研究人物形象的一個突破口。“繪畫中的色彩好像是吸引眼晴的誘餌,正如詩歌中韻文的美是為了悅耳動聽一樣”[4。在研究白先勇《臺北人》的色彩時,楊若蘭將其分為“以白色為主,紅色為輔”5。筆者則認為可以將范圍擴大至冷暖兩個色系,二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人物的色彩斑斕。
1.冷色的虛無與重構
“在一個調合色中,確立一種顏色對另一種顏色的優勢更為重要的因素是周圍環境中其他顏色的影響”。《臺北人》中人物所處的環境是冷色調,其中個體名稱的冷色調也最為典型,反映了集體的色彩記憶。“集體記憶還有一個與群體密切相關的特點,即可重構(Rekonstruktivitat),這些人物所體現的色彩也將得到重構[。
1.1尹雪艷
牛頓將白色的太陽光分解為色彩光譜,由此可以認為白色是色彩的總和[5。而尹雪艷名字中的“雪”即象征白色,其意象看似清冷圣潔,實則明艷動人。“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絕不因為外界的遷移,影響到她的平衡”l。白色既保持著一定的平衡,又影響著周圍環境的明暗,在白色的襯托下,周圍的一切事物也將變得暗淡。《色彩藝術》中對白色的解釋為:“白色并非個人悲傷的表示,而是為了幫助死者進入安樂鄉才穿戴的。”5尹雪艷的打扮“都渾身銀白,凈扮得不得”,人如其名,她呈現出獨一無二的白色。“好像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恒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讓大陸人沉浸在“烏托邦”中[。歐陽子認為,“尹雪艷,以象征含義來理解,不是人,而是魔”,昔日大陸的色彩在尹雪艷這個參照系中得到了重構,她沖破了時間和空間的約束,引導著生活在罅隙的大陸人去不斷尋找身份認同,自己卻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根”[4]。
1.2朱青
“青”在《古代漢語詞典》中解釋為“藍色,黑色”,《一把青》中的朱青和她名字所代表的顏色一樣,在正值青春年華時,遇到了英雄般的郭軫,因為一場意外,人生的底色也漸漸凋零成藍色。她也由一個“眉眼間蘊含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膈腆的閨秀變成了“眼睛露著許多風情”的歌女。《一把青》的結尾:“朱青不停地笑著,嘴里翻來滾去驤著她常愛唱的那首《東山一把青》。”殊不知朱青的“笑”其實也是哭,當新婚燕爾的朱青與愛人暫時分別時,師娘給朱青介紹周太太,她并不理解,“可是她們看著還有說有笑的”l。如今的朱青已經理解了這種“有說有笑”,時間只會慢慢凋零,不會因為愛人的逝世,就永遠停留在時間節點上。“橙色和藍色互為補色,兩者調和則成灰色”[5]。倘若郭軫還在,朱青的生活該是橙色的,在底色為冷色的臺北,暖色顯得彌足珍貴。朱青長久沉浸在這種痛苦之中,選擇自我逃避,試圖對人生的底色進行重組,這也反映了在那個特殊時代之下女性命運的悲慘。
1.3藍田玉
“藍田玉”是《游園驚夢》中錢夫人的名字,和“桂枝香”一樣都含有過去的意思,且“藍田玉”的主要顏色也是冷色調的。白先勇曾提到:“我特別提出一點,在《臺北人》中,有一篇叫《游園驚夢》,講一個唱昆曲的名伶一生的事跡,我寫這篇小說最苦,至少寫了五遍,所以印象深刻。”[作者在“苦”的筆下所塑造的人物,自然也是“苦”的。錢夫人從前是一位唱昆曲非常有名的歌女,由于想要出名,就嫁入豪門當夫人。然而在婚后,她和一位年輕的軍官有過一段愛情,隨著錢將軍的去世,錢夫人生活環境發生了改變,身份地位也大不如前。她參加宴會時,在巨大的對比之下,心里的愁苦在聽到昆曲后慢慢流露出來[。錢夫人的人生如同《錦瑟》所云,“藍田日暖玉生煙”,錢夫人用青春換來的“出名”也只是曇花一現,美好的事物也終是可望而不可即,正如文章結尾的留白:“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文中沒有具體交代錢夫人的后續,但是不難想象,錢夫人今后也需要逐漸去重構自己的精神源泉。
2.暖色的凋零與蛻變
“我想,文學最后還是一個‘人’字,人的分量有多重,就是文學的價值有多深”8。冷色在《臺北人》中是主要的顏色,但暖色所賦予人物血肉的一面是冷色無法替代的,暖色在冷色的襯托下,凸顯出小說中“人的分量”。白先勇在一次采訪中說道:“我在想,人的本性里有一種激情,passion,很可怕的激情。”[2]小說中的人物正是在這種激情的渲染下,其形象也逐漸由凋零走向蛻變,變得更加溫暖。
2.1金大班
“金”也是一種常見的暖色,然而由于時代底色為冷色,用暖色來突出冷色,其效果和杜甫筆下“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的以樂景襯哀情一般,使得冷色愈加寒冷。金大班是社交場合中的“交際花”,鋒芒畢露就是金大班身處臺北的保護色。金大班一出場,“金碧輝煌地掛滿了一身”。從表面上看,金大班仿佛是為金錢而諂媚的,青睞于存在于短暫的安穩中。實際上,金大班是具有人性的“金色”,當她培養的朱鳳經歷了和自己曾經類似的遭遇時,金大班選擇對朱鳳伸出援手,曾經的金碧輝煌仿佛只是一場凋零的宴席,在冷色的加持下,越來越冷[1]。
2.2月月紅和天辣椒
《游園驚夢》中月月紅和天辣椒的名字都含有紅色元素,紅色代表著熱情、紅火。但在白先勇的筆下,紅色反而蘊含著凋零的意義。她們表面上過著令無數人羨慕的生活,特別在和錢夫人的冷色調對比之下,她們兩人的生活極為閃耀,將錢夫人引渡到她的“南京往事”[9]。“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紅的,像一團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邊去”,錢夫人似乎看到了月月紅和錢將軍的參謀長坐在了一起[1]。所以,月月紅和天辣椒所散發出來的暖色本質上是一種凋零的表現,她們在享受當下的同時,忘記了自己需要尋找文化記憶,也沒有得到蛻變。因此,人物所散發出來的“暖色”變成了大陸人蛻變的一個挑戰,成功與否是找回文化記憶的關鍵所在。
三、色彩記憶的殘缺與充盈
《色彩藝術》中對藍色的解釋是“飽和的藍色是很暗的,淡藍色則是蒼白和模糊的”{5。從色彩書寫的角度去看待記憶體系,一定存在著殘缺與充盈的色彩,但二者始終相輔相成。殘缺和充盈的書寫基因可以追溯至白先勇的家庭生活。一方面,白先勇兒時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與病魔作斗爭,這對于出身底色充盈的他來說是很大的打擊。另一方面,白先勇姐姐人生的殘缺,也讓作為家人的白先勇極為痛心,對白先勇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與劉俊的采訪當中白先勇也提到:“對我個人而言,對于生理上、心理上有創傷、有殘疾的人,特別的有一種同情,有一種不忍的心。”由此可見,色彩記憶的殘缺和充盈貫穿整部作品,但其中也蘊含著一條明顯的線索尋根,大陸人的文化記憶歸屬所在。
“文字及其聲音,形狀及其色彩,是我們依稀臆測到的幻想的實體。猶如聲音賦予語言以情感的色彩那樣,色彩也就從精神上賦予形狀以決定性的調子”[5。因此,色彩也承載著時代的記憶。每個人所形成的記憶不同,所看到的色彩冷暖程度也存在差異。雖然這群流散者來自大陸不同的地方,但是其中許多人物與中華民族息息相關,如有著豐功偉績的樸公、李浩然將軍,即便年輕時的英姿颯爽已不復存在,但仍然“壯心不已”。又如《歲除》中的賴鳴升,一直秉持著“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的態度,卻早已是今非昔比。筆者認為他們年輕時的底色都可視為鮮亮的黃色,“黃色是最亮的色相”[5。所以,由于每個人的記憶不同,所看到的顏色書寫也是不同的,小說中對于這三個人物的結局并沒有展開敘述,本質上這是一種中國傳統的留白手法。
“白色塑造的人物有殘缺和模糊感,屬于扁形角色”[4。當用白色去塑造人物時,筆者認為其中投射著作者的記憶。“隨著傳統呈文字形式并被客體化,它的承載者不再是人們頭腦里噴涌而出的思緒,此時它已經出現了斷裂,所以人們意識到舊與新、從前與現在、過去與當下之間的差別”回。這也是為什么白先勇筆下有很明顯的今昔對比,在《游園驚夢》中亦是如此,“錢夫人看見她身上那塊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云似的簇擁著她”,然而,錢夫人的月光早已經不再照耀她,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也許我想得太厲害了,不能自已的用想象來夸張那些記憶吧”[2。正是因為作者飽含濃厚的鄉愁情,作品中才呈現出富含中國傳統文化色彩的對話。“幾張老式大靠背的沙發,塞滿了黑絲面子鴛鴦戲水的湘繡靠枕”,尹公館的室內陳設雖含有中國傳統元素湘繡,但顏色卻是黑色的,小說中,將尹雪艷形容成“像一株晚開的玉梨花”,“芳菲落盡梨花白”,尹雪艷也象征著過去的繁花終將飄落,此處黑與白形成了鮮明對比[。正如她客廳中那又香又膩的晚香玉,尹雪艷就如一團火一樣,無數的“飛蛾”不斷地撲向她[。尹公館則是象征著大陸人記憶碎片里的舊世界,進入尹公館的人已陷入記憶的沼澤之中[1°]。因此,尹雪艷的人生底色是一種無力的蒼白色,這也折射出小說中的大陸人仍在尋找文化歸屬。在楊若蘭看來,“白色在此已不只是尹雪艷的象征色彩,而是整部小說集的敘事背景”[4。整部小說可以通過白色意象來解讀:冷色是殘缺的,而暖色則是小說充盈的體現。
四、結語
本文在學界原有的研究基礎上,運用文本細讀和文化記憶理論,深入探討色彩書寫下的文化記憶體系。透過色彩書寫,白先勇向我們展示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張力。在《臺北人》中,文化記憶體系的色彩書寫主要從人物的命名出發,將其細化為冷、暖兩個色系:冷色代表著凋落與重構,暖色代表著虛無與蛻變。這兩組色彩的對比,對于塑造人物形象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同時也是文化記憶重構和蛻變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
色彩可以承載時代的記憶,也是人物獨一無二的表征。因此,在色彩書寫過程中,充盈和殘缺這對二元辯證關系的存在,使得小說的色彩書寫更具中國傳統留白藝術,且對于現代也是十分有價值的。《臺北人》中文化記憶體系在色彩中發展,故在本質上色彩也是一種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尋根”。未來可進一步對文化記憶進行理論剖析,細化其色彩表現,這既有利于對白先勇小說色彩書寫的深入研究,也有助于從色彩角度展開文學作品的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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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