豕事漫譚

一

看當下或未來的事，只需要睜大眼睛。而在某個安靜的時間，輕輕合上眼睛，過往便沒邏輯沒次序地在腦海里冒出來，就像一截櫟樹雨后不經意間冒出一粒蘑菇，一抹青苔。

對咪當一聲就杵在眼前的臘月，雞鴨魚蝦便以各種形態開始粉墨登場，穿梭市井。但不管怎樣，這些似乎只是一些花邊新聞，頭條還是豬肉。我不嗜肉，對豬肉的需求不疼不癢，情感上卻黏黏糊糊，如同吃不厭的白菜土豆。所以，臘月我首先想到的還是豬肉，自然也會勾起往事來，想到關于豬的一些事情。

在鄂西直到現在，豬肉仍是能把日常與年關聯系起來的主角。

龍舟坪這個并不算大的縣城，農貿市場總有賣不完的豬肉。直到華燈初上，一個接一個的肉案上仍有紅的白的豬肉，仍可以看到肉案老板油膩的皮膚邊緣滾出幾滴汗珠來。肉案老板把最燦爛的笑臉都給了食堂、餐館和酒店的采購，倒不是普通家庭不買豬肉了，而是現在普通家庭更鐘情于糧食豬，寧可出更高的價錢從鄉下親戚熟人那里去購買。糧食豬是相對飼料豬的一個新說法，豬食的不同決定了肉質，就像閱讀決定一個人的氣質。

有句俗語，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縣城總有賣不完的豬肉，但絕對是見不到豬跑的，一座城，似乎只是豬的殯葬服務中心。我進縣城生活了20多余年，再也沒有見過活的豬，再也沒有見過掌管豬肉的食品所了。

如今人們對肉質的審慎，在三四十年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二

發過酵的記憶里，我家十余年養的仿佛是同一頭豬。每年下半年祖母會用糧食、衣物或者其他什么換來一頭豬崽，到了第二年臘月也會宰殺，變成豬肉被很快吃掉，但它們就是一頭豬。這頭豬一年一年死而復活，由小到大，由瘦骨磷嶼到漸漸豐腴，由活生生的整體到支離破碎。

我家的豬圈一直讓我引以為豪。別人家的豬圈，是在原木兩端鑿出榫槽，交叉咬在一起，圍成風可以自由出入的幾何體。我家的豬圈則是土筑瓦蓋，高土墻，大木門，很是氣派。與斑駁蒼老的正屋一體，氣勢上就占了優勢，擱現在我家的豬相當于住上別墅的土豪。可是，我家的豬從來沒有讓我自豪過，尤其是到了下半年。好的居住條件并沒有讓它們茁壯成長，光宗耀祖，它們不爭氣，也不著急。

三

那時長陽西陲的大山里，掂量一戶人家的家境，不看衣著，不看房子，反正都一樣破爛。而是往田里瞅瞅，再趴在豬圈上瞅瞅，看莊稼的長勢和豬的大小肥瘦。幸好我家豬圈深墻大院，祖母少了不少壓力。祖父去世較早，父母在外地教書，家里只剩下祖母一人。祖母個子矮小，又纏著一雙像兩粒松子的小腳，擰進擰出都不方便，做什么事都不及別人。好多人家養兩頭豬，給食品所交一頭，自己還可以留一頭。我家“購半留半”后，一年就只有半邊豬的肉。所以，對這一頭豬的關照，要超過現在寵物的很多倍。豬的身胚和胖瘦決定著祖母的心情。

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我家只能靠著父母那點微薄的薪水度日。糧食勉強能續上，卻擠不出一點兒來給正需要加糧的豬。那年我八歲，還不會打豬草。祖母整天像只蜜蜂趴在田里，用句僂的脊背伺候著上天的臉色。薯藤給豬吃完了，就吃黃豆葉，黃豆葉沒了，就開始吃糠。十月是豬催的最后期限。起先祖母把人吃不上嘴的，小如雀蛋的土豆篩選出來，給豬改善了一段時間的伙食。接下來的日子，豬把煮過的糠拱得到處都是，如一堆堆剛拉出來的牛糞，實在是在里面找不出一丁點兒有營養的東西。祖母只得狼心在人吃的苞谷面里抓上一把，撒在糠上，哄豬多吃點。

那時很多家庭，即使把房子倒過來抖三下，也湊不到兩斗糧食。人食與豬食失去了界線，人的一日三餐也是在野菜中撒幾把苞谷面，或者在煮熟的土豆上面撒一點鹽，把終日不安分的腸胃當小孩一樣哄著。

這豬架子真大。臘月二十了，殺豬的時間不能再拖。殺豬佬看到頸脊還沒有半掌寬的豬，不知道怎么恭維我們，只好說豬的架子大。沒有糧食投喂，偏偏那年的豬長得牛高馬大。殺豬佬喝了兩杯茶，遲遲不忍動手。我在稻場蹦蹦跳跳，嘴里喊著有肉吃嘍，一轉頭發現祖母倚在門邊抹眼淚。要強的祖母因為殺一頭豬而落淚，這個畫面深深烙在了我單薄的記憶里。

我幼小的心靈里，成人的眼淚具有宗教般的力量。我打不了柴，擔不了水，我學會了打豬草。在集體的地里，在自留地里，上天似乎從來沒有虧待過雜草，它們總在苞谷、黃豆、土豆的莖葉下湊熱鬧，鮮嫩得可以一把捏成奶水。只要我把它們摘回去，經過祖母寬大的薄刀腰碎，就可以轉化成肉，轉化成可以稍稍寬慰的日子，轉化成希望。我不想再看到祖母的眼淚，她那矮小干枯的身子，盛不了多少。

過了兩年，妹妹也能打豬草了，祖母信心百倍地捉來兩頭豬崽，想打個翻身仗，結果我家那堂而皇之的豬圈似乎出了“鬼”，兩頭小豬崽莫名其妙地死了。到了第二年開年，父親給了一點錢，祖母不知從哪里買來一頭四五十斤重的半糙子豬，不到兩個月又死了。這次掉眼淚的是我和妹妹，我們比賽打豬草的快樂戛然而止。而祖母卻強裝著笑臉，看上去像陽光下剛剛蔫了的向日葵。

引以為豪的豬圈像一座寂靜的空廟，豬圈門終日大開，我家那只上了年紀的狗常常躲在里面養精蓄銳。沒有了豬，狗的日子寬裕起來，走路時屁股不再蕩來蕩去。從肉食動物進化成雜食動物的狗，在我家就沒沾過葷，堅守著狗不嫌家貧的諾言。在沒有豬的日子里，它常常可以吃到本該屬于豬的殘湯剩飯，對過路人的汪汪聲中，顯得中氣十足。但這對于我們，并不是件令人欣喜的事，過年很可能面臨沒有肉吃，對“小娃子望過年”是個巨大的打擊，像出土的禾苗被掐去了頭。更可怕的，如果一年沒有油水，我們會拼命往本來就大得戳眼睛的肚子里塞更多的苞谷、土豆和紅薯，肚子會像氣球一樣吹大直到看不到腳尖，菜青色的童年會更加慘綠。

在那個年月，只有樓索上還掉著幾片肉，人們才會像入了冬的蚊子趴在煙囪上，有繼續振動翅膀的力氣。

暑假期間父親從很遠的地方背回來一些石灰，撒在豬圈里，說一定要把\"鬼\"趕走。再買一頭豬的議題雖提上了日程，但直到農歷九月底，才等到一個機會。一個遠房親戚，家里急需用錢，要把一頭已經著了不少肉的豬賣掉。

那時，肩膀是唯一的運輸工具，一百多斤的豬是我和祖母都承不起的重量，豬得自己走山路投靠新主。我和祖母很早就出發了，走了十多里山路，到親戚家已是響午。等大人把一切事情辦妥，可那頭豬先是賴在豬圈里不肯出來，好不容易趕出來，又不肯上路，像個拼死逃學的頑劣孩子。在我用竹條抽打和威嚇下，已經折騰得沒多少力氣的豬，終于慢吞吞地上路了。我松了一口氣，回頭望見親戚家的女人，正像上次祖母一樣靠在門邊掉眼淚，我感覺心里像壓著一塊石頭，趕緊把竹條丟了。走到親戚屋后時，祖母看我呆呆的樣子，拉開嘴笑著說，你看，豬在朝我們家走，我們家要轉運呢。

祖母的話，像一頓我期待的午餐落進胃里。可事情并不順利。為迎接豬的到來，我們早已提前把豬圈打掃得干干凈凈，亮堂得像生產隊的保管室。可是一個月后，豬還是病了，發著低燒，也不進食。豬臥著不動，圈門虛掩著，似乎只要豬愿意，隨時可以出來，去哪里都行。祖母用純苞谷面熬了一小盆很稠的粥，送到豬嘴邊，它看都沒看一眼，這在平時會立馬響起啪啪啪的聲音。祖母急得日夜不安，不斷托人帶信去請獸醫。一個生產大隊只有一個獸醫，在那個“通訊基本靠吼\"的年代，能找到獸醫相當于現在彩票中大獎。祖母要我守在對面的山包上，去聽吹牛角的聲音，那是唯一能簡單找到獸醫的方法。

山野黃黃綠綠，黃的正在枯萎，綠的一片憂郁。連續兩天都沒有牛角聲響起。

第三天，祖母正鎖門準備出去尋找獸醫，突然發現豬慢悠悠地自己走出圈門，輕而短促地哼了兩聲，然后挪到屋檐下接檐水的木盆邊。木盆里有準備人吃的待洗的土豆，豬嘴蠕動了幾下，竟然嚼了幾個土豆。呀！祖母大叫一聲，喜極而泣。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跳了起來，使勁拍著大腿。

此后幾日，祖母像照顧病人一樣照顧著豬，可豬像個節食者，每次只吃一點點，消瘦了不少，豬恢復進食給我們帶來的喜悅消耗殆盡。就在這時，終于聽見牛角號聲從遠方傳來。

祖母為獸醫煮了一碗當時坐月子才能吃到的雞蛋面條，獸醫嘩啦嘩啦扒完，抽了一支煙，喝了一杯茶，才慢騰騰地來到豬圈。他轉著圈看了豬幾眼，又把豬的耳根摸了一下，說，沒事，找一碗辣椒面來。獸醫把豬逼到墻角，待豬張嘴叫喚時，把一小截木棍塞到豬嘴里，然后抓起一把辣椒面撒進豬嘴，豬尖叫幾聲，嘴像開了一眼泉就這樣，一件天大的事，一把辣椒面就給畫上了句號。

那一年我家殺了一頭肥豬，左鄰右舍都被請來吃年豬飯，坐了三桌。雪地被黑幔完全籠罩后人們才說說笑笑著散去，杉皮火把映紅了暗白的山野，如龍燈走遠。

四

臘月殺豬的時候，豬的尖叫如同號喪，能驚掉壓在樹枝上的雪。我家豬圈一個三角形的角落里，總有一只小豬崽驚恐萬狀。這只豬崽將在第二年的臘月出場成為主角，我們稱它為\"接槽”。年豬赴死，新的使命和希望就落到了接槽身上，它是接班人。豬圈是不能空著的，如果空了，那這戶人家就將失去一半的生機，是要受周圍人輕慢的。

在養有母豬的人家把接槽買或換回來，叫“捉豬兒”。捉豬兒跟娶媳婦一樣重要，祖母對這件事情慎之又慎。過了白露，祖母就開始到處打聽捉豬兒的事，將哪頭公豬配的種，母豬身胚是大是小，問得清清楚楚。然后尋機會，找懂陰陽八卦能掐會算的人，看好登門的日期。到了捉豬兒的那一天，也不會急著去捉，先趴在豬圈盯上半天豬崽，主要看它的長相吃相，再用手一指，一把薅住豬崽的兩條后腿提起來，看看豬崽的勁，聽著豬崽的叫聲，滿意后一笑，才放進事先準備的蛇皮袋里。

跟孩子斷奶一樣，接槽捉回來最初的一兩個月，享受著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頓頓細糧濃粥。豬崽比人類更容易獲得獨立生活的能力，小小年紀就知道用前肢把干燥的苞谷葉掖得又松又實，一頭扎進去享受只屬于自己的溫存世界。只是它不知道，困苦的日子正等著它。以后的一日三餐會慢慢摻些嫩草，直到再也不見一粒糧食，進入拖胚子的日子。而這個時候已經進入春天，鵝兒腸、籽粒莧、菊苣的味道開始彌漫在整個田間地頭，這是老天最體貼最慷慨的季節。于是，打豬草成為我的家庭作業。

每次喂豬，祖母總要在食槽旁邊站上一會兒，她一眼就能看出豬的好壞，而我始終弄不明白。我問祖母，祖母笑笑說，豬吃食像你吃飯一樣，就是好樣的。后來我知道了一首歌謠：“鄂西大黑豬，尾巴根子粗，嘴上三道箍，吃食二面潛。”總算一知半解。

豬圈無言，豬死豬生，豬去豬來。一頭豬牽著的歲月，無聲無息地在大山中跌宕喘延。

五

我17歲徹底走出了那片大山，但我的童年卻深深地包裹在大山的箬葉里。土地上的農事與磕磕絆絆一地雞毛的豬事，是我身上解不開的層層蛛網，他們始終是我生命中的太極兩儀。

1983年，71歲的祖母已沒有多少力氣做一只在土地上飛動的蜜蜂了。老家連同那引以為豪的豬圈賣給了別人。我們搬到秀峰橋這個有兩所學校的小集鎮定居下來，與土地徹底告別。祖母在這里生活了19年。她圍了一個簡易的豬圈喂豬，一頭豬活了19回，也死了19回，祖母終年只做一件事，打豬草和喂豬，像對待一個一起過日子的人。

這19年里，食品所盛極而衰，我家再沒有上交過一兩肉。

沒了土地，祖母打一大背籠豬草往往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風雨無阻。祖母最后六年患上了老年癡呆，除了家人、豬和豬草，她不再認識也不再顧及任何事物。祖母離開這個苦苦糾纏了90年的世界時，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豬喂了沒有，還有沒有豬草？

祖母去世以后，一切好像在一夜之間變了。豬不再是黑色，像人得了白化病。顏色變了，吃食也變了，喂的數量也變了，而我家最大的變化是不曾再喂過豬。不再喂豬的另一個原因，是舉家搬到了縣城龍舟坪。此時，父母已經退休，我們三個子女也在縣城工作。

縣城的日子，不再有豬，只有豬肉。城里長大的孩子以為豬肉是商販的肉案上長出來的。豬的大小與死活，成為不相干的事情，只有肉價牽動著人心。我曾經引以為豪的豬圈，放到現在已是對豬的一種虧待，很多豬一出生就在某個自動化的生產線上。作為草食動物的豬，吃草的機會比人吃肉的機會要少得多。優渥的條件縮短了豬一半的壽命。但人們不關心豬的壽命，只關心自己的壽命。

人們祈盼“豬\"事順遂的時候，事實或許正向相反的方向發展。就像我們以前總想豬多一點肥膘，而豬只是更多的長出了瘦肉；而現在希望豬多長一些瘦肉，卻是白條條的一片。人也是一樣，以前想胖，胖不起來；如今想瘦，也瘦不下去。匱乏與豐裕是雙刃劍的兩面，都曾對我們這代人施以凌遲。

最近幾年，有人在抖音上直播種植豬草的事、直播在野外找到產崽母豬的事、直播獸醫開著車風風火火到處鷦豬防疫人工授精的事，點贊和留言像沒有尾的菜單，一瀉千里。那流量與熱度像三月里江南吹過來的風。

高岸東男，土家族，湖北省長陽土家族自治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林業生態作協、宜昌市作協會員。有百萬余字的散文、小說、詩詞見于報紙雜志和新媒體。曾獲第二屆《今古傳奇》散文獎、第三屆\"羨林杯\"生態散文獎。

（責任編輯 范翔飛 zhwxt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