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犁鏵
三月的一個下午,
一把犁鏵把自己到一片荒蕪多年的稻田。
四周的油菜花開得正艷,但它已忘記菜籽油的味道。
溝渠旁的那塊高地上曾住著兩戶人家,但現(xiàn)在
房屋已坍塌,人不知去了何方。一把犁鏵,
一個賽口一個賽口地翻找,它找了油墨似的淤泥,松樹將腐的
枝干,泥鰍一閃而過的身影,還有破碎的
玻璃瓶、堅硬的石子當它捧起一塊殘缺的墓碑時,終于忍不住,撲通
跪下一一在一片翻耕了一小半的土地。
后來,一只白鷺飛走。它叫來的雨,洗劫了這里
清晨,在竹溪的鄉(xiāng)下醒來
四聲杜鵑,站在岳王廟村茶山上的枯木干上,投擲
一顆顆蓬松的松球,略顯陡峭的拋物線,有些落入竹溪河
激起了清冽的水花,有些如乒兵球彈跳在
鄰近的村莊:黃石頭、岳王廟、關埡子更
多的松球,飛向了
更遠處,那綿延起伏、身披高大喬木的群山
雞舍里晚起的公雞,才學會打鳴,清了清嗓
子,邁著
翅趟趄趄、重心不穩(wěn)的步子,追趕混沌中的朝
陽,深一腳
淺一腳,滌蕩開薄霧,濕潤了叫賣人的喉嚨
三五成群的燕子,競相彈撥著門前的電線,你
奏一段我唱一曲
追著趕著,紛紛議論著湛藍的天空、稻香洋溢的田野
以及山坡上吃草的耕牛、老土屋前抽旱煙的家坤爺爺
夜鶯,海棠樹上的夜鶯,尖而細的喙,熟練地剝出豌豆、綠豆
黑豆和紅豆,撒入一口巨大的鋼鍋,中火,有節(jié)奏地翻炒,金屬
與光的碰撞,次第進濺出一陣陣婉轉、一滴滴
清脆
跳躍在林地、灌木叢、豇豆架上的山雀,是一百只,
也是一只,冷不丁地探出來,吹單音節(jié)的口哨,用褐色、白色
黃色、灰色鳴囀,嘰嘰喳喳,此起彼伏,復雜多變
布谷,布谷,布谷一那來自親人的輕聲啼喚,如果不曾回應
間隔須臾,復又傳來:布谷,布谷,布谷一終究是
無法回應的啊—布谷,布谷,布谷…
我撫摸著橫亙在胸腔中的記憶
那些被時光青睞過后又被擱置
一旁的記憶,
此刻,正橫七豎八、杯
盤狼藉地橫亙在我的胸腔,
供我隨意翻閱,輕輕撫摸:
堅硬處,白日吃語,琵琶獨奏;
柔軟處,云詭波,閃電潛伏;
我觸感的神經,
在一段良渚出土的杭州絲綢上,
游走,被豇豆藤蔓伸展的
臂彎勾纏,透出綠色的涼意;
風起,漫天的塵沙,用干柴的熊熊炙烤我,用嘶啞的喉嚨
煙熏我,用沙棘刺痛我;
而在溫暖的腹部,鬃毛生長,雄獅正提著一輪明月
巡視領地:那里即將上演一場火拼;
光滑平整的鏡面,映射出一面又一面的鏡子,物象層層
疊加,記憶摸不到邊界和厚度,記憶有
夢魔和星空的深度;當然,其他的神經元也會活躍、警覺起來,豎起耳朵
聆聽溪澗的流動、塌方的轟響和拔節(jié)的微聲;目之所及,空房子,籬笆圍繞,
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和紫藤,一條金錢白花蛇
混跡其中,微弱的燭光跳躍,提示逃兵和英雄共處一室,
他們都在療傷;
刺鼻的,可能是曼陀羅花,亦可能是
熱氣騰騰的紹興臭豆腐;
一座大山拔地而起,身披繁盛的植被和遮天蔽日的幽深,
我長久地跋涉,攀緣,探險,飲下過冬天的雪水,
飽餐過夏日的蟬鳴,鞋上的
泥濘被雜草舔了去,又被刮上新的割痕;
一座大山只是冰山一角!
我走了很遠很遠,依然能聽到一對走散的山羊母子互相啼呼
之聲,在空曠的山谷回蕩,凄慘、無助而又恐慌,
我知道它們走反了方向,只會漸行漸遠;
我知道我們的力量,在一切虛無和偉大面前,是多么
不堪一擊!
一九九八
那一年的一個深夜,電閃雷鳴,狂風暴雨
一頭猛獸下山了,沖到蔓荊溝村的一個農戶家里,
叼走了一對七十歲的老人。村民們敲著鑼,打著鼓
呼著喊著,追趕了十幾公里路,
在一片倒伏的玉米地,發(fā)現(xiàn)了渾身雪白的張大爺;而他的老伴兒,終究是
沒有找到。
那一年,我們尚小,還不懂:水,以及
水里面蘊含的生與死。
世事滄桑
我和父親一前一后走在水井槽的田坎上,
田坎像一條筆畫寫在黃石頭村祖祖輩輩耕作的土地上,
黃石頭村是蔣家堰鎮(zhèn)三十一個兒子之一,蔣家堰鎮(zhèn)
是楚長城腳下的一位老農,偶爾也做做小本買賣;
楚長城是出生于公元前的一位將軍,如今轉業(yè),駐守
關埡子:那一條鄂陜交界的山川脊梁。
我和父親一前一后走在綿延起伏的山巒
皺褶深處,西北方是秦嶺,西南方是
大巴山脈隨著視野不斷
開闊,疆土不斷擴大,
我和父親的身影
也越來越小
越來
越
小
是兩只螞蟻
走在水井槽的田坎上:一只名叫敖景友,一只名叫敖運濤
有一位老人住在全緣火棘里
年華中,這個叫肖玉蓮的老人背越來越駝了,
簡直佝僂成了數(shù)字\"7”。她的兩眼凹陷、日益渾濁,鼻子
坍塌,化為拇指大的疤痕,耳朵也被上帝
抹了去。一副孱弱的骨架,被
一層薄薄的黃褐色皮膚勉強包裹,骨刺
隨處可見。她,拄著只有拇指粗的身子當拐杖
即使一陣小小的秋風吹來,也忍不住
劇烈顫動,咳出
一顆顆亮紅色的暮年
不過,只要熬過冬天,開了春,她的狀況便有所好轉
她也會毫不吝嗇地把青春和往事,開在枝頭
讓蝴蝶和蜜蜂講給我們這些孩子聽
一個人的高樓
銜來樹枝、泥土和枯草,以容身我
銜來一條余杭塘河,徹夜奔流,以聆聽我
銜來數(shù)條空蕩的街道,以徒步、隨意橫穿我
冬至剛過,一封封枯黃而又濡濕的信箋
被夾道的楓樹,不斷揮灑;黑暗中的河流,
像決絕的劍子手,留下一彎淡淡的背影
我,置身二十層的高樓,竟像一只落單的鳥
棲息在數(shù)丈高的喬木之上,萬家燈火通明,如
一片原始森林,那樣幽深、不可捉摸
冷風,從枝柯間的縫隙,吹向我
茫茫的夜色,從四方八方,涌向我
提著一顆心啊,顛簸在這冬月,被撥弄,被空懸
如果,西南方,那一點微光閃亮,我的星辰
便足以構成;也就懂了,一顆星游走在
天涯咫尺:遠離,是為了守望;
而忍受,僅僅因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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