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913.2;DF5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25)04-0150-12
一、問題的提出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頒布后,備受關注者,當屬擔保物權法,尤其是動產擔保物權法。《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法之所以備受關注,應在于始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以下簡稱《擔保法》)的動產擔保物權立法,途經《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以下簡稱《物權法》),又行至《民法典》時,其立法理念由過去的“結構形式主義”轉變為“結構功能主義”。①立法理念的轉變帶來了許多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令早習慣了“結構形式主義”立法理念的人們深感不解。所謂我國動產擔保物權法的“結構形式主義”,即自《擔保法》以來,我國動產擔保物權立法創立的“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立法模式。這一立法模式與傳統大陸法系“類型多元與規范一元”的“結構功能主義”立法模式,以及與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類型一元與規范一元”的“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相比,可謂是一種創新。所謂“類型多元”,即我國的動產擔保物權立法,將意定動產擔保物權分類為動產抵押權、動產質權和權利質權(《民法典》頒布之后,立法又增加了出賣人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所有權和有追索權保理)。此“類型多元”同于傳統大陸法系立法而異于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所謂“規范多元”,即在意定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多元”的基礎上,立法又對每一類動產擔保物權予以全面規范導致的同一內容規范的立法重復。②此“規范多元”既不同于傳統大陸法系的“規范一元”,亦異于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的“規范一元”。《民法典》頒布前后,學界關于我國動產擔保物權“結構功能主義”立法完善的說法,實質為在“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未變的前提下 ① ,基于對名稱各異動產擔保物權之“經濟上的目的同一性”②,“共通之處大于相異之點” ③ ,以及“內容法定統一,類型名稱自由”④等學說關于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理論認知,在“結構多元”未變的前提下,進一步推進了其“規范一元”。 ⑤
立法理念轉變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是,在實施“結構功能主義”理論之下,《民法典》為何又增加新名稱擔保物權類型?“結構功能主義”內含的“規范一元”與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增加強化的“類型多元”,是結構矛盾的立法選項:推進動產擔保物權的“規范一元”,應以不增加乃至減少動產擔保物權類型為是⑥;增加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勢必加重同一內容規范重復的風險。③此情形之下,頗為有趣的立法現象出現了:《民法典》通過在第388條增加規定“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完成了動產擔保物權類型的增加。③但在《民法典》承繼了《物權法》確立的“區分原則”情況下,將本意應為“其他具有擔保物權功能的權利”,表述為“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法律表述用語如此不妥又作何解釋?因為,“區分原則”之下,擔保合同只會產生債權,并不能產生擔保物權。理解這一用語,只能從《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立法的“規范糾結”中尋找原委;與此同時,《民法典》對身處合同編中名為買賣合同、融資租賃合同以及保理合同,規范內容實為“具有擔保物權功能的權利”,如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以及有追索權保理人(下文中保理人都是指有追索權保理人)對受讓債權的權利等9,則有規范供給不足、所供給規范內容不一等立法問題,對此等問題,也只能從《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立法的“規范糾結”中尋找原委;再者,在結構功能主義理論之下,為促進動產擔保物權的“規范一元”,需要完善慣用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以此為觀,《民法典》在高效且已成態勢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先有法秩序下,在抵押權之優先受償次序單一規范方面,增設了低效且隨機的“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用以添作動產擔保物權優先受償次序“規范一元”完善的立法技術。①對準用規范在同一部立法中的反向操作,還是只能從《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立法的“規范糾結”中尋找原委。
本文試就上述諸“規范糾結”的成因背景、立法表現、如何應對等問題,逐一展開研究,以期有助于更好解釋和完善《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法。
二、新中國動產擔保物權獨特立法模式的形成
(一)形成背景
新中國的動產擔保物權立法,屬于后法典化國家的動產擔保物權立法。①作為其立法背景的,是先法典化國家和地區的擔保物權立法。大陸法系先法典化國家和地區的擔保物權立法,慣常采用類型多元結構模式。在擔保物權類型多元結構模式下,既可以實施規范多元立法表達,也可以實施規范一元立法表達。一國的擔保物權法是實施規范多元立法表達,還是實施規范一元立法表達,與該國擔保物權法的法學研究水平和立法技術水平相關。如《德國民法典》的擔保物權立法,實施了類型多元結構模式下的規范一元立法表達。②德國學者關于其不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多元與規范一元”的結構功能主義立法模式,發表了如下看法:“民法典也間接承認了這兩種制度(不動產抵押權與土地債務)在經濟上的目的同一性,并且通過法定規范的方式予以確認:《德國民法典》在第1113條至1190條詳細規定了抵押權,并且在第1192條(‘土地債務’一節)寫道:關于抵押權的規定,可以準用于土地債務,‘只要該準用與土地債務不以債權為前提的規則不相違背,即可。”為什么立法者不制定一部統一的不動產擔保物權法——要么是抵押權法,要么是土地債務法——以此來簡化立法與法律實踐的工作呢?對此,該學者認為,“答案在于當時的立法者對歷史的既成事實和各地不同信貸習慣的尊重。當時的德國,有些地區用的是抵押權,而在其他地區,土地債務則是廣為采用的不動產擔保物權,人們不愿壓制這些習慣。” ③ 由此可知,德國學術界和立法機構對各類擔保物權的“經濟上的目的同一性”(“共通之處大于相異之點”“內容法定統一,類型名稱自由”的另一種表述)以及擔保物權應該采行“類型一元并規范一元”之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緣于對擔保物權類型的既成事實和信貸習慣的尊重,才確立了“類型多元結構模式”。但在“類型多元結構模式”下,立法者還是通過在擔保物權類型之間布設完善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實現了“類型多元”結構模式下的“規范一元”立法表達,以此回應對擔保物權“經濟上的目的同一性”的學理認知。④
同樣完成了擔保物權“規范一元”立法表達的,還有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動產擔保交易法”。該法確立了“類型一元與規范一元”的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與“類型多元”結構模式下,既可以實施“規范一元”立法表達,也可以實施“規范多元”立法表達不同。在“類型一元”結構模式下,必然結構性渠成“規范一元”立法表達。質言之,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是立法者在充分認知了擔保物權的權利屬性后,自覺摒棄擔保物權自然生長的模樣,以理性建構的立法模式,其外在體系上的“類型一元與規范一元”,精準而完好地表達了擔保物權權利屬性之“共通之處大于相異之點”的學理認知。 ⑤ 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的起草者們所關注之重點,在于各類擔保物權之間的共性——有基本相同的功能,即當事人通過合意賦予債權人對某種動產權利的變價優先受償權,使之作為債務不履行的保障。是交易結果而非交易形式或權利產生的方式,在這里起著決定性作用。①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之最具革命性的特質就是以一元化的擔保概念,替代此前個別法律調整的多種擔保手段。 ② (20由一元化的擔保物權概念所導出的一套術語和一個法律機制,更加明晰了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有利于維護交易的安全與便捷。③相較于《德國民法典》在“類型多元”結構下,通過“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完成的“規范一元”立法模式,美國《統一商法典》以“類型一元”結構,自然渠成“規范一元”之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更具完成“規范一元”的直接性、徹底性和結構性。
(二)形成路徑
在前述域外擔保物權立法,或類型多元結構,或類型一元結構,但均完成了規范一元的法制背景下,我國始自《擔保法》的動產擔保物權立法,另辟蹊徑、體系獨創,形成了“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的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這一立法模式,與《德國民法典》《日本民法典》等傳統大陸法系先民事立法確立的“類型多元與規范一元”的結構功能主義立法模式,以及與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確立的“類型一元與規范一元”的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相比,有著重大的差異:后兩者盡管在類型結構方面有“類型多元”和“類型一元”之別,但在規范表達方面卻無一例外地實現了“規范一元”。擔保物權的“規范一元”表達,不論是“類型多元”下的“規范一元”表達,還是“類型一元”下的“規范一元”表達,都是立法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精致規范表達。既然擔保物權具有“經濟上的目的同一性”,則賦予擔保物權不同名稱、分別規制,就失去了法典編纂的價值④,進一步說,既然擔保物權從來都不是依據其權利內容之不同進行分類的,則擔保物權的規范表達就不能遷就其自然生長的約定俗成之名,此正如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所采取的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那樣。以立法模式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表達程度為標準,擔保物權的“類型一元并規范一元”之結構一元主義,是目前為止擔保物權最佳的立法表達模式;大陸法系擔保物權的“類型多元與規范一元”之結構功能主義,則在擔保物權類型方面遷就了習慣和經驗;我國動產擔保物權的“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結構形式主義,則是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規范表達的疏遠。
導致我國動產擔保物權形成“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的,是“動產抵押權”在《擔保法》中的機械植入,以及與此動產抵押權機械植入相聯系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的立法疏漏。在先民法典因缺少動產上非移轉占有的動產擔保物權制度,而優選于先民法典之外或通過判例法,或通過單行法,彌補先民法典缺少動產上非移轉占有擔保物權制度的法制背景下③,我國《擔保法》乘后發制度優勢,通過植入動產抵押權的方式,完成了動產上非移轉占有擔保物權制度的法典化。此舉使得我國動產擔保物權的法典化程度實現了“彎道超車”。而法律制度的演進,有其內在規律,即使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法制發展形式上的彎道超車,卻未必能實現法制發展內容上的彎道超車。把一類動產擔保物權形式上植入擔保物權法典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但要處理好因該植入引致的法體系負面效應,則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自羅馬法以降,經自然演進與理性建構交互作用完成的大陸法系擔保物權立法,規范趨于成熟、制度臻于完善。在業已成熟、臻善的大陸法系擔保物權法體系中植入動產抵押權,是一項難度極大的操作,對法學研究和立法實踐皆較為貧瘠的20世紀末的中國尤其如此。恰是在動產抵押權植入《擔保法》的法體系負面效應方面,我國動產擔保物權立法陷入了“類型多元”并“規范多元”的結構性泥潭:在動產擔保物權法因動產抵押權的植入而選項“類型多元”模式下,立法卻未能如同上述德、日等透過跟進“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之立法技術,實現多元擔保物權類型之下的“規范一元”表達。①我國動產擔保物權的“規范多元”表達遠離了擔保物權的權利屬性,雖后經《物權法》《民法典》不同程度的擔保物權“規范一元”立法完善,即后文的“立法逼近”,卻終因對“類型多元”結構的形式固守,以及《民法典》因增加擔保物權類型對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多元”的強化,導致我國《民法典》對動產擔保物權的“結構功能主義”之規范一元立法完善,雖極盡所能卻難脫窠臼,并因此陷入了“規范糾結”。
三、新中國動產擔保物權獨特立法模式的發展
成形于我國《擔保法》的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被后來的《物權法》《民法典》所承繼。②筆者在過去的研究中,將此立法現象稱之為“形在”。但細究起來,頒布時間在后、結構形式主義模式外形依在的《物權法》《民法典》,卻通過寥寥語辭的變化,完成了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立法表達的逼近。對此立法現象,筆者又稱之為“神移”。③“形在”之下的“神移”,常常會受到“形在”的羈絆;“神移”沖動下的“形在”,又不免會被“神移”重塑。這一點,突出地表現在《物權法》《民法典》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立法表達逼近方面。
(一)《物權法》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立法表達逼近
在《物權法》中,完成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立法表達逼近的,是該法第180條第(七)項,即“法律、行政法規未禁止抵押的其他財產”可以抵押的規定。類似內容在《擔保法》中的立法表達是《擔保法》第34條第(六)項,即“依法可以抵押的其他財產”。二者比較,其不同彰顯:前者貫徹了“法不禁止即自由”的私權自治原則,后者實施了“法不授權即無權”的私權管治政策。那么,《物權法》關于“法律、行政法規未禁止抵押的其他財產”可以抵押的規定,是如何完成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立法表達逼近的呢?如上文所言,擔保物權的權利屬性,即擔保物權“內容法定統一,類型名稱自由”。對擔保物權這一權利屬性的立法表達逼近,其極致之選當是“類型一元與規范一元”的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退而求其次者則是“類型多元與規范一元”的結構功能主義立法模式。相比之下,我國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的結構多元主義立法模式,則遠離了擔保物權的權利屬性。《物權法》通過對可抵押財產范圍的極限擴大,實現了“動產抵押權”對“權利質權”的類型吸收,立法以此悄然間減少了動產擔保物權的類型。擔保物權類型的減少,促進了擔保物權向著“規范一元”逼近。 ④ 《物權法》這一立法技術被《民法典》所承繼。
具體而言,通過擴大可抵押財產的范圍,甚至將可抵押財產范圍擴大至“法不禁止即自由”的私法極限,以此將傳統依據擔保物之不同對擔保物權分類而析出的“權利質權”,依據可抵押財產“法不禁止即自由”的法體系解釋,被動產抵押權吸收而類型消滅。得出這一結論的理由在于,在《擔保法》之“依法可以抵押的其他財產”,因立法已將權利上的擔保物權定性為“權利質權”,因此“依法可以抵押的其他財產”,在解釋上當不能擴展到包括“權利”。所以,《擔保法》中的“依法可以抵押的其他財產”,在法體系解釋上應限于“有形動產”,即“權利質權”制度不能因《擔保法》“依法可以抵押的其他財產”可以抵押的規定,而被動產抵押權類型吸收而消滅。易言之,既然在《擔保法》中“權利質權”是擔保財產范圍法定的擔保物權類型,則“依法可以抵押的其他財產”中“財產”一詞應作限縮解釋,不應包括“權利”。也就是說,在《擔保法》時代,如果有法律明文要擴大可抵押財產的范圍,這些“財產”應限定在有形動產范圍之內,不應當包括“權利”。與此迥然不同的是,在《物權法》中,因《擔保法》中“依法可以抵押的其他財產”,被《物權法》中“法律、行政法規未禁止抵押的其他財產”替代,雖然立法依然將權利上的擔保物權法定類型定性為“權利質權”,但因可抵押財產范圍的極限擴大,導致“權利”上的擔保物權,在文義解釋上,既可以歸類“權利質權”,也可列人“動產抵押權”。因為“權利”確實可以解釋為“財產”,且因我國現有立法雖有明文規定可以設立“權利質權”的權利,但卻沒有明文禁止在這些權利上設立抵押權。由此,“權利”既可以抵押,又可以質押。 ① 尤其是,依法體系解釋,將“法律、行政法規沒有規定可以出質”的其他“權利”②,解釋為“法律、行政法規未禁止抵押的其他財產”,即解釋為“權利抵押權”,既不會違反現有法律的明文規定,也完全符合擔保物權的權利屬性——既然擔保物權具有“內容法定統一,類型名稱自由”的屬性,對設立在“權利”上的擔保物權是取名為“權利質權”,還是取名為“權利抵押權”,對于“權利”上的擔保物權的內容而言,沒有影響。③并且,將法律、行政法規未規定可以出質的其他權利上的擔保物權,依體系解釋為權利抵押權,對于準確理解法律,正確適用法律,維護交易安全,促進交易效率,也是十分有益和必要的。④質言之,依法體系、法目的、法文義等法解釋方法獲得上述解釋結論,更具說服力。③
(二)《民法典》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立法表達逼近
《民法典》除承繼了上述《物權法》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立法表達逼近外,還有自已獨有的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進一步立法表達逼近。與《物權法》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立法表達逼近,是以“權利質權”得被“動產抵押權”類型吸收而使得擔保物權的類型減少不同,《民法典》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進一步立法表達逼近,是通過對動產擔保物權的類型增加來實現的。《民法典》第388條增加規定“擔保合同,包括‘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依據立法解釋,“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包括但不限于“融資租賃、保理、所有權保留等非典型擔保合同”。據此,上述有關《民法典》合同制度中的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以及有追索權保理人對受讓債權的權利等,都是具有擔保物權功能的權利。這些權利類型增加,使得《民法典》中的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在《物權法》《民法典》中依法解釋悄然減少的同時,又依上述規定而公然增加。③表面上看,動產擔保物權類型的增加,與擔保物權的權利屬性所要求的其應該趨向類型一元與規范一元相悖。但究其實質,這是《民法典》以反向之立法姿態,完成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立法表達逼近。
既然融資租賃、保理、所有權保留等都是擔保物權,為何《民法典》不像對待抵押權、質權一樣,名正言順地予以詳加規范呢?原因在于,在《民法典》“擔保物權”分編詳細規范了“一般抵押權、購置價款抵押權、最高額抵押權,以及動產質權、最高額質權和權利質權”之后,立法確實沒有必要對所有權保留、融資租賃和保理等再予以詳細規范,否則會造成大量的規范重復。此次民法典編纂,對于擔保物權的權利屬性雖未直接觸及,但《民法典》頒布前后,學界熱議了“結構功能主義”。①筆者認為,“結構功能主義”的內在邏輯是,在擔保物權實施“類型多元”模式之下,尤其在《民法典》增加了擔保物權類型的情況下,對“內容法定統一,類型名稱自由”的擔保物權,應盡可能地促進其“規范一元”。②因此,“結構功能主義”具體到規范立法表達,就是“規范一元”立法表達。總之,在《民法典》中,擔保物權的類型數量增加了,但擔保物權的規范數量卻沒有因此成比例增加。因而,相較于《民法典》擔保物權類型數量的增加幅度,其規范表達的一元化程度有了較大提升。由此觀之,《民法典》實現了對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立法表達逼近。
綜上,我國《物權法》《民法典》通過寥寥語辭變化,實現了對動產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立法表達的逼近。起步于《擔保法》的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行走在步步逼近“類型一元并規范一元”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的道路上,但始終未能走出“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的局限,甚至連最容易完成的“類型多元與規范一元”結構功能主義立法模式也未能抵達,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的結構性立法缺陷。這些結構性立法缺陷在《民法典》中未能根除,往往變換了姿態重現。③本文關于《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法“規范糾結”的研究,即由此展開。
四、《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規范糾結之一:“債物未分”
所謂《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規范糾結的“債物未分”,是指《民法典》第388條在《民法典》通過前的最后一刻才增加的內容:“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 ④
在《民法典》擔保物權分編,立法不是不可以言及“擔保合同”以及“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正如在我國擔保物權立法中,慣常設有抵押合同規范、質押合同規范一樣。因此,相比慣常設有擔保合同規范,《民法典》增加“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亦無可厚非。盡管從立法技術看,在《民法典》規定有合同編的情況下,擔保物權分編基于民法典的邏輯性、體系性,也是可以不設擔保合同規范的——直接適用《民法典》合同編的有關規范亦可。我國擔保物權立法之所以規定了擔保合同規范,理由可能在于,或者在形式上為了迎合《物權法》確立的“區分原則”,或者在內容上為了便于人們適用法律。③但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民法典》確立了“區分原則”的法制環境下,“擔保合同”所指向的結果,只能是依擔保合同產生的債權,并不直接產生擔保物權。在民法典中,作為物權制度部分存在的擔保物權制度,應是剝離合同制度包括擔保合同制度的一套完整的、獨立的擔保物權規范體系。在《民法典》中規定“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如同規定抵押合同、質押合同一樣,是擔保物權法中抵押制度和質押制度中的小眾,與事關抵押權、質權的擔保物權法律規范相比,抵押合同規范、質押合同規范在《民法典》擔保物權分編中“孤身只影”的存在,常為人們所忽視。
但如果僅僅從形式上把《民法典》中“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理解成如同抵押合同和質押合同一樣的存在,那就大錯特錯了。《民法典》規定“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其用意完全不同于抵押合同和質押合同。我國擔保物權立法中慣常規定的抵押合同、質押合同,其形式意義大于實質意義;而《民法典》增加規定的“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其實質意義則大于形式意義:透過“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這一《民法典》新增內容,立法者的真實意圖,是把身處《民法典》合同編的買賣合同、融資租賃合同以及保理合同中的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以及有追索權保理人對受讓債權的權利等,確立為法定的擔保物權類型。這一立法目的在《民法典》擔保物權法的司法解釋中得到了充分肯認。①如果這一結論得以證成,則邏輯上質押合同也可以將質權引致擔保物權法中來,而無需如現有立法一般設立一套與抵押權并行的質權規范體系。如此操作之結果,是動產擔保物權法只剩下動產抵押權一種擔保物權——動產擔保物權“類型一元”得以形成。從比較法的角度觀察,動產擔保物權一元化立法正是利用了抽象擔保物權概念,將當事人依合意創設的名稱各異的擔保物權類型,全部涵攝在“擔保權益”概念之下。②
事實既然如此,立法者又為何不在《民法典》擔保物權法分編中如同對待抵押權、質權一樣,直接言明上述相關權利是擔保物權,且位列抵押權、質權之后并予以詳加規范呢?《民法典》對待新名稱動產擔保物權的態度,是由此次民法典編纂的“三個非不可”立法政策決定的。③在該立法政策之下,如何將同樣具有擔保物權功能的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以及有追索權保理人對受讓債權的權利等新型擔保物權,納人《民法典》擔保物權法中調整,是立法者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必須面對的抉擇:若不將其納入,就失去了把司法實踐中積累起來且日臻成熟的新型擔保物權納入民法典調整的絕佳歷史機遇;若將其納入,立法又如何設計方能將其納入呢?糾結之下,因合同編中包含的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以及有追索權保理人對受讓債權的權利等規范內容,分別被買賣合同、融資租賃合同和保理合同所涵蓋,因此將它們統稱為“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就可以通過“擔保合同”之名的引致,把內含其中的擔保物權規范內容引致《民法典》擔保物權法分編中。
因此,在“區分原則”下,擔保合同直接指向的是擔保合同債權,并不直接指向擔保物權。我國擔保物權立法雖不拒絕擔保合同規范的介入,但其主要規范者絕不是擔保合同債權而是擔保物權。所以,“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一語的應然表達是“其他具有擔保物權功能的權利”,包括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以及有追索權保理人對受讓債權的權利等。如果《民法典》使用了“其他具有擔保物權功能的權利”,則雖其法律用語表達明確,權利內容表述正確,但其所需的法律規范卻無從得以引致,這與我國《民法典》擴大擔保物權法適用范圍的立法目的相悖。但如果增加擔保物權類型并予以規范體系化,則又與《民法典》擔保物權“結構功能主義”立法理念的轉向相悖。糾結之下,《民法典》所言“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并將其所涉內容在司法解釋上解讀為動產擔保物權,既是保持我國擔保物權立法業已形成的結構體系所必要,又是借民法典編纂之機擴展動產擔保物權類型的可行路徑,更是在結構矛盾夾縫中“規范糾結”的“無選之選”。④這一立法選擇還表明,在現有擔保物權規范堪足適用的前提下,其他新名稱擔保物權類型,均可以通過此抽象條款納入《民法典》擔保物權法中調整,如《民法典》未規定的所有權讓與擔保等。但在我國《民法典》擔保物權“類型多元”結構未變的情況下,以及在缺少相應“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的支持下,以抽象規范增加新名稱擔保物權類型的做法,則需要借助于司法解釋予以具體化。
質言之,以“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實現的擔保物權類型增加,所隱含的恰是擔保物權類型的實然減少——形式上擔保物權類型增加了,內容上規范減少了,即“規范一元”程度提升了。
五、《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規范糾結之二:“空乏規范”
上述“新名稱擔保物權類型”雖被引致《民法典》擔保物權法接受調整,但立法卻沒有給出其與抵押權、質權一樣的規范內容,僅以抽象的“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涵蓋了“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和保理”等非典型擔保物權類型后 ① ,給了少許具有身份屬性識別的規范:對于新名稱動產擔保物權,《民法典》因所給規范內容過簡而規范漏洞過大,且所給規范也存在內容不一,立法待遇與其法律地位極不相稱。這一情狀,又何嘗不是“規范糾結”的結果。
就“規范糾結”造成的規范漏洞過大而言,筆者認為,如果一類擔保物權的完整規范內容可以包括定義、擔保物、擔保合同,擔保物權設立、公示、效力、次序、實現和消滅等九個方面規范群,則關于出售人之保留所有權,立法僅僅給出了該所有權作為擔保物權的登記公示對抗效力規范,以及所有物取回變價優先受償效力規范;關于融資租賃出租人對租賃物的所有權,立法僅僅給出該所有權作為擔保物的所有權登記公示對抗效力規范,以及租賃物所有權取回效力規范②;關于有追索權保理人對受讓債權的權利,立法僅僅給出了該權利作為擔保物權的優先受償次序規范和變價受償規范。因此,與抵押權、動產質權等大致有九個方面規范群相比,作為擔保物權的所有權保留、融資租賃和保理等,《民法典》缺失了其作為擔保物權應有規范內容的大多數方面。③既然《民法典》已經把上述權利列為擔保物權,為何又不兌現其規范待遇,給出與其身份相適應的擔保物權規范內容呢?筆者認為,關于新名稱擔保物權規范內容供給不足的“規范糾結”在于,若給出其全面的規范內容,《民法典》又將這些規范內容置于何處呢?若將其詳備于《民法典》擔保物權法分編中,這些規范內容不可避免地要重復抵押權、質權的相關規范,且在規范重復基礎上,又可能導致重復規范間應該一致而不一致、應該沒有矛盾而有了矛盾等立法疏漏;若將其詳備于《民法典》合同編中,則其規范的擔保物權屬性與合同的債權屬性沖突,造成不能接受的體系違和。規范糾結之下,將少之不能再少或者立法者認為表征其身份屬性的不可或缺的擔保物權規范備置在《民法典》合同編中,并以“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這一“糾結”規范表述,由此將其引致《民法典》擔保物權法中來,也就成了《民法典》擔保物權“規范糾結”之下的“無選之選”。④
盡管《民法典》分別給出了新名稱動產擔保物權以極簡規范,但在所給規范內容方面又存在明顯不一:在出售人之保留所有權的實現與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的實現方面存在規范內容明顯不一——對出售人之所有權,規定的是變價受償權;對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規定的則是所有權取回權,至于所有權取回后的實現方式和權限范圍,則無明文規定③;在作為擔保物權的出售人、出租人所有權的登記公示效力與有追索權保理人受讓債權的權利登記公示效力方面,買賣合同、融資租賃合同均明文規定了所有權登記對抗效力,并以此“間接”地表達了其公示方式為登記,但兩者并沒有規定登記公示制度基礎上的“登記在先,權利在先”之動產擔保物權優先受償次序規則;對保理雖規定了登記“公示在先,權利在先”的擔保物權優先受償次序規則,并以此“再間接”地表達了保理人受讓權利的公示方式之登記,但立法并沒有登記公示效力的規定,并以此作為“間接”表達其登記之公示方式。 ① 簡言之,相比之下,《民法典》沒有規定應該規定的融資租賃出租人所有權取回后的變價(優先)受償效力,以及沒有規定有追索權保理人受讓權利的登記公示對抗效力。對此,其規范糾結又為何呢?筆者認為,《民法典》之所以沒有規定融資租賃出租人對租賃物所有權的變價(優先)受償權利,緣于融資租賃在概念形式邏輯上的自洽性——租賃概念表征的就是出租人享有租賃物的所有權而承租人支付租金的交易,要將此出租人之所有權概念在內容上演繹為變價(優先)受償權即擔保物權,相較于出售人保留之所有權的情形——與出售所有權初衷背離的保留所有權的設立擔保物權之用意明顯,而融資租賃出租人的所有權擔保物權化理解,在形式邏輯推理上存在著難以逾越的障礙——《民法典》擔保物權法立法顯然是屈服了這一形式邏輯障礙②;至于《民法典》沒有規定保理的登記公示對抗效力,則緣于既然《民法典》對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登記,對融資租賃出租人所有權登記,都采行了登記公示對抗主義,若在同為擔保物權的保理登記效力方面,立法不予規定登記公示對抗效力,則在《民法典》合同編中造成了明顯的體系違和;但立法若要規定保理的登記公示對抗效力,則保理制度下的登記公示對抗效力,與《民法典》擔保物權分編中權利質權中應收賬款質押的登記公示生效效力之間,就產生了體系矛盾-內容同一、名稱不同的有追索權保理與應收賬款權利質押,在《民法典》中規定了截然相反的登記公示效力制度——手心是公示對抗效力,手背則是公示生效效力。③這個鍋,立法者顯然不想背。立法者不想背鍋的“規范糾結”之結果,就是立法者決定不予規定——將此一立法漏洞留待司法者進行漏洞補充。
造成“規范糾結”之下規范內容不一的深層次原因,還在于我國動產擔保物權法在類型多元結構模式下,實施規范多元而導致的規范應該一致而不一致,應該沒有矛盾而有了矛盾——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民法典》沒有直接規定二者優先受償次序規則,而以“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的方式予以替代,但這一“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卻不能適用于保理人對受讓債權的權利,因為《民法典》對保理沒有給出其如同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一樣,哪怕是間接表達的公示方式為登記。在保理之公示方式不夠明確的前提下,以登記公示為其制度準用場景的“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當然不能適用于保理制度。④沒有別的辦法,《民法典》只好在保理中專門規定了保理的優先受償次序專有規范,并以此“再間接”表達了其公示方式為登記和通知。這一結果,又把《民法典》結構功能主義模式之規范一元立法完善,在優先受償次序規則方面的努力付諸東流,且保理公示方式的多元化,也給交易安全增加了隱患。
六、《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規范糾結之三:“反向準用”
本文關于《民法典》擔保物權規范糾結的“反向準用”,意指《民法典》第414條第2款規定的“其他可以登記的擔保物權,清償順序參照適用前款規定”。之所以對該準用規范稱為“反向準用”,是相對于自《擔保法》以來立法確立的準用規范立法模式而言的。自《擔保法》以來,設置擔保物權立法之中的準用規范,一向有“最高額抵押權”得準用“一般抵押權”的規范,“最高額質權”得準用“最高額抵押權”的規范,以及“權利質權”得準用“動產質權”的規范的傳統。這些準用規范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規定“我擔保物權”類型沒有規定的,可以準用“他擔保物權”類型的既有規定。筆者把這一模式的準用規范,命名為“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以自主方式規定“我”這一類擔保物權沒有的規定的,可以準用“他”那一類擔保物權的既有規定。相比之下,《民法典》第414條第2款確立的準用規范,規定的是“他擔保物權”類型沒有規定其優先受償次序這一具體內容的,可以準用“我抵押權”優先受償次序的一般規則。以此,《民法典》確立了一種與“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不同的準用規范筆者稱之為“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解決的是“他擔保物權”類型可以準用“我抵押權”的優先受償次序規范,以此省簡“他擔保物權”的優先受償次序規范。①
導致“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在《民法典》中出現的直接原因,是我國自《擔保法》以來,盡管立法一向規定有“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但這一類準用規范沒有建立起完整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鏈”。這一立法缺陷表現在自《擔保法》以來,我國動產擔保物權立法,皆沒有規定“動產質權”和“權利質權”可以準用“動產抵押權”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以及《民法典》也沒有跟進規定“所有權保留、融資租賃和保理”等得準用“抵押權、質權”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的立法缺位,直接導致了《擔保法》《物權法》中諸如以登記公示的權利質權的優先受償次序規則,在權利質權制度本身沒有規定情況下的立法漏洞。②此次《民法典》編纂,在仍然沒有備齊上述“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的情況下,為解決包括以登記為公示方式的權利質權、出賣人之保留所有權、融資租賃出租人之所有權等擔保物權的優先受償次序規范問題——若分別予以規范,則為規范重復,若不予分別規范,則為規范漏洞,不得以在抵押權優先受償次序的一般條款中,增加了“其他可以登記的擔保物權,清償順序參照適用前款規定”這一“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專門用于解決其他以登記為公示方式的擔保物權的優先受償次序規范的適用問題。
與“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解決的是某一類擔保物權可以主動準用另一類擔保物權的相關規范不同,“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解決的是某一類擔保物權的個別規范被動準用另一類擔保物權的個別規范,且《民法典》僅僅設立了在優先受償次序這一個規范方面的“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從立法技術方面看,“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的調整能力更強,因而立法技術水平要求更高。從立法實證角度看,《民法典》雖然增加了其他以登記為公示方式的擔保物權可以準用動產抵押權的優先受償次序規則,但緣于“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缺位導致的規范重復、規范不一致、規范矛盾和規范漏洞等結構性缺陷問題,因“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適用的專屬性、片面性,在《民法典》中仍無從解決③,由此也彰顯了“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在調整能力上的不敷使用。如在抵押權制度中規定的訴訟時效制度,則因“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的立法缺位,而不得被準用到“其他可以登記的擔保物權”上來④;又如抵押財產的范圍規范,則因“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的立法缺位,也不能被準用到“融資租賃”上來。
既然“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存在上述立法不足,為何《民法典》編纂不適用已被驗證富有效率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呢?這也正是此次《民法典》擔保物權法編纂中的“規范糾結”:選擇適用“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的立法技術,固然規范效率高,但其立法成本也比擇用“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要高——沒有動產質權、權利質權主動準用動產抵押權的擔保物權立法,在我國已經存在并適用幾十年了,業已形成了與其立法簡陋相適應的規范環境,適用“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需要相應改動的規范內容太多。①非要適用“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勢必延緩立法進度,亦難以保證立法質量;且“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適用涉及面廣、立法效應大,不可預測性風險高;而“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適用涉及面單一、效應有限,因而可預測其立法風險。因此,兩廂拿捏而規范糾結之下,立法擇取了效率低但風險可控的“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立法技術,限定解決作為擔保物權法核心規范的優先受償次序問題。至于擔保物權其他規范方面需要借助“個規范被動準用規范”予以解決的立法缺陷問題,則因立法未能顧及而仍處于結構性立法缺陷狀態。為了保證立法的穩妥推進,沒有解決好的其他一些規范重復、規范不一致、規范矛盾和規范漏洞的問題,只好留給司法解釋予以完善。②
結束語:“規范一元”是擔保物權之權利屬性的最佳立法表達
從《民法典》擔保物權法上述三個方面的規范糾結可以看出,這些規范糾結均緣于我國動產擔保立法獨創的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結構多元與規范多元”。盡管我國動產擔保物權制度已經走進了《民法典》時代,且在《物權法》中有過動產擔保物權的類型悄然減少,以及在《民法典》中有了動產擔保物權的類型陡然增加,立法也未曾不重視“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的適用,但因立法缺少動產質權、權利質權得以準用動產抵押權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以及缺少所有權保留、融資租賃和保理等得準用動產抵押權、質權的“類規范主動準用規范”等,導致了成形于《擔保法》時代的動產擔保物權“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經《物權法》至《民法典》未曾改變。
在擔保物權之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保持不變的情形下,《民法典》對擔保物權結構形式主義立法缺陷的任何完善舉措,如擴大動產擔保物權的類型,消除立法漏洞以及提升規范一元立法程度等,都被掣肘在“類型多元與規范多元”之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里——縮手縮腳、不得其果。其最終結果是,出現上述規范糾結。《民法典》擔保物權法編纂中的“規范糾結”,是在我國動產擔保物權之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不變情況下,《民法典》試圖彌補和完善這一立法模式的不足出現的。因此,所謂《民法典》動產擔保物權法的“規范糾結”,是我國動產擔保物權結構形式主義立法模式導致的“規范糾結”,是動產擔保物權立法進步與完善進程中伴隨的“規范糾結”。唯有對動產擔保物權實施規范一元改造,不論是動產擔保物權之“類型多元”結構模式下的“規范一元”改造,還是動產擔保物權之“類型一元”結構模式下的“規范一元”改造,都是消除上述“規范糾結”的有效舉措。從立法科學角度看,未來立法完善的最佳路徑應選擇“類型一元與規范一元”結構一元主義模式。③在我國動產擔保物權完成“類型一元并規范一元”之前,對現有立法中的結構性立法缺陷,以及在司法審判中遇到的“規范糾結”司法問題,應以擔保物權“類型一元并規范一元”之結構一元主義立法模式為司法解釋取向。
(責任編輯:周中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