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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1世紀以來,人類社會步人了信息時代。信息技術的飛躍式發展改變了人類認識世界、表達思想、傳播文化的基本方式。這一變化對文學領域的沖擊尤為深刻。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一直是整合信息、提升思想、凝練情感的高階文化形態,在漫長的文化史進程中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而文學史作為文學與時代關系的系統性書寫,不僅是學術研究的組成部分,更是文化認知的重要工具。然而,隨著信息社會全面展開,文學史的書寫遭遇了新的挑戰,甚至引發了學界對于文學本體與文學史價值的深刻反思。
在信息時代之前,文學史的書寫具有明確而穩定的文化意義。文學史不僅記錄了文學作品的發展脈絡,更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文學的經典譜系和文化價值標準。以中國現代文學史為例,從20世紀中葉起,“現代文學三十年\"逐漸成為一個被學術界和教育界廣泛接受的框架,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作家的作品通過文學史書寫獲得了文化“正典”地位。這種文學史敘述不僅是學術行為,更是國家文化認同、現代性敘事的一部分。文學史在為文學作品賦予歷史定位的同時,也對社會文化記憶的建構發揮了重要作用。通過文學史,文學作品被整合進一個有序的價值系統中,形成了文化上的延續性與層次性。
然而,進入信息時代后,文學史的這種整合功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信息技術的普及打破了傳統媒介結構,信息的生產與傳播不再受到紙媒出版等物理限制,信息量呈指數級增長,信息流動速度空前加快。在這樣一個媒介泛濫、信息碎片化的時代,文學場域本身也發生了深刻變化。一方面,文學作品的生成和傳播渠道極大豐富,網絡文學、數字出版、移動閱讀等新興形態層出不窮,打破了傳統文學的媒介壟斷地位。另一方面,文學的社會功能和接受方式也發生了改變,文學作品不再是信息稀缺時代中精神生活的唯一高階表達載體,公眾獲取思想、情感與知識的途徑更加多樣化。
在這一背景下,文學史書寫的傳統范式面臨巨大的挑戰。
首先,文學作品本身的邊界變得模糊。在信息時代,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愈發難以界定,網絡文學、跨媒介敘事、互動式文本等新興形式打破了以往以紙質出版為中心的文學觀。這種邊界模糊導致文學史書寫中的篩選標準變得高度不確定,傳統上依靠美學標準、批評共識、出版權威等因素確立的“文學作品\"范疇受到挑戰。
其次,文學評價體系受到沖擊。信息時代的傳播邏輯高度情緒化與即時化,文學作品的影響力往往依賴于社交媒體上的關注度、閱讀量等非傳統評價指標,這與經典化所需的長時段積累、美學深度和思想高度并不一致。許多“爆款”作品未必具有可持續的文學價值,而真正具有思想深度和藝術價值的作品往往淹沒于信息洪流之中。這種評價失衡使文學史難以建立穩定的價值譜系。
更為復雜的是,文學史時間性結構的斷裂。以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為例,20世紀的“現代文學三十年\"被廣泛研究和書寫,形成了較為穩固的學術成果。然而,進入21世紀,盡管已經過去了25年,還尚未形成相應的系統性文學史書寫。這種斷裂不僅反映出學界對于新時代文學現象的理論準備不足,也體現出信息時代文化場域本身的高度不穩定性和快速演變性。信息時代的文化生產節奏遠遠快于學術研究的消化速度,文學史書寫難以跟上文學生態的變化步伐,導致書寫滯后甚至缺席。
在此情境下,不少學者對文學及文學史的未來表示悲觀,提出“文學已死\"之類的論斷。我們對此類觀點雖未必認同,但其所指出的危機確實存在。面對信息時代的文學史書寫困境,我們不宜輕易為文學史唱挽歌,而應深入反思文學史如何在新時代條件下進行重建。核心問題不僅在于文學作品本身是否仍然重要,更在于文學史作為一種文化敘事與學術實踐,如何重新定義其研究對象、評價標準與敘述邏輯,以適應信息時代的文化生態。
要理解這一轉型的必要性,關鍵在于認識到信息時代的基本特征,即信息的去中心化與碎片化。傳統文學史依賴于一個相對中心化的文學場域,文學經典通過出版體系、教育體系、批評體系逐步確立并獲得廣泛認同。而在信息時代,信息傳播呈現去中心化趨勢,任何個體都可以通過網絡平臺進行文學創作與傳播,作品的接受過程也高度個性化和多樣化。在這種情形下,文學史若繼續依賴中心化、正典化的思路,勢必難以全面呈現當代文學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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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新思考信息時代背景下文學史書寫的問題時,文學史與時代精神之間的關系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層面。傳統的文學史不僅是文學現象的編年史,更在深層次上承擔著建構民族記憶、反映時代價值觀的文化使命。20世紀以來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之所以被反復書寫與研究,原因之一正在于現代文學與中國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社會思想轉型之間有著密切關聯。文學作品承載了思想啟蒙、民族認同、社會批判等多重功能,文學史書寫因此成為了解20世紀中國社會歷史的重要路徑。
然而,信息時代的文化邏輯正在重塑文學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這不僅體現在文學生產與傳播渠道的變化上,更在于文化消費方式與價值觀念的深層次轉變。當代社會的信息消費呈現即時性、碎片化、娛樂化傾向,深度閱讀與長期關注的文化行為正在萎縮。與此同時,文學作品的社會影響力被重新定位,文學不再是建構民族精神的核心場域,更多地退居為個體情感表達與私人體驗的載體。這種轉變在文學史書寫中引發出一系列新的問題:當文學不再承擔建構社會宏大敘事的中心任務,文學史應如何界定自身的文化意義?當文學作品的價值越來越依賴個體化閱讀體驗而非公共性認同,文學史又如何維系其學術共同體內部與社會大眾之間的溝通橋梁?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信息時代的全球化特征也對文學史書寫帶來挑戰。過去的文學史多以內向型、民族型的文化視野展開,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建構,雖然受到蘇聯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法國現象學、英美新批評等外來理論的影響,但整體上仍以“中國現代文學”的民族敘事為主線。然而,在全球化信息流動加速的當下,文學作品的跨國傳播愈發頻繁,文化邊界日益模糊。網絡平臺、數字出版使得一部作品可以在全球范圍內迅速傳播,影響力超越了傳統的國家語言界限。這種情形要求文學史必須具備更加開放的國際視野,重新思考文學的地理歸屬與文化定位。與此同時,全球化也帶來文化同質化風險,如何在全球文化互動中保持文學史的地域性、獨特性,避免簡單接受全球資本推動下的文化標準,亦成為文學史書寫的重要課題。
另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是,信息時代的作者觀與讀者觀變遷對于文學史書寫的影響。傳統文學史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作者中心主義”的基礎上,即通過對作家個人生平、思想、創作歷程的梳理,建構出一條文學發展脈絡。這種模式在現代文學史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魯迅、茅盾、巴金、沈從文等作家的“文學傳記\"式敘述成為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在信息時代,作者身份本身呈現出復雜化趨勢。網絡寫作中大量匿名、筆名或集體創作現象,模糊了傳統意義上的“作者\"概念。與此同時,AI寫作工具的出現進一步沖擊了“作者中心主義”,當AI可以輔助甚至主導文本生成時,傳統意義上的文學創作主體性問題面臨重新審視。
同樣,讀者觀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信息時代的讀者是主動的、互動的,不再是單向接受文學作品意義的“解碼者”,而成為作品意義建構的參與者。彈幕評論、讀者改寫、粉絲二次創作等現象表明文學作品在傳播過程中呈現出開放性、可變性。因此,文學史需要更新其文本觀,承認文學作品在傳播過程中的動態演變,關注讀者群體對作品意義的再生產,并將其納入互動性文學實踐的研究視野。
信息時代為文學史提供了新的研究工具,也提出了新的方法論問題。大數據、人工智能、自然語言處理等技術手段,使學者能夠處理以往難以涉獵的大規模文本資料,發現文學演變的宏觀規律。這為文學史書寫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量化分析能力,拓展了文學史研究的廣度。然而,這種技術化趨勢也存在風險。一方面,量化分析容易忽視文學作品的審美復雜性與情感深度,無法取代細致的文本細讀與人文理解。另一方面,算法的偏見與數據的局限可能導致文學史書寫中的新型失衡,產生新的“數字正典\"問題。因此,如何在技術應用中保持批判意識,確保文學史的分析不淪為冷冰冰的統計陳述,是當前學界必須嚴肅對待的問題。
信息時代文學史書寫還需面對代際認知差異的問題。不同代際的學者對于文學價值、文學史的功能有著顯著差異。傳統學者往往更強調文學的社會使命與歷史責任,傾向于從宏觀敘事的角度書寫文學史。而年輕一代的學者,成長于信息時代,接受更多樣的文化影響,更加關注個體經驗、多元表達與文化差異性。這種代際差異在文學史書寫中表現為價值觀的分歧、研究重點的變化乃至基本方法論的差異。這既為文學史書寫帶來了活力,也使學術標準進一步分散化,因此增加了文學史整體建構的難度。
面對這些挑戰,信息時代的文學史書寫需要在理論、方法與價值標準上進行系統革新。
在理論層面,需要超越傳統的文學中心主義,吸納媒介理論、文化研究、社會學、新歷史主義等跨學科成果,建立多維度的文學史分析框架。這樣的框架應當能夠處理文學與技術、文學與社會、文學與媒介之間的復雜關系,回應信息時代文化生態的多樣性與流動性。
在方法層面,文學史書寫需要整合定性與定量研究手段。一方面要保持細讀傳統,深入分析文學作品的藝術特征與思想內涵;另一方面要合理運用大數據分析,揭示文學發展的宏觀規律與隱性結構。這種方法整合不僅可以提升文學史研究的深度與廣度,還能增強其對新時代文學現象的解釋力與前瞻性。
在價值標準層面,信息時代的文學史需要在堅持文學質量與思想深度標準的同時,擴大文學史的包容性。網絡文學、數字文學、跨媒介敘事等新興文學形態雖然存在質量參差不齊的問題,但也承載著當代社會文化的重要表達,不能簡單排除在文學史之外。相反,應通過精細篩選與嚴密分析,將其中具有創新性、思想性、藝術價值的作品納人文學史視野,豐富文學史的表現維度,增強其時代感與現實感。
文學史的學術共同體需要加強內部對話,形成新的共識機制。信息時代的學術碎片化趨勢雖然不可避免,但通過跨代際、跨學科、跨文化的學術交流,可以促進不同研究視角之間的理解與融合,逐步建立起適應信息時代文學史書寫的新型學術標準。
這種共識建設不僅有助于提高文學史研究的整體質量,也有助于恢復文學史在社會文化認知中的權威性與影響力。
我自己常常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未來的文學史到底會是什么樣子?有時候看著眼下信息鋪天蓋地,AI生成的文字又快又多,文學史的傳統寫法和氣質是不是已經跟不上時代了?有些人甚至開玩笑說,干脆讓人工智能來寫文學史算了,它不是掌握了海量資料,比人類更擅長歸納總結嗎?
坦率地講,我并不完全排斥這種可能性。也許未來的某一天,人工智能真的可以根據歷年所有作品、研究論文、出版數據自動生成一部所謂的\"文學史”,甚至每隔一年還能動態更新版本,跟維基百科一樣開放、實時、互動。這種“新形式\"的文學史,按說在信息技術層面并不難實現,反而很可能是最符合信息時代“即時性\"需求的產物。
但問題是,我始終覺得文學史如果完全交給機器寫,那就丟掉了它最寶貴的東西。文學史不是純粹的數據地圖,它更是一種人類精神的自我書寫。它不只是告訴我們“哪些作品存在過”“哪些作家發表過文章”,而是在這個過程中,重新梳理人類對世界的感知、對情感的表達、對意義的追問。這種東西,AI可以處理\"形式”,但無法真正生成“靈魂”。
這里我想起了一個老話題,即藝術標準的問題。信息時代之后,作品泛濫成災,各種網絡文學、AI生成文本、短視頻配文你很難不承認這些內容“存在”了,甚至很多“作品\"流量驚人。但它們能不能進入文學史?這就涉及一個問題:文學史的藝術標準在哪里?
我的看法是,藝術標準必須是由人來界定的,而且是由一代代人不斷在公共討論中打磨出來的。AI只能提供一個巨大的數據庫,它能歸納出現在哪些作品中用了什么修辭、什么主題多了、哪些風格變了,但它無法決定“哪一篇作品值得我們用心去讀、去傳承”。這種判斷只有依靠人的審美經驗、文化積累來決定。說到底,文學是人類情感和思想的結晶,機器只能模仿,不能替代。
所以我覺得未來文學史也許真的會出現“AI輔助型\"版本,比如機器先幫你掃描篩選材料、做出各種風格圖譜和流行趨勢報告,這些可以極大減輕學者的負擔,讓我們能更快掌握一個時代的文學生態。但到了“寫\"文學史,用語言去重新組織一個時代的文學精神面貌時,依然需要“人\"來做最后的判斷和表達。
“"文學史怎么寫,歸根結底是要有人去寫,有人在寫,文學史就依然活著。 ”
而且,我越來越覺得,文學史其實是一種人的精神發展史。過去寫文學史,強調的往往是作品和作家,講他們的生平、思想、創作過程。未來可能會更多關注讀者與文化接受的變化—一個時代的人是怎么閱讀的?怎么理解文學的?這些在信息時代尤其值得關注。因為現在的文學已經不僅僅是“作家寫,讀者看”的線性過程,更多是互動的、多維度的文化現象。這背后折射的是整個人類精神生活的變化過程。
舉個簡單的例子,以前我讀《三國演義》或《水滸傳》,是一次性、系統化的閱讀,現在很多年輕人通過短視頻碎片了解文學名著,讀完全書的人可能越來越少。這種閱讀方式未必一定低劣,但確實改變了文學接受的方式。那么文學史是否應該記錄這些變化?我覺得應該。而且在記錄時,應該用一種開放的、寬容的心態來看待這些新現象,既不過于懷舊,也不盲目追逐新潮。
再比如AI寫作,現在已經有不少網絡文學的章節是機器輔助生成的。未來甚至可能會出現AI獨立創作的\"經典作品”。這些作品如果被廣泛閱讀并產生深遠影響,文學史該不該納入它們?我個人覺得可以納入“文學現象”,但不能輕易賦予它們與人類作家同等的精神地位。因為AI生成的文本缺乏人的內在體驗、情感掙扎與思想探索,盡管形式上可以高度擬人,但缺少文學真正打動人的那一份不可復制的人文性。
換句話說,文學史未來可能越來越需要強調\"人的聲音”。不光是作家的聲音,還有讀者的聲音、批評家的聲音、社會公共討論中的聲音。這些聲音共同塑造出一個時代的文學景觀。機器可以協助整理、呈現,但這個充滿價值判斷和文化記憶的過程,仍然是人類獨有的能力。
面對信息時代的文學史書寫,我的態度是既不悲觀也不盲目樂觀。我不認為文學已死,也不覺得文學史會終結。恰恰相反,文學史正需要在新時代找到新的表達方式和研究范式。一方面要借助技術力量拓展研究深度,另一方面要堅持人文精神的主導地位,讓文學史繼續成為我們理解人類經驗、情感與精神演變的重要窗口。
當然,說到底,文學史怎么寫,歸根結底是要有人去寫,有人在寫,文學史就依然活著。而且,寫文學史本身,其實就是一代代人在接力回答“什么值得我們記住,什么值得我們傳承\"這個古老而永恒的問題。
只要我們還愿意去思考這個問題,文學史就永遠有意義。
(責任編輯 范翔飛 zhwxt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