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大地接生

廖志理近年來致力于自然詩的創作，他的詩非常有特色：注重文字的張力，追求語言的凝練，表述委婉、含蓄，意象清新、不落俗套，文本詩意充沛、自然流暢、毫不做作。

這些特點與他對古典詩詞優秀傳統進行創造性承繼、創新性發展有關。他寫詩，是跳出詩歌的詩，是純粹的詩，將大道奧秘蘊含于內心，構建于文本，有厚度。

這種厚度，不是指一排排文字的堆積，更不是有意將情感推動得激動澎湃；相反，他的厚度是建立在詩意淡白的背景上，是克制的書寫，是將谷粒像金子一樣撒在田野上，撒在大地上，撒在農家的禾場上。這樣的詩，我喜歡，它具有一種大仁不仁而又靈動明媚的美學品質，呈現出新鮮獨特的意趣與氣象，拓展了新世紀詩歌創作的言說空間。

我們知道，人的肉體寄居于自然，在天地間生存。每個詩人都有一片心靈的凈土，這凈土極有可能就是出生地，我們生于斯、長于斯，也終將歸于斯。這樣的地方，既是詩人的出發點，也是靈魂的歸宿地，是詩人心靈深處的桃花源。

我國文化習慣將人的靈魂和大自然構建起無形而緊密的聯系，而與自然相關的文學藝術作品也在我國歷史上延綿不絕。廖志理深請此理，因此，他這些年的詩歌實踐，很好地體現了自己的追求，對故土眷戀、對自然敬畏，不求繁華，返璞歸真，大大拓展了21世紀詩歌創作的言說空間。詩人對自然和諧、情理感應的探究，切中了當代工業信息社會背景下人類的內心追求與精神命門。

生于湖湘之地的廖志理，他用自身棲居之從容心態平和地書寫，不張揚，不喧鬧，聚焦生命的本真，使自己的創作超越了舊有田園詩的高度和內涵，充溢著一種“為大地接生\"的精神氣息。

在盧楨先生的評論中，廖志理的詩歌美學特質是“向古典的物我相融、物我兩忘的境界復歸，氤氬樸素獨到、清新傳神的禪意氣息，營造人類精神的詩意棲居之所”。這種美學特質中奔涌的生命氣息，生發于原生態的自然脈搏，富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與蓬勃的生命活力，這種表達深刻影響著廖志理對場景與意象的書寫和融匯使用、對時間與自然規律的理解以及對情感的抒發方式，從而構成了他獨特的個人創作風格。

本文選取廖志理發表在《詩刊》2021年9月號上的四首短詩為例，來探討詩人融匯物我形態、表達情感思悟的奇妙之處，從中不難看出，詩人以“為大地接生\"的莊重感與儀式感對待寫作。這樣的詩，必然會受到讀者的喜愛。

廖志理的這四首短詩都與自然有關，或者說，此時的詩人只是一名自然的觀察者與交流者。詩歌中植物與動物的意象充滿了強烈的生命美感，竹子、柿子、白頭翁、桃花、枇杷等層出不窮。但不同于山水詩歌當中常見的“就物寫物”或“就物談景”的筆法，廖志理的詩將自然中的人與物彼此勾連，將人類的內心與自然的景象、物體的質理合為一處，綻放出深厚而震撼的情感和哲思。

例如在《這么好的春天》中，“這么好的春天/一只白頭翁飛來/它急白了頭發/急急尋找什么/我沒有聽懂/桃花也沒有聽懂/桃花已經燃燒”，在“我\"對美好春天發出感嘆時，驟然出現了一只白頭翁，而它所尋找的東西，卻是正在感受盛大春天的“我”與桃花所不能理解的，這也恰恰體現了廖志理對自然意象的理解。

白頭翁作為飛禽具有很強的空間跨越感，它所帶來的更像是一種縱橫層面交錯的預兆，其尋找的是“我”與桃花不能預期到的春天，一種難以重來的美好一白頭翁想要再次遇見并留住的春天。而時空意義上相對滯后的\"我\"和桃花，一個在懈怠春天—“這么好的春天/我不急/春天也不急”，另一個則在極力放縱享受“燃燒”—這么好的春天，這么好的自然，我們還不能感受到“物哀”，但白頭翁在詩歌中卻早就傳遞了作者想要表達給讀者的“物哀\"之情。

接著，“我\"將歲月與雨水作比，給予無形的歲月以具體的自然媒介的襯托，使之更加具象化，表達時間如流水般急匆匆而無返，又將桃花生命力的盛開比作一場燃燒的火。

詩人在體悟自然的過程中，將自然規律與自身情感彼此融匯，感受到桃花的開落是無法阻止的自然演變過程，“不可攪擾”，這也是春天逝去的“物袁\"體現，乃全詩的要義所在。

這首小詩的最后，廖志理將視角遷移至流水這一自然意象，讓無形、無色、無法回頭的流水去“打探消息”，將思維的觸角放于四野，而\"不能回返\"的既可以是獨一無二的春，也可以是已經消逝的桃花，還可以是流水、是歲月等，這些對于詩人而言，都是無解的，也是不需要答案的。因為詩的留白本身也是新自然詩的一種表現方式，正如自然的無窮無盡一般。

廖志理的詩歌中也常常出現自上至下、自近及遠的時間表述方式，其中伴隨各類風雨、花木等意象引入。

在四首短詩當中，時間概念的出現或伴隨自然事物生發、衰落，如“歲月在落”“桃花開了/桃花落了”；或以滌蕩一切的風雨意象進行表達，“雨水未來/清風已至\"“唉，恍惚的人間／又是一場雨過”，時間被詩人借以物象的媒介，變得更加生動直觀，而詩人也在媒介之中體會無形的歲月，將無化有，以淡泊常態的自然風景，構想虛無空靈的詩性時空，形成廖志理獨特的自然時間觀念與表述方式。

不妨來看這首《見維山》，廖志理非常巧妙地運用自然規律闡釋自己對于人生價值的思考，他用竹子與柿子表現了世間人物生存時虛偽的狀態，有著自己不落窠白的思考角度：竹子作為傳統高潔君子的形象，讓人往往忽視其空心的本質，在清風中搖晃出虛無的影子，柿子則以外在的美好迎合人心的歡樂。“我\"卻兩手空空，捉住構樹的葉子，體會個體本身的價值所在。這片葉子，也并非隨意出現。構樹易生長、使用價值廣泛，其葉子的枯黃代表著一種價值與時間的變換，而\"我\"所追求的便是這樣一種踏實的價值，而不像那虛妄高潔的\"竹子\"或是外表俏皮的\"柿子”。“我”所做的“低眉，斂手\"都是對自身行為的規束，脫離了復雜的世俗偽裝而思考自然個體存在的意義，坦然面對時間的流逝、自然的枯榮，將自然中個體的真實價值的衡量納入葉子與此世的討論當中，追尋人類的終極價值。

在廖志理的詩歌當中，我們能夠發現他有著看待自然法則\"大仁不仁\"的冷靜，生發著來自“物哀”的憂郁，也有著自然蓬勃發展的朝氣、信心，雖然幾種情感看似矛盾，卻也十分合理，因為大自然的規律本就是“春夏秋冬”的往復循環，有生長的喜悅，也有凋零的悲傷。

正如這首《枇杷》所敘寫的，詩人借青綠的枇杷著急窺探成熟的模樣，象征純潔無憂而向往成長的少年，滿懷著生機與希望。所以“我\"將視線轉向自身時，也會想要“重回枝頭”，其中既表達了詩人對少年情懷的熱愛與向往，也有一種年華老去的傷感。

因為現實就是如此殘酷，歲月已然消逝，即便是個體期望可以用自我欺騙、自我安慰的方式佯裝年輕，然而曾經一路同行的少年人卻已經分離甚至逝去，這樣孤單的重返必然是不能存在的，且早在“我”的情感世界中失去了價值。詩人情感的噴涌由枇杷引起，終蔓延于對自然的思考，對人的生存的思考。

可以說，是大自然給予了廖志理明媚的朝氣，給予了他悲哀，給予了他創作中奇妙的物我交融，也給予了他生命的蓬勃與反抗精神。

對于理想的追逐，廖志理單純、執著、義無反顧，正如他《水邊的桃林》中表現的：“桃花在水里看見自己/會不會驚呆/就像一個人/突然看見了自己的理想/那么紅/那么紅/在水里/或者不在水里/已不能計較那么多。\"盛放的桃花，在水面中的倒影，實體與倒影的自然聯系，成為“我\"以已度“花\"的黏合點，在水中的是桃花綻放的倒影，不在水中的便是“我”追求的理想，情感的橋梁通過自然事物而搭建。

詩歌的結尾，現實需要面對的種種問題之“火”，在萬物復蘇的“春天\"被點起，而詩人卻以昂揚的姿態表明了自己對于理想不屈的追逐一“我們還不是灰燼”，理想的花朵仍然可以綻開，只要存在，便從未敗落。自然法則的運行便是如此，冷酷永遠給予適者生存的可能，而人所秉持的堅韌之心也為自然的全景畫卷增添了不敗的一筆，達成了自然和人性之間相互的饋贈，只有將身心投向自然、棲居于自然，才能夠探索領略廖志理的自然心境。

其實，“桃花在水里看見自己/會不會驚呆”，這樣微妙的詩句，我們自然還會聯想到，這分明是人與自己的相遇，人與自然的相遇，人與世界的相遇！這首短詩，包蘊著多么無盡的意味與無窮的奧秘。

廖志理把這樣的寫作歸于“新自然詩”，并說\"新自然詩\"的\"新”，主要體現在取材上以自然物象為主，主題上則以批判非自然、反自然，歌唱“人性美好與自然融合\"為主。這樣的說法自然不錯。但據此將自己的寫作歸于“新自然詩”，倒也未必。

自然詩自古以來就有，“采菊”\"踏青”\"賞月”“懷鄉”，這類詩歌與自然聯在一起，給人一種美好的對于詩意棲居的向往。在這樣的詩歌中，“自然\"便是詩人的精神原點。于廖志理而言，亦無例外。他將“自然\"帶入現代性的追求中，努力撫慰都市生活中人心的傷痛與苦悶，讓壓力之下的人走出辦公室，回歸大自然，呼吸大自然，擁抱大自然。

通過這四首短詩，不難看出，作為生活的觀察者、感悟者、思考者、參與者，廖志理從不同的著力點聚焦自然界的天地萬物，以“為大地接生\"的敬畏之心，將美好的整體性感知賦能生命性的自然意象，將心靈的感動與命運的幽微傳遞到每一位讀詩、品詩者的心中。

這樣美好深刻而又輕盈神秘的詩歌，就是詩人朝著現代性開放的天然牧歌。

聶茂知名詩人、作家、評論家，東莞理工學院“杰出人才崗位\"特聘教授，中南大學湖南紅色文化創作與傳播研究中心主任、首席專家，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范翔飛 zhwxt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