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65.6;K313.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4-0069-12
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時期的俘虜政策及其相關問題,既是戰后對日審判、戰爭賠償中的重要內容,也是戰后學界持續關注的熱點課題。早在戰后伊始的BC級審判中,與俘虜相關的問題即占到所有起訴案件的 16% 、起訴人員的 17% ,僅次于“憲兵問題”排在第二位①,足見其重要性。不過,與虐待、屠殺中國俘虜相關的案件是否得到了足夠的重視,是否得到了全面而充分的審理,卻似乎是仍待繼續研討并反思的問題。其原因除了當時“審理英美俘虜的案件占據多數”②之外,亦在于日方曾采取各種方式敷衍與狡辯。時至今日,日方仍在用“日中戰爭”這一中立性詞匯來表述侵華戰爭,有意或無意地對其侵略性質進行模糊處理,這是必須加以審視的現實問題。可以說,善待俘虜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發揚,若要反對善待俘虜,從根本上說就是反對人道主義本身。
迄今為止學界關于日本俘虜問題的研究,早已超脫出了傳統的國際法框架,廣泛涉及歷史學、社會學、文化學、人類學等多個學科領域。相較我國而言,日本學界是起步略早的。其代表性研究者內海愛子等人曾對日方以往的各類成果做過很好的梳理總結。③我們可以據此大體將其歸納為四個方面:(1)
研究抗戰以前日本的俘虜問題,尤其是日俄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案例居多;(2)將抗戰時期日本的俘虜問題與戰爭審判聯系起來加以考察,研究日本的英美俘虜、美蘇的日本俘虜問題;(3)通過各類案例從思想史的角度分析日本的俘虜觀;(4)從法學角度切入俘虜問題,探討其與國際法的關系等等。這些研究雖然進行了大量的考證,也得出了不少意味深長的結論,但往往或多或少地帶有一些反思不足、失之偏頗的傾向,同時也有不甚充分、不夠全面等問題,可供參考。特別是,很多研究都慣于以白人俘虜為研究對象,涉及中國俘虜與對華俘虜政策的成果較為鮮見。而我國學界,改革開放以來相關成果逐漸增多,尤其在1998年日本外務省新一輪公開BC級審判資料之后,實證性研究更是不斷涌現,如今已大體呈現出了兩股主流動向:(1)研究抗戰時期日本在中國設立的戰俘營、俘虜收容所及其虐俘實情;(2)重點考察日本利用俘虜充當勞工或所謂“特殊工人”的具體案例。①此外亦有不少關于我黨我軍如何對待日軍俘虜并開展思想改造的研究。 ② 不過略顯遺憾的是,這些研究中直接論及日本俘虜政策的成果并不多見 ③ ,即使有所論及,也是以討論英美俘虜為主的。而且,近十年來或許是因為資料上的枯竭,我們已很少能看到與日本全面侵華時期俘虜問題直接相關的新成果了。
事實上,戰時日方的各種俘虜問題與虐俘殺俘行為,相互之間有著很大的類似性和共通性,是一種極為廣泛而普遍的現象。正如前人所言,它不完全是作為“個體”的日軍官兵自作主張、擅自實施的結果,“更應是日本政府和軍隊的政策性、組織性、結構性的問題”。④僅對某些個案或日軍個體的犯罪行為進行審理并追責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需要看到其“個體罪責”的同時,亦看到其“國家罪責”的所在。是故,基于以上思考,本文擬參考中日兩國的史料尤其是日方遺留下來的一手文獻檔案,對全面抗戰時期日本的對華俘虜政策及其相關暴行展開集中性考察,以期作為引玉之磚。
一、近代日本的俘虜觀及其俘虜政策的特質
全面侵華戰爭時期日軍一系列錯誤的俘虜政策及其殘酷的虐俘、殺俘行為,可以說是其近代以來畸形發展軍事近代化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因此,若要對其展開深入考察就必須首先回溯到抗戰以前,先厘清其俘虜觀及俘虜制度的基本形成脈絡與特質。以往曾有研究者基于對內(他國抓捕的日本俘虜)、對外(日本抓捕的他國俘虜)兩個層面的思考,將近代日本俘虜政策的流變過程區分成了如下三個時期。(1)明治維新到日俄戰爭時期:對內容忍,對外優待;(2)日俄戰爭到一戰時期:對內傾向于否定、對外優待;(3)一戰到二戰戰敗:對內否定,對外冷遇。①這一時期區分看上去似乎具備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否屬實卻是存疑的。
比如關于前兩個時期,我們可以先看看明治維新以來的情況。在當時積極效仿西方的大背景下,日本天皇曾于1882年1月4日頒布了著名的《軍人敕諭》(正式名稱為《下賜陸海軍人之敕諭》)。該敕諭作為日本軍人的金科玉律,主要提出了五點道德上的要求:忠節、禮儀、武勇、信義、素質,尤其在“忠節”一項特別強調:“須守忠節之本分,覺悟到義重于山岳,死輕于鴻毛,切勿破節操不覺悟而蒙污名。”②即規定寧可一死也不能放棄忠節淪為俘虜,對內擺出了“否定俘虜的態度”。在此后的甲午戰爭中,日軍部隊大多遵守了該敕諭的要求,時任日軍第一軍司令官的山縣有朋亦曾在開戰時向各級官兵明確下達過相關指示:“無論面對何種苦戰,絕不可被敵軍生擒,應以純潔之死展現日本男兒氣概,保全日本男兒名譽。”③而在對外層面,當時發生的旅順大屠殺則代表性地展現了日方面對他國俘虜時的態度。他們以“士兵與平民‘混雜難辨’,殺害俘虜乃是為了予以懲戒”④為由實施了野蠻的屠城。這說明,明治維新以后自詡為“文明國”的日本實際上具有極為濃厚的野蠻本質,其俘虜政策未必是“對內容忍,對外優待”的。
為了繼續在國際社會上做出“文明國”的樣子,日本政府曾于1899年7月派代表出席了第一屆海牙和平會議,并在會議制定的《關于陸戰法規慣例之條約》(英文全稱為Convention Respecting the Laws andCustomsofWaronLand,簡稱《陸戰條約》或《海牙公約》)上簽了字。該條約首次在國際層面明確了俘虜的地位及其待遇,尤其規定要人道地對待俘虜,除了武器、馬匹、文件外不得沒收俘虜之財物(第4條);可以為俘虜安排勞役,但不可過度,不可與軍事作戰相關(第6條);須為俘虜提供給養,糧食、寢具、被服等皆應與俘虜關押國之軍隊相同(第7條);在法律允許范圍內,俘虜可予宣誓后釋放(第10條);戰爭爆發時應設立俘虜情報局(第14條)等。其核心精神與宗旨,即在于要求各交戰國博愛而人道地對待俘虜,并保障其基本生活與私有財產。 ⑤
出于與國際法對接的目的,同時也是基于現實中的需要,日本政府在日俄戰爭期間先后出臺了多項有關俘虜管理的法規文件,是為其俘虜政策之肇始。例如1904年2月14日的《俘虜管理規則》曾規定:“應以博愛之心對待俘虜,絕不可施加侮辱虐待;根據俘虜身份與軍銜給予相應待遇;不傷害俘虜的名譽健康”等。5月15日的《俘虜管理細則》進一步對俘虜的分類管理、人身自由、與外人會面等事做了補充;在9月10日《俘虜勞役規則》中確認一定條件下可讓俘虜服勞役;并在翌年2月28日《關于俘虜處罰之件》里規定了對俘虜反抗或逃跑的處罰意見。 ⑥ 不過,這一系列舉措雖然將日本粉飾成了一個“近代文明國家”,實際上不過是一種虛象而已。因為政策歸政策,當時在政策之外,日本社會始終有一股反向潮流在持續涌動,甚至此后逐漸走向了表面化。譬如大致同一時期,曾有不少人公開發表言論鼓吹日本的特殊性,宣揚“武士道乃日本民族精神之所在”“絕不投降當俘虜才是日本的真精神”“俘虜意味著不盡忠,故須予以排斥,令其自決”。 ⑦ 顯然是把封建糟粕當作所謂的“民族精神”混入近代化的過程之中,使其呈現出了濃厚的封建性。
這種表面上“文明開化”而實際上野蠻封建的特質,在日本擊敗俄羅斯帝國并躋身列強之后進一步醞釀發酵,并最終以“日本化取代西方化、日本性取代西方性”的思想形態完全展露了出來。1910年日本軍部修改《步兵操典》時,曾提出過如下工作宗旨:“訓練軍隊之基礎絕非世界所共通,各國仍依照其國情而定。…從維新前后我帝國之特性來看,不過是通過毫無精神之御用教師灌輸泰西軍事思想而已,故彼時吾等將其各類法令視為參考書著實不妥,如今不可再沿襲陳舊思想,應停止其流弊” ① ,對基于“西方本位”制定出來的法規制度表示了不滿。近衛文詹亦曾在一戰期間發表文章《排斥英美本位之和平主義》,公然叫囂要打破英美在國際上的壟斷,摸索構建日本的“新秩序”。②在這樣聒噪的環境下,是否真要接受“西方主導”的國際法,是否應該善待俘虜,開始成為日本社會的一個問題。井上哲次郎在其出版大賣的《我國體與國民道德》中宣揚,若按國際法處理,“敵軍俘虜將得到比日本自己士兵更好的優待,這或許會讓我國士兵覺得:若有此種好事,莫如索性投降算了。實在令人憂心。” ③ (204號而日本文部省更是在其發布的小學生歌曲《橘中佐》里寫進了如下歌詞:“感到羞恥吧!俘虜。現在,就是你該死的時候!”④這無疑意味著表面上簽署國際法、出臺國內法的日本,實際上存在著另一種對待俘虜的方式。
日方這種面對國際法時陽奉陰違的做法,在進入20世紀30年代前后更是淋漓盡致地暴露了出來。首先具有代表性的案例,是1929年面對《日內瓦戰俘公約》時擺出的態度。該條約系于同年7月27日簽訂,全稱《1929年7月27日關于俘虜待遇之日內瓦公約》(英文全稱為ConventionRelative to the Treat-ment of POW,Geneva July27,1929,簡稱《日內瓦戰俘公約》或《日內瓦公約》),共計8章97條,其中規定:禁止對俘虜實施報復性的手段(第1編第2條);尊重俘虜的人格和名譽,俘虜應當享有完全的人權(第1編第3條);不能為了獲取情報而對俘虜施加任何的約束,對拒絕回答問題的俘虜不可施加威脅或侮辱(第2編第5條);必須盡量保障俘虜的衛生與保健(第3編第7條)等。此外還專門針對俘虜的糧食、被服、勞役、報酬、申訴權、處罰、自我辯護等問題提出了頗為詳細而具體的規定。其宗旨即在于除了要求人道地對待俘虜之外,還禁止非法獲取情報、威脅俘虜安全等行為的發生,可以說為《海牙公約》的精神做了發展和充實。③
然而在國粹主義日益高漲的背景下,反感乃至欲挑戰國際秩序的日方卻采取了如下做法:同意在條約上簽字,但在國內不予批準。尤其是日本軍方,提出了多項反對意見加以抵制。戰后接受東京審判的東條英機曾在其口述書中就當時日本陸軍的反對理由做過一番陳述:“日本自古以來認為當俘虜乃奇恥大辱,我等長期接受的教育是軍人與其淪為俘虜不如選擇赴死。若批準日內瓦公約,將會引發‘鼓勵當俘虜’的誤解,這將和我國的傳統發生矛盾。”⑥而日本海軍則在當時的文件上留下了四點意見:“其一,就我國軍人之觀念,是不愿淪為俘虜的,但外國軍人未必如此,故本條約形式上是相互的,實際上卻意味著我單方面承擔義務。其二,條約規定必須保證俘虜待遇,這恐怕招致作戰上的不利。例如敵軍官兵若做好了完成其(軍事)任務后淪為俘虜的準備而實施空襲,其航空飛行半徑將加倍,導致我國遭受空襲的風險增大等。其三,第86條規定外部人員可在沒有第三國代表(指日本代表)到場監督的情況下與俘虜會面,這將有礙軍事工作的展開。其四,條約關于懲罰俘虜的規定中,為俘虜提供了高于我國軍人的優待這意味著我國必須重修各項政策,同時,從各項政策維持軍紀的目的來看亦無法接受。”③也就是說:(1)由于日本一直教育軍人絕不能當俘虜,所以堅信他國不可能抓到日軍俘虜,因此這意味著僅僅是日本單方面地管理他國俘虜而已;(2)他國飛機若空襲日本,勢必是有去程也有返程的往返飛行,但若他國飛行員根本不考慮返回,完成空襲后直接投降當俘虜且得到優待,那么其飛行半徑勢必會增加一倍;(3)俘虜在沒有監督人的情況下與外人見面,就能無話不談,從而出現泄露軍事情報的風險;(4)比起國際法來說,日本國內法對淪為俘虜一事的懲罰更加嚴苛,若接受前者將意味著減輕懲罰。①可以看到,從《海牙公約》到《日內瓦公約》,時間過去了30年,基于人道主義善待俘虜的精神始終未變,甚至得到了充實與完善。然而日本的態度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只能說明不是人道主義的價值變了,而是日本“變了”。
另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案例,是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以及隨后局部抗戰期間日軍的所作所為。日本發動事變并建立偽滿洲國,其本身就是在行動上赤裸裸地藐視、無視國際法。而在此后的1932至1937年間為了鞏固在偽滿的統治,日本軍警曾俘虜過9510名抗日人員,面對這些已經完全放下武器的軍人,他們并沒有按照前述《俘虜管理規則》予以善待,而是建立了對外以“奉天工程隊”相稱的集中營,將其作為“特殊工人”派往各地從事殘酷的勞役。②1933年,日本陸軍步兵學校在其《對支那軍隊戰斗方法之研究》中還曾以蔑視的口吻公然“教育”士兵如何對待中方的俘虜:“對于(中國的)俘虜,未必需要像對待其他外國人那樣送往后方囚禁并等待戰爭結束。雖然除了特殊情況外可以考慮在現地或移往其他地區予以釋放,但支那人的戶籍法并不完善,尤其是其兵員中有大量浮浪者,能夠確認戶籍的人偏少。因此,即便將其處死或押往別處也不會在社會上引發問題。” ③
曾有日方學者指出,日軍之所以會無視俘虜的人權,其原因在于軍部在政治中占據了優勢地位,以及以往對中國的蔑視。④此點固然是存在的,但仍未看到其中更為深刻的原因。如上所述,在明治以來的軍事近代化乃至社會的近代化中,日本并沒有真正意義上踏入歷史的正道。其俘虜觀和俘虜政策,甚至日本資本主義本身,始終富含著極為濃烈的封建性、落后性,在國際法的問題上表現出陽奉陰違。從這一角度而言,事實上當時“落后”的不是中國,而是日本。
二、事變與戰爭:軍令俘虜與軍政俘虜的斷裂
在戰爭時期擔任過福岡俘虜收容所副官的渡嘉敷唯昌,曾對前去調研的內海教授說過這樣一番話:“如果不理解日本軍政俘虜、軍令俘虜的區別,就無法準確把握日本的俘虜政策。”③這顯然是一條值得關注、思考的重要線索。因此,為了闡明日軍在全面侵華時期對華俘虜政策的實質,本節將先從日方當時的軍政、軍令問題入手展開分析,爾后再對其全面侵華之初的情況加以考察。
早在1869年,日本政府即建立了兵部省,讓該省負責對全國的陸海軍進行統一管理。至1872年,兵部省被拆分成陸軍省和海軍省,從而首次實現了陸海軍的分離。到了1878年,隨著《參謀本部條例》的頒布,原本設立在陸軍省之下專門負責軍事作戰的參謀局又獨立出來成為“參謀本部”,由此發生了軍政與軍令的分離。③一般而言,所謂的軍政大體是負責為作戰用兵提供兵員、裝備、輻重、衛生等方面的保障;而軍令則大體是指與作戰用兵直接相關的事務。兩者分工合作,由此來提升軍事工作的效率與部隊的戰斗力。主導制定日本明治憲法的伊藤博文,還曾就軍政、軍令的具體職責有過如下總結:“軍政方面負責建軍編制、軍官任免、軍紀維持、兵員數量、征兵工作、軍費預算、軍法事務、軍糧軍馬武器輻重衛生等后勤保障事務;而軍令方面則負責軍事計劃、出兵作戰、軍隊訓練、軍隊演習、閱兵工作等事。”③因此,作為軍政部門的陸軍省和作為軍令部門的參謀本部及其下屬作戰部隊勢必需要保持“既分工又協作”的密切關系。當然近代日本的政、令之間實際上也“存在著難以明確劃分的領域,某些混合事項上容易出現摩擦矛盾、分工不清”的情況③,甚至雙方還經常在戰略方向、人事資源、預算分配上相互競爭。
根據前述1904年《俘虜管理規則》的規定,日方當時處理俘虜的標準流程應該是:(1)首先由現地作戰軍隊(軍令部門)獲得俘虜,將其帶到臨時收容所進行關押,由現地司令官或衛成司令官暫行管理;(2)訊問俘虜的姓名、年齡、身份、軍銜、戶籍、所屬單位、是否負傷、負傷時間與地點等,匯總成俘虜名單,同時撰寫俘虜日志報送東京;(3)上述材料層層遞交,最終匯總到陸軍省(軍政部門)(當時日本海軍部隊抓捕的俘虜也幾乎全是移交給陸軍來一并處理的 ① ),由其根據國際法的規定建立正式收容所或戰俘營并分配管理人員;(4)工作完成后,將俘虜從臨時收容所移動至正式收容所,由后者進行長期管理。這說明管理俘虜的主體將經歷一個從軍令部門到軍政部門的變化;而作為被管理的客體即俘虜,將從軍令俘虜的身份走向軍政俘虜的身份;同時從管理方式而言,則是從非正式向正式進行轉變。由此我們能夠大致描繪出日本軍政俘虜與軍令俘虜的差異及其聯系,即身處戰地、短期接受非正式管理的軍令俘虜轉變為身處后方、長期接受正式管理的軍政俘虜。
不過,在全面侵華時期日方對于中國俘虜的處理是否果真遵循了這個基本制度,需要打一個問號。在筆者目前能夠調查收集到的資料內,有如下兩份日軍文件能夠窺其一斑。首先是一份1937年7月由參謀本部發布的《對支那軍戰斗之參考》,其中第八節“俘虜的處理”中提出了如下注意事項:“在現場給俘虜繳械后,應將其帶到便于監視之所,若有必要可每幾人一組捆綁在一起。此際應特別注意要采取極為嚴厲的態度和威脅性手段對待之,以使懼怕強者的他們完全畏縮;…應迅速找出俘虜的頭領或投降的首謀,予以優待懷柔或通過威脅手段讓其聽從我方指揮;可視情況將其送返敵方進行擾亂分裂活動,抑或讓其感知我軍威力后,前去策動敵方之動搖,使我軍獲利。”②其中對上報東京將其轉為軍政俘虜一事只字未提,甚至罔顧國際法的規定,企圖用威逼利誘的手段使之聽從日方指揮,以發揮其軍事用途。另一份文件,是1937年8月來自日本陸軍省的《關于交戰法規適用之件》(該件標注已得到海軍、外務方面之首肯,并以陸支密第198號形式抄送至參謀本部、法務局等部門)。其中寫道:“我帝國目前尚未開始對支那的全面戰爭,故若將《關于陸戰法規慣例之條約》的具體事項全部適用于行動,是不妥當的。…面對著兩國兵戎相見之緊急事態,是否要啟動全面戰爭如今難以明確,故在自衛上可基于前述條約精神,根據實情采取必要措施,以保萬無一失。…關于發動全面戰爭意圖的言行(例如使用‘戰利品、俘虜’等措辭,或公開宣稱我軍將直接適用陸戰法規等,以及并非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故意刺激外國的類似言行——原注),應予盡量避免。”③意思是說,中日兩國之間發生的交戰行為算不上“全面戰爭”,所以不需要全面適用《海牙公約》,也不需要按照處理俘虜的標準流程來操作,實際上表達了“拒絕接收軍令俘虜,軍政不予受理”的態度。
如此一來,被現地日軍關押的俘虜就只能停留在軍令俘虜的狀態了。而接到文件的日軍部隊,在當時的情況下則“勢必會將其主旨理解為:不要在部隊里留有俘虜,自行處決掉”。④
在這一狀態的延長線上,至9月2日,日本內閣召開會議正式做出了“將此次事件稱作支那事變”的決定。之所以將其稱為“事變”而不是“戰爭”,其背后的原因至少可以歸納為如下三點:其一,美國于1935年出臺了中立法案,規定今后不再向交戰中的國家出售武器或戰略資源,若是“戰爭”,則無法再從美國進口;其二,不宣而戰是一種卑劣的不義之舉,故宣傳“不是戰爭”可回避此事并敷衍侵略的性質;其三,一旦定義為“戰爭”便將適用《海牙公約》等國際法,這將給日方的行動“帶來麻煩”。這一政策的出臺,顯然意味著被捕的中方軍民在這場“不是戰爭”的戰爭中,將成為“不是俘虜”的俘虜。正如日方研究者承認的那樣:“由于沒有正式宣戰,當時也沒有(根據國際法)開設俘虜情報局。但是在實際的戰斗中,中國俘虜肯定是存在的。他們不是俘虜,那又是什么呢?正是這種模糊的處理,縱容了現地日軍的殺戮,也縱容了勞務上的剝削。”③實際上,日方當時心里很清楚這就是一場戰爭,所謂“事變”不過是其借用的幌子而已。時任陸軍大臣的杉山元,就曾在內閣會議結束兩天后的一份訓令中表露過一絲內心真實看法:“事態逐漸擴大,其本質,與我帝國過去經歷的數次事變是完全不同的,對于走向全面戰爭,必須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①
而此后徹底阻斷軍令俘虜向軍政俘虜轉變的,可以說是日本政府于1938年1月16日公開發表的所謂“第一次近衛聲明”。該聲明的主旨,即是在陶德曼調停工作未果、國民政府拒絕接受日方勸降條件的背景下宣布“今后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將另建“與日本提攜之新政府”。②在后續發出的補充聲明中,日方還就此做了一番解釋:“所謂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比否定該政府之意味更加強烈。…此次開創了國際法上的新例,目的在于否定國民政府的同時予以無視。近日有傳言稱,此乃日方的宣戰布告,但我帝國并不敵視無辜的支那民眾。且,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本身意味著不可能宣戰。”③言外之意就是在說:既然國民政府拒絕接受日方的勸降,那么今后就不再將其作為交涉和談的“對手”,也不再承認其作為中國政府的合法性,而是另立傀儡政權并將其當作“合法政府”。既然不承認國民政府作為中國政府的地位,那么從國際法來說也就絕對不會再發生所謂的“宣戰”或“戰爭”了。繼而,日軍所關押的俘虜也就絕對不可能成為“正式俘虜”。可以看到,在日本軍政部門表示“拒絕接收軍令俘虜,軍政不予受理”,日本內閣公開揚言“此為事變,并非戰爭”之后,近衛聲明的“不承認主義”徹底斬斷了中方俘虜從軍令俘虜轉為軍政俘虜的可能性。與之同時,也沒有針對軍令俘虜出臺任何符合國際法人道主義精神的政策或指令。在這種情況下,關于如何處理俘虜,在哪里處理俘虜的問題便放權給了軍令部門,成了現地日軍部隊“自行決定的事務”。
三、對軍令俘虜的“處理”和野蠻暴行
那么,當時“自行決定”俘虜相關事務的軍令部門尤其是現地日軍部隊又是怎么做的呢?他們是否會按照國際法的規定來合法處理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首先,當時在日軍現地部隊里參與作戰的軍官和士兵,是極度缺乏國際法方面教育的,幾乎不具備任何基礎的知識。④甚至連專門管理俘虜的人員,很多都對國際法聞所未聞。譬如曾在濟南擔任臨時俘虜收容所所長的難波博,在戰后被問及以往是否了解國際法時竟然做出了這樣的回答:“完全不了解,日內瓦公約什么的,都是戰后我被關在蘇聯時聽關東軍的參謀說根據日內瓦公約我們軍官可以不用勞動,才第一次得知的。” ⑤
這個問題和近代日本軍隊的教育制度、人才培養制度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按照其一般流程,志愿成為軍官的日本孩童,通常會在12—13歲的少年時代被送往出生地附近的地方幼年軍校,爾后升入東京的中央幼年軍校,畢業之后再進入陸軍士官學校學習,其中的成績優秀者會被派往基層部隊服役或前往國外留學,最后考人陸軍大學成為高級軍官。③以“九一八事變”的罪魁禍首石原莞爾為例,他6歲進入小學,13歲畢業后轉入仙臺地方幼年軍校(預科)學習3年,16歲升入東京的中央幼年軍校(本科)就讀2年,18歲考入陸軍士官學校,3年后21歲畢業派往步兵第65聯隊擔任少尉并晉升中尉,5年后考取陸軍大學又學習了3年,再返回部隊擔任大尉并在33歲時派往德國留學,35歲晉升少佐,39歲晉升中佐并調任關東軍參謀,發動了“九一八事變”。
在陸軍士官學校學習期間,這些學員會接受一些國際法方面的粗淺教育,但大多一掠而過,幾乎不會留下印象。1926年從該校畢業的河合重雄曾回憶:“記得上課時,老師仿佛有提到過國際法,但記憶非常模糊,且此后再未上過類似的課程。”③而曾經擔任法務調查部長的大山文雄,更是回顧稱:“那時大家都認為即便有國際法也可以不學,因為覺得只要有作為人的常識就足以應付一切,不需要進行教育。”③但顯然,日本軍人此后失去了人性和常識,儼然成了“獸兵”。
那么,這些日本軍官在學校里接受的又是怎樣一種教育呢?可以說,這些人由于從少年時代起就處在軍校這一“與世隔絕”的封閉系統里,專注于學習軍事技能,所以極度缺乏普通的社會常識,視野非常狹隘。軍事技能之外的教育,大多只是灌輸日本陸軍所具有的“使命”而已,強調軍人是從千萬國民中選拔出來的精英。因此,他們對于自身視野的狹隘不僅毫不介意,反倒引以為榮,通常會成長為盲目驕傲且自負的人。日本軍校的教育十分輕視合理的邏輯思考,把甲午、日俄戰爭等“以弱勝強”的戰例奉為學習的經典,慣于把取勝原因歸結于軍人的絕對忠誠與絕對服從,以及必勝的信念和不顧一切發動攻擊的精神,主張戰斗的勝敗絕不取決于兵力數量、裝備優劣等方面的合理評估,而在于精神力量的強大。尤其要求軍人必須在面對任何情況時,將主動進攻作為最好的、唯一的應對手段,甚至可以不考慮自身將為此付出何種代價。1938年9月29日,日方在其下達的《作戰要務令》中還曾重申過此點:“軍隊的主要職責乃戰斗,故萬事皆應以戰斗為基準。…勝敗未必取決于兵力之多寡,乃在于精練且富于攻擊精神,如此,軍隊方能以寡破眾。”①正因如此,一旦他們在某些問題上發生了分歧,往往都會把“作戰之外”的政治、經濟、外交、法律等要素拋于腦后,讓強硬論壓倒慎重論、積極論壓倒消極論,用強硬積極的突擊主義來取代合理思考的慎重主義。 ②
而日本的下士官、普通士兵,更是連接受國際法教育的機會和資格也不曾擁有。③日方曾在戰后對“中國歸還者聯絡會”的日軍老兵們做過一次問卷調查,據稱對于“從軍時是否聽說過日內瓦公約”一項,59人中竟有46人回答說“從未聽說”。 ④ 當時派往各基層部隊的軍官,只會把自已在軍校里學到的狹隘與自負、忠誠與服從、對精神力量的重視以及積極強硬的突擊主義帶給他們。因此正如我們在很多案例中看到的那樣,不少日軍士兵一旦淪為俘虜就會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除了自殺還能做些什么。較極端的例子來自美國方面提供的一段證言,其中寫道:“(我們當時)似乎不需要審問就能獲得情報,因為日本兵成為俘虜后不清楚應該如何自處,完全沒有接受過相關訓練成為俘虜的日兵,不論什么都會坦白,恐怕原因在于沒有人教育過他們‘不能泄露的情報千萬不要說’。”③他們只知道當了俘虜就得死,在俘虜問題上為數不多的“教育”就是用各種方式自殺:“若身邊有手槍,怎樣用腳指頭按動扳機;若有手榴彈,怎樣抱在胸前將其引爆,等等。”③而日方之所以對國際法“如何保護俘虜生命及其權利”避而不談,是擔心官兵一旦得知此事就會在需要搏命而戰的時候放棄戰斗,從而使其戰斗力大打折扣。如果禁止自己的官兵當俘虜,卻又教育他們要尊重國際法、善待他國的俘虜,顯然會產生矛盾,故不如少提或不提。
在這樣的情況下,戰爭期間落人日本軍令部門尤其是現地部隊手中任由其“自行決定”或“適當處理”的俘虜們,勢必將會迎來滅頂之災。根據研究者的統計,1939年以后,日方曾在中國先后建立了5個臨時俘虜收容所或曰集中營:北平集中營、石家莊集中營、太原集中營、濟南集中營、塘活集中營。除了作為勞工轉運站的塘沽集中營外,其他4個集中營共計收容俘虜13.5萬人,死難者人數為7.7萬 ⑦ ,死亡率高達 57.04% 。而幸存下來的俘虜則生不如死,主要被充作苦力。例如日軍上等兵太田一三就曾記錄過當時的情形:“我們把俘虜收容所稱作‘協力隊’,把俘虜叫作‘協力兵’。給他們發了些日軍的舊衣服,在胸前縫上一塊紅布,寫著‘協’字。點名的時候,宮川曹長會用鐵鍬毆打他們,所以他們每次看到宮川就會瑟瑟發抖。一共分成了六個小隊,每個小隊安排一個日本兵當小隊長來管理。我們用這些人挖掘陣地戰壕。他們處于饑餓狀態,進度總是無法加快。協力兵曾多次對小隊長說,無論什么活都愿意干,但希望增加伙食。我也去和中隊長反映了這個情況,但中隊長說俘虜有日軍剩飯可以吃,不需要增加伙食。”①這些集中營里的俘虜,實際上只是當時眾多俘虜中的很小一部分而已,更多的人,是在前線戰場被直接奴役,抑或被殺害的。
一般而言,日軍部隊抓到俘虜后會先做“無價值”和“有價值”的區分。對于前者,將直接殺害;對于后者,則通常會威逼利誘其提供情報、編入偽軍、充當密探或帶路人等,或者挑選強壯者從事重體力勞動。這些慘無人道的行為若僅案以日軍自己留下的文獻也能排查出大量記錄。②與此同時,更有數量極其龐大的平民百姓被當作“俘虜”慘遭虐待和屠殺。其手段五花八門、不一而足,野蠻程度實在令人發指,難以用語言形容。例如時任第20師團騎兵第28聯隊長的藤田茂就曾如此說道:“為讓士兵習慣戰場氛圍,令其親手殺人是最快的辦法。須讓他們鍛煉膽量,可用俘虜來練習,…比起槍殺來說,突刺更有效果。”③這顯然是要把活人用作“刺殺的靶子”,榨取其生前的最后一點“剩余價值”。
而對于那些“有價值”的俘虜,日軍會暫時保留其性命并要求其為自己服務。不過,也有著從“有價值”向“無價值”發生變化的情況。換言之,一旦其失去了“利用價值”(如說出了情報、完成了勞動或不能再勞動等)便會立即變為“無價值者”遭到殘忍殺害。以下日方的記錄,能夠充分佐證此點:
他們一直很馴服地勞動,沒有半點反抗之意,把我們的意志當成他們自己的意志。我主張應該釋放這些人。“但是,東君,”小隊長停頓了一下,繼續道,“萬一他們去敵人那兒告密可怎么辦?他們建造了我們的陣地呀!”…被繩子綁在一起的老人們跪伏在地上,悲痛地哭了起來,不斷地叩頭請求饒命。…沒一會兒,十六個苦力都被處決了。中尉砍了四個人頭。他的動作熟練而利落,大家看了都很佩服。中尉在砍第五個人的頭時,說要留一點皮肉。他的刀功實在是到家了,遭砍的頭垂掛下來,只有一點點皮肉與身體連著。④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日軍犯下的滔天罪行實在是罄竹難書。而這些文獻和史料顯然都在證明一個事實:日軍在全面侵華時期對中國俘虜實施的政策,絕不是用“冷遇”兩字便可形容的。
四、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的俘虜制度及其虛偽性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方依然對國民政府擺出了“不承認主義”的態度,繼續把侵華戰爭稱作“事變”。然而,其內閣所做的決議卻使用了一種模棱兩可的表述:“將此次對英美戰爭(含支那事變),稱為大東亞戰爭。”③也就是說“事變”仍是“事變”,但同時又屬于“戰爭”。這種奇怪的表述一方面是其心口不一的體現,另一方面也說明其對國際法的理解是混亂的。
12日,日本陸軍省軍務局局長武藤章發出了一份《軍事電第439號》,建議稱:“此次戰爭出現的俘虜,應該根據國際法來妥善處理。”⑥這并不是說日方迷途知返,開始愿意按照國際法來善待俘虜了,而是在建議:鑒于已經完成了宣戰的法理程序,在正式交戰的狀態之下有必要出臺一些政策,使之表面看上去像是在按照國際法行事。若仔細梳理日方檔案即可發現,正是在此建議下,日方隨后頒布或修訂了17份政策法規,與涉及俘虜事項的通牒85份。?譬如有1941年12月23日《俘虜收容所令》(建立正式收容所并規定其組織結構、人員與任務)③,12月27日《俘虜情報局官制》(建立俘虜情報局并規定其人員與任務),1942年2月20日《俘虜給予規則》(根據俘虜的軍銜發放相應的糧食與費用等),3月31日《關于俘虜管理的規定》(建立俘虜管理部并規定其組織結構、人員與任務),4月21日《俘虜管理規則》(修訂了對俘虜進行管理的具體措施與注意事項),10月21日《俘虜派遣規則》(規定俘虜可被派往日本陸軍之外的單位從事“勞務”),1943年5月20日《俘虜勞務規則》(對俘虜從事“勞務”的范圍進行分類,并確認了相關規則)等等。
關于這些政策的具體內容,以往曾有研究①做過足夠清晰的介紹與梳理,故此處不再贅述,僅基于其中的核心部分對日方由此整備出來的俘虜制度及其總體情況做一歸納。(1)現地抓到俘虜后,先根據《俘虜管理規則》第9、12、13條進行信息確認并沒收武器,撰寫名簿、俘虜日志、沒收清單等,爾后移交附近的兵站基地、臨時收容所或運輸機關;(2)根據以往的《作戰要務令》第1部第126項,前線部隊還會扣留俘虜攜帶的重要文件并審問重要事項,將文件和審問記錄上報軍隊指揮官;(3)在俘虜移交兵站基地、臨時收容所或運輸機關后,陸軍大臣將根據《俘虜收容所令》第2條確定正式的收容所并決定俘虜應該運往哪個具體位置;(4)參謀本部接到陸軍大臣擬定的計劃后,基于《俘虜管理規則》第15、16、17條具體部署并開展俘虜運輸工作,將其運往指定的收容所進行關押;(5)關押期間,俘虜可根據《俘虜勞務規則》第3條和《俘虜派遣規則》第2條派往收容所以外的單位去服勞役。這一體系,顯然和日方以往“將軍令俘虜轉變為軍政俘虜”的流程大體保持了一致。不過,制度雖然得到了整備,但如何落實,是否得到了落實,卻成了另一個問題。
可以說,日方此后的一系列言行及其政策落實情況,能夠充分證明其出臺的各種政策法規以及由此整備出來的俘虜制度完全是一個表面的裝飾而已。首先,是所謂的“準用”問題。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初,美英兩國政府曾通過中立國瑞士、阿根廷向日方發去照會,表示自己將適用《日內瓦公約》,并詢問日方是否也有意適用。②對此,日本外務省與其陸海軍、內務省、拓務省進行協商后給出了如下回復:“我國未批準1929年的俘虜條約…故對俘虜,將盡可能‘準用’該條約之規定。”③同時為“準用”一詞加上強調符號并標記了拉丁文:Mutatis Mutandis。當時美英等國將其直接理解成了適用的意思,但日本卻沒有這樣做。說“準用”而不說適用,是日方刻意為之的。
那么所謂的“準用”究竟是何意味,其背后暗藏著何種意圖呢?戰爭期間,日方曾在其他場合做過一些補充解釋:“其意為:日本會在自己覺得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程度加以適用。” ④ 到了戰后,接受東京審判的東條英機還曾進一步解釋道:“意即,我國將根據本國的國內法規及現實事態,給《日內瓦公約》添加適當的修訂后再予適用。”③在1945年12月《對1929年7月27日俘虜待遇條約準用之意義與范圍的檢討》里,法學博士信夫淳平又做了如下分析:“所謂的‘準用’是指,作為原則是適用的,但對于難以適用的特殊情況則將添加必要之修改予以適用。適用的是原則,準用的是例外。因為有例外,所以是準用。”綜合這些補充性說明,我們能夠大體厘清該詞所要表達的意思,即原則上是適用的,而一旦碰到對日本不利的情況抑或是與其國內法矛盾的情況,則加以修改或不再適用。這顯然是別有用心的。因為如果要“添加適當的修訂”,就必須先講清楚以何種方式添加,怎樣添加,添加得是否適當,為何適當,如何保證在修訂后不會偏離原則。但日方卻對此只字未提,意味著“適當的修訂”不過是“肆意的更改”而已。時任外務省條約局局長的松本俊一曾坦言:“亞洲各地正進行著大規模的戰斗,若嚴格遵守條約則可以想象,現實中我們會面臨相當大的麻煩。”③連主管條約工作的局長都做出此種無視條約的發言,足以象征性證明其虛偽性。
其次,是俘虜主管部門的地位問題。日方當時根據《俘虜情報局官制》和《關于俘虜管理的規定》,先后建立起了俘虜情報局、俘虜管理部,作為俘虜工作的主管部門。但這兩個部門實際上是“兩位一體”的。換言之,共用著同一批人員,打著兩塊不同的招牌而已。因此其不僅人員數量偏少,難以有效應對復雜的俘虜事務和龐大的俘虜群體,而且不可能形成一個真正具有發言權和自主性的單位。這種沒有發言權和自主性的情況,同時體現在組織機構和權限范圍上。即根據上述兩份文件的規定,俘虜情報局、俘虜管理部是陸軍省軍務局的一個下屬部門,故其雖然打著“局、部”的牌子,卻不過是一個“課級”單位而已,做任何事情都必須首先得到軍務局、陸軍省的層層監督與審批。與此同時,由于俘虜事務廣泛涉及糧食經費、衛生防疫、憲兵管理、軍事司法等問題,它們還不得不向經理局、醫務局、兵務局、法務局等部門提交報告,請其代為斟酌并處理相關事務。如此一來,本身人員偏少又地位偏低的俘虜情報局、俘虜管理部,不得不在諸多事務上依賴其他單位,從而淪為一個遭多方掣肘、難以自行其是的俘虜“主管”部門。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在戰后抱怨說:“(我們)不過是軍務局的一個附屬辦公室,這真是奇怪的現象。我們無法開展自主積極的活動,且經理、衛生、法務等專業事務也是歸其他部門掌管的。”①時任俘虜管理部部長的田村浩甚至坦言自已就像是“在給別人打雜”。而其實際活動中的情況是:由于日方從內心來說并不重視俘虜工作,所以派去參與俘虜事務的,大多是其軍隊里無能的、被排斥的、不人流的人員。他們作為“和投降者打交道的人”被認為是不光彩的,而且時常會被戲謔為“千年大佐”②,以暗示其無能、無法得到晉升。
第三,俘虜工作的基層落實問題。日方根據其《俘虜收容所令》在各地建立起正式收容所后,曾由俘虜情報局出面組織各收容所所長、分所長進行過一次集中培訓。但這次培訓是全面侵華時期日方舉辦的唯一一次,且時間不過兩天而已。會上,時任俘虜情報局局長兼俘虜管理部部長的上村干男首先向大家傳達了東條英機的指示:“應嚴格管理,不能讓俘虜有一日是徒食無為的,要將其勞力與特技活用于我國的生產發展,舉全力為大東亞戰爭服務。”③爾后又添加了一些補充說明,發放了參考資料,回答了一些問題便草草收場,對于遵守國際法一事竟只字未提。可想而知,原本就極度缺乏國際法知識的各收容所所長、分所長被派往各地后,勢必只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意行事,從而導致表面上整備出來的俘虜制度永遠停留在表面。如資料所記載的那樣,他們赴任后對自己的下屬人員進行教育和培訓時完全偏離了俘虜工作的主旨,儼然成了一種“對新兵的作戰訓練”,即“讓他們穿著軍裝,拿著槍,練習射擊和戰斗”,甚至還把關押的俘虜作為一種“反面教材”,不斷向其灌輸“生不受囚虜之辱”的觀念。④而俘虜所應該得到的待遇及其生存環境的改善等問題,則從來不是其考慮并處理的事項。比如在俘虜負傷或患病時,若收容所里沒有軍醫或衛生兵他們就會完全置之不理,任由其自然死亡。即便上級派來了軍醫或衛生兵,其職責也主要是“來了解俘虜的身體狀態,以便判斷其是否可以被派去服勞役而已”。③虐俘、殺俘的現象,更是屢見不鮮、無須贅述的。
由此可見,日方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雖然相繼出臺了多項政策法規,對其俘虜制度進行了整備,做出了一副要把軍令俘虜轉變為軍政俘虜予以正規管理的姿態,但事實上一切都不過是表面工作,裝裝樣子而已。因此到了這一時期,被日軍俘虜的中國軍人和平民百姓,其遭受的非人道待遇和悲慘命運并沒有發生任何改變。與此同時,從1942年底開始,除了被虐待、殺害外,更有一大批中國同胞被先后擄到日本從事強制性的勞動。由于當時遭受盟軍轟炸而出現了軍需生產驟然減緩的跡象,日方開始意識到“與其殺死俘虜,莫如將其作為勞動力會更好”⑥,遂于同年11月27日出臺了文件《關于華人勞務者內地移入之件》。其中指出:勞動力的需求已經日趨緊迫,尤其是重體力勞動方面存在嚴重不足的情況,故此,要將“華人勞務者運往日本以配合大東亞共榮圈之建設”,其主要領域包括礦業、裝卸業、土木建筑業及其他工廠雜役等,并規定“運出的人員將以華北勞務者為主通過新民會的華北勞工協會等機關來募集或斡旋華人勞務者年齡基本控制在40歲以下,男性”。 ⑦ 于是在這一方針之下,日方于1943年3月頒布了《華人勞務者之日本內地試驗移人及其管理之件》,作為“第一批嘗試”,首先將1000名中國俘虜強行運到日本。爾后自同年10月起,由于“試驗半年來效果不錯”①,又以《關于促進華人勞務者內地移入之件》全面啟動了強擄華工的暴行。根據日方研究者的統計:“1942年11月內閣決議以來,從中國到日本的華工共計約4萬人,分配到了日本全國135個單位。…這些單位頻頻出現殺害、傷害華工的事件,最終近7000人死去。”②而追查當時的名簿亦可發現,其年齡也并沒有控制在40歲以下,上到66歲下到15歲的華人,皆名列其中。③
綜上所述,本文參考利用中日兩國的資料,對日本全面侵華時期的對華俘虜政策及其野蠻暴行展開了考察,以期批判其“個體罪責”的同時,揭露其“國家罪責”之所在。可以看到,戰時日方采取的一系列俘虜政策及其虐俘、殺俘罪行實乃其近代以來畸形發展軍事近代化并提倡錯誤俘虜觀所帶來的必然惡果。他們表面上做出了一副“文明國”的樣子,在《海牙公約》《日內瓦公約》上簽了字,也自日俄戰爭時期陸續出臺多項關于俘虜管理的政策法規,但始終采取的是一種陽奉陰違的做法,其內心深處根深蒂固地存在著一種“無俘虜主義”的觀念,具有雙重否定的性質(對內否定日本人成為他國俘虜,對外否定日本抓捕的他國俘虜)。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進人全面侵華時期,原本按照其此前形成的制度應該從軍令俘虜轉變為軍政俘虜并得到妥善對待的中方被俘人員,竟因為“事變不是戰爭”“不承認國民政府”等借口,始終停留在軍令俘虜的狀態,作為“不是戰爭之戰爭”中的“不是俘虜之俘虜”遭到了極其殘忍、毫無人道的虐待與屠殺。嚴重缺乏國際法教育和基本常識的日本軍人,在抓到俘虜后會打著“自行決定”或“適當處理”的旗號以各種方式殺害那些被認為是“無價值”的人,同時對“有價值”的人進行威逼利誘,要求其為日軍服務,進而在其失去了所謂的“利用價值”后又復屠殺。這些血淋淋的事實能充分證明,日本對中國俘虜所采取的政策,絕不會是日方所說的“冷遇”兩字便可形容的。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由于完成了正式宣戰,日方不得不重新拾起陽奉陰違、言行不一的做法,在表面上出臺或修訂一些政策,使之看上去像是在按照國際法行事。但實際上,從其所謂的“準用”問題、俘虜主管部門的地位問題以及俘虜工作的基層落實問題來看,在殘酷虐待、殺害俘虜的事情上,日方并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的改變。甚至在戰爭逐漸長期化、持久化、勞力不足的背景下,悍然將俘虜運往日本國內以進行勞動力的剝削。由此看來,那場戰爭雖已作為歷史成了過去,但其留下的問題卻遠未得到解決。而如何對日本俘虜制度的罪責加以查實并予批判,實乃史學界未來需要去繼續追查的重要課題。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