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的時間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8-0063-04

文學通過探索情感和心理的描繪來撫慰心靈，醫學則通過科學方法干預和治療身體疾病。兩者雖屬不同領域，但研究的都是人，都通過關注人的內心和身體狀態，深化對人類生存情況的理解。當屬于醫學范疇的疾病進入到文學領域，自然被作家賦予政治、文化、倫理、審美等意義，成為推進情節、刻畫人物、批判社會的重要手段。尼采指出：“每種藝術，每種哲學，都可以看作服務于生長著、戰斗著的生命的藥劑和輔助手段，它們始終是以痛苦和痛苦者為前提的?！盵疾病書寫由此形成，既包括病人對自己病情的描述，也包括文學作品在內的所有關于疾病的探討和書寫。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疾病是通過身體說出來的話，是一種用來戲劇性地表達內心情狀的語言，是一種自我表達。”因此，盡管疾病本質上是生理問題，但它常常被賦予特定的價值觀和評價。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疾病書寫的經典作家，早年深受癲癇與精神痛苦的影響，這不僅影響其生活，也塑造了他筆下復雜的人物和情節。已有的研究集中于對具體疾病和心理狀態的探討，往往忽視了疾病與時間之間的互動關系，而意識具有時間性，它在不斷變化的時間流中塑造和反映個體的經驗和感知。正如學者指出：“不曾研究從屬于相應文化的時間感覺和知覺模型，也就不可能理解人類人格結構的某種特殊歷史形式。時間感覺是人格的一個基本參數。”從這個角度來看，時間的體驗不僅僅是對生活的感知，更是對歷史、存在和人類本身的體驗[2。本文將以時間為中心，分析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謀殺前的時間計算、謀殺后的時間混亂與最終的時間救贖，揭示疾病如何與時間交織，最終重建自我，開始新的生活

一、謀殺的時間計算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犯罪準備，本質上是一場以時間為載體的精神疾病發作的過程。被貧困碾碎尊嚴的輟學生的思維早已陷入疾病困擾的深淵。他試圖用腦海中那個初次閃現、未經任何驗證的理論，為自己即將實施的暴行構建合法性，然而卻未意識到這一自創的理論正在悄然侵蝕他的認知理論框架。拉斯柯爾尼科夫將世界上的人分為兩類：一是平凡的人，他們安于現狀，日復一日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畏懼改變和犧牲，甘愿在既定的社會框架中隨波逐流；二是非凡的人，他們敢于打破常規、伸張正義，以超越常人的膽識和魄力突破世俗約束，自詡為時代的引領者。這一劃分徹底暴露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認知失調，影響著他對生命的正確判斷。在酒館他偶然聽到功利主義言論：“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婦人，以她的錢財資助公益事業，用一條人命換取千百人免于貧困墮落。”這言論無疑成為他實施謀殺的精神支柱，但同時也導致了精神崩潰。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犯罪準備是系統而緊密的：他清楚地知道從自己的住所到老太婆家正好有730步，房間布局和鑰匙位置都事先考察清楚。然而這些看似理性的準備，實則暴露了他對時間的依賴，他試圖通過精確的時間來消解內心的道德焦慮。當偶然聽到次日晚七點整只有老太婆獨自一人在家后，他立即進入謀殺計劃的倒計時，仿佛通過機械的時間調度就能使其謀殺行為合理化。謀殺前夜，拉斯柯爾尼科夫在長時間的昏睡中不斷產生幻覺，六點鐘的時鐘打點聲讓他從夢中清醒過來，他的心跳得很厲害，跳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走出門，偶然看見墻上的掛鐘已經七點過十分，此時他的心跳已經完全脫離了時間的節奏，心跳得越來越厲害。時鐘的打點聲和心跳的加速不僅是謀殺計劃的工具，更是他精神崩潰的載體，從最初的與表針的轉動同步，到最終超越表針的轉動速度，心跳得越來越快。陀氏暗示了一種可怕的同構現象：當人試圖用精確的、機械的時間計算來規訓自己的犯罪行為時，生命本身的律動反而被時間所吞噬[3]。

謀殺過程中，每一個動作都被切割成精確而緊迫的時間單位：他連一秒鐘也不能再錯過，便拿起斧背直接對準老太婆的頭砍去；隨后在忙亂中花費兩分鐘才把阿廖娜脖子上掛著的錢包帶子割斷；當聽到屋子里有微弱的呻吟聲時，他又陷入了約一到兩分鐘的遲疑；最后耗費大約三分鐘清洗手上的血跡、斧柄以及染血的木頭。這種對時間的記錄，與先前的周密準備形成可怖的呼應，原本作為犯罪工具的時間計算，此刻已演變為施加暴力的內在節拍器。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時間焦慮并非只是個人病癥，而是俄國農奴制改革后，社會急劇動蕩時期底層人民生存狀態的縮影。在崩潰的農奴制和急劇發展的資本主義雙重壓迫下，廣大勞動人民生活貧困；而各種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潮、無政府主義思潮則應運而生。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時間對底層民眾而言不再是自然流動的生活節奏，而逐漸轉化為一種令人室息的生存壓力。一方面，資本主義工業化將時間看作可以被精確計算的勞動單位，迫使個體去適應資本主義的效率要求；另一方面，社會轉型帶來的動蕩導致未來充滿不確定性，個體失去了傳統農業社會中那樣相對穩定的生活感。拉斯柯爾尼科夫對時間的“病態計算”，正是這一時代矛盾的體現。他試圖通過掌控時間來把握自己的命運，實現自我價值，但結果卻是相反的：時間不僅沒能給予他秩序和控制感，反而在他謀殺前后的精神崩潰中，變成一種令人恐懼的壓迫感。他所經歷的時間不再是線性的、平穩的，而是錯亂的、令人痛苦的。這種扭曲的時間體驗，深刻反映了俄國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個體與時代的沖突：當舊秩序崩塌，新秩序未建立，人便被困在時間的夾縫之中，既看不到過去的意義，也看不清未來的方向。

二、犯罪后的時間混亂

完成犯罪后，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時間感徹底崩塌，進入了一種時快時慢、夢境與現實交錯的狀態。他不再是時間的主宰者，反而淪為時間的囚徒，被困于一個不斷輪回的主觀時空中，不斷回到那個血腥的瞬間，直至精神的全面崩潰。

1.時間斷裂與失序

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謀殺后并沒有感到解脫與興奮，而是陷入了茫然與痛苦的深淵之中。他的時間感經歷了劇烈的斷裂，他昏睡了整整三天，但這三天在他的感知中卻如三小時般短暫，外在的時間延長和內在的時間壓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在他重返犯罪現場、反復拉響門鈴時，又恰恰相反：每一秒都被放大為獨立的恐懼單位，時間仿佛停止流動。在這一過程中，他的行為不再受主觀意識的支配，而是被一種“不可抗拒、無法理解的沖動”所驅使。這種時間感的紊亂進一步蔓延至他的夢境。在夢中，他又一次殺死老太婆，但老太婆卻詭異地微笑，仿佛死亡從未真正發生。這種夢境的恐怖不只在于夢的內容，更在于夢中的時間結構。他無法判斷這是否是真實的再現，陷入時間的閉環之中，始終回到那個謀殺的時刻。他開始混淆夢境與現實，失去了對時間方向的基本判斷——如他自己所說：“也許一切都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在這個意義上，現實世界失去了穩定的本體性，只剩下可怕的幻象。最終，他甚至試圖通過抽象的辯解來否定自己的現實行為：“我沒有殺人，我殺的是原則?！边@一病態的自我防御機制，正體現了他在精神分裂過程中對現實時間的徹底逃避。

2.亢奮狀態中的暫時清醒

街頭制止男子騷擾少女、捐錢幫助索尼婭一家的行為，看似是精神短暫清醒時的善意回歸，實則是一種罪惡感驅使下的補償行為。他稱“這種感覺可能與一個被判死刑又突然被宣布赦免的人的感覺相似”。這種比喻展現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對時間的感知從終結轉為重生的錯覺。然而這種亢奮是短暫的，很快又會被深層的焦慮、恐懼所吞沒。正因如此，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時間感完全失控。他的情緒狀態處于一種“瘋子”與“接近瘋子”的邊緣，他既不能掌握自己的思想，也無法控制身體的反應。

3.試探中的時間焦慮

波爾費利的試探進一步將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時間感逼向崩潰的邊緣。波爾費利的偵訊手法充滿了時間感操作，他利用時間誘使對方自行陷入時間性的自我揭露。當波爾費利意味深長地指出“差不多所有抵押過東西的人現在都已經知道了，因此只有您一個人還沒有光臨”時，話語中的暗示使拉斯柯爾尼科夫瞬間陷入高度的精神緊張。當扎梅托夫冷不丁說出：“說不定就是一個未來的拿破侖，上星期用斧子把阿廖娜·伊萬諾夫娜砍掉的吧？”，拉斯柯爾尼科夫進人一分鐘陰森森的沉默，雖只有一分鐘，但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心理來說，是長達一個世紀的煎熬。這種主觀時間的延展是焦慮所導致的典型癥狀，也反映出心理的劇烈掙扎。此時的他不再關注當前的對話，而是“絞盡腦汁去回憶有沒有忽略什么東西”。這種狀態并非理性的分析，而是一種時間性焦慮的全面爆發。他試圖在記憶與現實之間迅速切換，以捕捉波爾費利言語中的破綻，卻又無法控制地陷入記憶的漩渦。在這種狀態下，他與時間的關系變得極度被動，他不是在體驗時間，而是在被時間撕扯。隨著精神痛苦越來越劇烈，隨之而來的是強迫癥式的檢查行為，他害怕自己曾遺忘的一小部分將會成為致命的證據。當被陌生的手藝人指控為“殺人犯”時，他的恐懼被無限放大，“一陣寒顫透過他的脊梁，剎那間仿佛心臟都停止了跳動；緊接著，像脫了鉤似的突然跳動起來”，這是典型的焦慮性生理反應：對未來的強烈不確定性已經深入到生理層面，連心跳都變成了一種不再受控的時間指標。

隨著時間感的完全瓦解，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精神狀態最終失控。他的思維極度混亂，情緒在冷漠與狂熱之間來回擺動，與現實世界的聯系也越來越薄弱。他的身體也開始對某種特定信息出現過度反應。他的行為充滿了矛盾性：一方面渴望自首，向索尼婭主動袒露真相，渴望獲得精神上的救贖；另一方面又恐懼自首。這種極度對立正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癥狀之一，即認知分裂。這不僅讓他舉止錯亂，也使他難以把控語言與思維的邏輯。最終與索尼婭坦白之際，他的語言、身體和意識三者都表現出全面崩潰的跡象：他面無血色地顫抖著，語無倫次地低喃，忽然擠出轉瞬即逝的凄涼苦笑。這種笑容是一種對崩潰的無聲認領，某種意義上，這時反而成為他精神最為清醒的瞬間。當拉斯柯爾尼科夫向索尼婭解釋自己犯罪的動機時，與其說是解釋給索尼婭聽，不如說是在向自己陳述。他終于意識到，所謂的“拿破侖式英雄”幻想，所謂希望為家庭提供保障的借口，其實都只是掩蓋自我中心動機的幌子。

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經歷的，不僅是一場由罪行引發的道德危機，更是一種因時間混亂所引發，最終發展為精神分裂的過程。盡管他一度抗拒承認自己的罪行，但潛意識中卻始終渴望某種形式的終結，而不是永遠滯留在這片混亂的時空泥沼中。正是這種對終結的渴望，成為他試圖重新與世界建立聯系的起點。

三、時間的重啟

拉斯柯爾尼科夫經歷了長期精神折磨之后，最終理性的勝利使他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開始感知時間的流逝，開始重新連接自身與現實世界。波爾費利的談話促使他做出艱難的決定，而索尼婭的陪伴則在情感上構建了未來時間。正是這一過程，使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向“復活”4。

1.決定性自首

經歷了長期精神折磨后，他的意識逐漸清醒，開始重新感受到線性時間的存在。與波爾費利最后的談話中，法律語言讓位于道德呼喚：“害怕是可恥的。既然您已經干下了這種事，那就應該挺起腰桿來。這是伸張正義的問題。按照正義的要求去做吧?！贝藭r的正義意味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必須放棄對時間的控制，需要面對與承擔罪行的后果，承認自己處在普遍的社會秩序之中。盡管他自己仍然強烈否認道德意義上的負罪意識，聲稱自首是為減刑，但自首本身卻表明他在行動上、在潛意識中開始逐漸接受客觀時間的存在。他怒斥自己“殺死的是一只可惡的、有害的、對誰也沒有用處的虱子”，卻又承認自已決定自首“只因為卑下和無能”。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將自我放入到時間之中，這意味著，他重新擁有了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維度。從語言到記憶，從行為到因果，他不再逃避與辯解，而是愿意走進記憶中，重新組織過去，并在此基礎上重新走入新的時間秩序。

2.愛的救贖

如果說理性引導他自首，那么真正給予他精神上支持的則是索尼婭的愛。索尼婭的陪伴給予他一種穩定的時間感：不是充滿焦慮的未來，而是可以等待、可以忍耐、可以共同度過的時間。因為有索尼婭的存在，時間不再是單純的懲罰工具，而成為一種治愈的過程。在流放初期，他依舊對自己的新生活抱著一種十分直率而簡單的態度：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也沒有對新生活感到驚奇。但時間逐漸消解了他舊有的價值體系，他開始察覺自己“心靈中的虛假”，預感到“這可能正是未來轉折的先兆”。最終，他在愛中獲得了真正的時間救贖。小說結尾寫道：“他們帶有病容的蒼白面孔上，已經閃現出煥然一新的未來曙光他們決定等待和忍耐?！蹦托呐c等待意味著接受時間作為一種療愈方式。他開始相信未來，開始擺脫困擾已久的幻覺與扭曲，轉而進人一種有序、可期待的時間之中，“甚至把七年的光陰看作只有七天似的”。雖然他尚未理解新生活的代價，但至少愿意“逐漸蛻變，逐漸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逐漸認識到迄今為止他完全不了解的現實”。這不再是罪與罰的終結，而是“一個新的故事的開端'

拉斯柯爾尼科夫最終的自首與精神轉變，是在時間逐漸恢復秩序的過程中實現的。他從否認過去到走向未來，從自我封閉到展開心靈，這一變化離不開波爾費利的理性勸導和索尼婭堅定不移的陪伴。在他們的幫助下，拉斯柯爾尼科夫開始學會等待、忍耐，并以新的態度看待生命中的苦難與希望。時間不再是折磨他的敵人，而成為他重建自我、邁向新生活的起點[5]。

四、結語

在陀氏的《罪與罰》中，時間不僅僅是推進情節的工具，更是塑造人物心理與命運的關鍵要素。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謀殺前后所經歷的時間變化，不僅反映了其精神崩潰，也揭示了個人與時代之間深刻的沖突。他的病態計算和時間焦慮展現了對掌控命運的渴望，卻最終導致了對時間的完全失控。在犯罪后的時間混亂中，他不僅迷失了現實與幻覺的界限，也陷入了不可逃避的精神痛苦之中。直到他決定自首，并在索尼婭的陪伴下重新建立與現實世界的聯系，時間才得以重啟，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內心開始逐漸恢復秩序，邁向精神的救贖。

在這個過程中，陀氏巧妙地將疾病書寫與時間的主題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心理時間空間。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內心時空混亂，正是俄國社會在農奴制崩潰與資本主義興起之間的社會斷裂和歷史轉型的映射。疾病成為時間感知崩潰的催化劑，而時間的重啟則是重新接納自我與世界的契機?？傮w而言，陀氏通過精確的時間細節與心理描寫，成功構建了一個有關疾病、時間與救贖的復雜敘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經歷不只是個人的病態心理過程，它也是時代、社會和歷史的交織現象。這種通過疾病書寫揭示的時間變化，深刻展示了個體在絕望與掙扎中尋求重生的可能性，揭示了時間對于人類精神與生命的巨大影響力。

參考文獻

[1]尼采.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M].周國平，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

[2] 胡濤.論《罪與罰》中的疾病敘事Ⅲ]長江小說鑒賞，2025，（2）.

[3] 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中英雙語版桑塔格文集[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4] 喬娉.中國現代文學疾病書寫中的時間體驗研究[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16.

[5]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M].朱海觀，王汶，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特約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