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下班鈴響過很久了,不想動身回家。他不愿和同事們在電梯間里扎堆。在他看來點頭或搭汕,是一種無辜的負擔。清閑的打趣或疑惑的眼神,有時也會使他局促不安。盡管大多數情況下,他會在一種自嘲的神情里禮貌周全,幽默而不失穩重。但在下班時刻,正常的理性卻無法與烙進靈魂的那份孤獨相抗衡,仿佛有一種力量桎梏著他,于是就有了心癮一般的逃避和反感。
這樣說來,他一定出現了某種類似強迫癥的心理疾病,實則不然,他只是想擺脫心理負面累積的外部誘因,讓自己進人某種圣潔之境。他喜歡獨享下班后辦公室的寂靜,讀幾頁書,走動或停下,平復喧囂,沉潛心性;寫幾句話,無需羅織和提煉,仿佛神來之筆,美妙的句子在腦海里回蕩。這種感覺,高貴典雅,令他沉醉其間。
關于下班不愿回家,更直接的原因是他老婆減肥,晚餐只吃水果,而對他一個人的晚餐,老婆又從不馬虎,為了保證營養不會流失,一定要等他回家后才去操持。老婆的無微不至和大費周章,使他覺得自己很自私,甚至是一種罪過,因此能拖就拖,拖到約定俗成的時間點,老婆以為他加班不回就去跳健身操了,他才覺得安心,好像這樣可以減輕一點他的愧疚。但他終歸不是圣人,饑餓會在肚腹里蠕動,這個時候,他會期望有人打來約他吃飯的電話。
這天的電話是馬立達打來的,記不清是第幾次約他了,再推辭可能要翻臉。地點是小巷深處的“三重門”。私房菜,據說很有名。
王重陽在辦公室里磨蹭了好久,始終沒等到馬立達的催促電話,只得自己下了樓。他記得大致的方向,又不肯向路人打聽,找了好久才找到。
見面后兩人坐下來,吃飯的理由早已講清楚,不再啰唆;同在一個小城,即使很少見面,也沒有重逢的激動,至于還有哪些客人要來,自己認識不認識,一切由馬立達作主,也無需再問。兩人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不客氣不虛偽,像空氣和陽光一樣自然。有一搭無一搭過后,漸至意興闌珊,就要各自翻看手機時,一個身材微胖的漢子走進門來。
王重陽抬了抬眼,不認識。馬立達見了,臉上立刻攏出一抔笑,起身向漢子揮手。
來者不回應,露出“哦”了一下的表情,但沒發出聲來,只是下意識地抖抖手腕,使滑到手背的珠串回落了一些。他一條腿似乎拖著,帶點跛意,踏過兩級臺階,并不留意腳下,也不看左右,徑直往餐桌這邊走來,坐到了自認為當然的席位上,這才對著馬立達和王重陽的方向略一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馬立達凝視來者良久,露著笑,像在欣賞某個物件,最后把懸空的手臂倒下去,抓了對方的手指,就要向全場隆重介紹。他逡巡周遭,跑堂的并未停下,鄰桌的全不認識,最后只好把眼光落在了王重陽身上。
“劉克脈,詩人,中醫大師。\"馬立達喉嚨嘶啞,聲音卻很高亢。向王重陽介紹完后并未坐下,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王重陽兩手把膝蓋上的褲管往上提了提,屁股未抬起,躬了躬身子,算是對來者表達了尊敬。因為不知道還有什么大師要來,所以留了些分寸。
他記得馬立達得過喉癌,心血管搭了支架,血糖又高得厲害。因為每周要打幾百元一支的聚乙二醇洛塞那肽,醫保不能報銷,所以一直找人開方子,據說很有效果。
詩人,中醫大師?想必眼前這人就是開方子的大師了。王重陽正在猜度,馬立達指著他向來者介紹:“王重陽,著名詩人。\"末了,加一句,“和我一樣的病,也想討服藥吃。”
王重陽一時臉紅,現出尷尬。心想,有這么介紹人的嗎?誰想討藥吃呀,誰是詩人,還著名詩人,你才是著名詩人呢!雖然覺得被調侃了,但還是微笑著作出了回應。
劉克脈呵呵笑了一下,神情寡淡,像是在說現如今詩人太多,樹葉飄下來八成是落在詩人頭上,何況本尊就是詩人呢!他眼也不抬,不卑不亢地抓過王重陽的右手就要拿脈。
柔綿的手指落在腕上,王重陽一陣膈應,又不好拒絕,只好問一句:“切脈不分男左女右嗎?”
劉克脈非誠勿擾地微蹙眉頭,不放手也不回答,兩眼望向虛空,按骨笛一般用三根手指尋找著王重陽腕上的脈口,邊探摸邊傾聽,然后將手指滑到另一處,再探摸再傾聽,如是往復。
王重陽心想,本地排得上號的人物,沒有我不知曉的,這般神乎其神,最多一江湖術士而已。細一打量,這人額滿頰肥,不慍不惱,似乎有些佛性,轉而想,大隱隱于市,難道真是個有來路的神仙?正兩難猜測,劉克脈開口了:“濕氣重,脾虛。”
王重陽心下疑惑,不是望聞問切嗎?起碼得看個舌苔什么的,怎么切個脈,就下了結論,這般不落俗套,難道果真是個高人?王重陽心里想笑,卻被劉克脈權威的口氣唬住了。
劉克脈仍舊不看他,切脈的手指痙攣地一跳,道:“納谷不馨,食欲不好。\"少頃,又跳,“愛辛辣食物,好情緒激動。”
王重陽被震懾了,雖不是金口玉言,但還真與自己沾點邊。他變得謙恭起來,想問點什么,未及出聲,又聽那個聲音道:“胃主受納,脾主運化。濕氣重,就是脾胃不好。”
王重陽失去了說話的沖動,看這人越來越把自己當大師,心里有些不痛快,卻又只能聽憑他自顧自地往下說:“第一,可用陳皮、茯苓、荷葉、黃芪、黨參、玉米須泡水喝;第二,平時飲食要注意清淡,不要吃太多生冷、油膩的食物,尤其是冷飲、油炸食品以及甜品,可以吃芹菜、蘿卜、白菜等富含膳食纖維的食物,也可以用蓮子、熒實、薏仁熬粥喝;第三,平時要有適當的戶外運動,增加身體代謝,排出體內濕氣。”
劉克脈說完,抖了抖手腕上的珠串,“喔”一響,像個貨已售出,賬款立清的販子,不再兜售病與藥,也不看王重陽,調過頭對馬立達說:“約了李道虛,他說馬導演的飯局不好不來。”
馬立達對劉克脈的表現很滿意,他嗓子里夾雜著咝咝聲說:“今天不是我的飯局,是王重陽王臺長的飯局。\"說著對王重陽努努嘴。
劉克脈沒想到王重陽是臺長。雖然好多大人物請他拿過脈,高端飯局參加過不少,但他還是微微躬了躬身子說:“王臺長呀,久仰久仰!\"頓了一會兒,欲言又止,忽然想起什么來,說:“李道虛和陳主席是你們吳大中文系的同學,應該與你王臺長是師兄弟呢。”
王重陽心里一沉,我的底細他也清楚?又一想,自己的同學中似乎沒有李道虛和姓陳的主席,聽口氣這兩個人似乎也是今天要來的高人。他心里越發不是滋味,說好是陳老板請我吃飯,沒見到陳老板的人,現在又成了我的飯局,還七七八八扯出一堆陪客,自己倒成了局外人。想到這里,王重陽覺得自己遭到了馬立達的謀算,連連后悔不該答應這個飯局。
見王重陽臉色不悅,馬立達連忙解釋說:“李道虛,吳大中醫學院在讀博士,有專門的實驗室,也是一高人。\"語氣平緩,嘶啞的喉音里有一絲得意,仿佛高人盡唯我所有,我請的人陪你王重陽不說綽綽有余,起碼也是匹配對等的。
王重陽不搭茬兒,想著馬立達這人,說他市會吧,又偶作清高狀,辦的事卻令人哭笑不得,總之有些自以為是吧。他和馬立達認識三十年,是電視臺曾經的同事,寫詩的同好,雖然交情不深,但也是老相識。馬立達自稱導演,離職后開了家影視公司,江湖人士認識多;王重陽人稱臺長,其實只是頻道總監,與社會名流和政府部門交道多,兩人信息資源有些交集,故而彼此常有聯系。
馬立達下午打來電話再三叮囑,說是眼鏡行的陳老板請他吃飯,不要忘了。王重陽仍舊推辭,說自己不過順手幫了陳老板的忙,還不知有沒有效果,自己配眼鏡時,陳老板優惠了許多,怎么好意思再要人家破費呢?
王重陽和陳老板只見過一次面。陳老板要為兒子戒除網癮,馬立達拉皮條說,全市最有名的心理老師是王重陽的同學;王重陽正想換副眼鏡,馬立達說,我的朋友陳老板的眼鏡行是全市最專業的。于是兩廂促成好事,王重陽為陳老板介紹了心理老師,陳老板為王重陽優惠了眼鏡價格,彼此兩清,不存在感情基礎,也沒什么事情需要長久糾葛,所以他盡力跟馬立達講,有事說事,實在沒有必要吃飯。哪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馬立達說沒有什么事,就是吃個飯。不依不饒,不來不是不給面子的問題,而是要挖他馬家的祖墳,那是要割袍斷義,從此絕交的。
見王重陽不松口,馬立達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了他的糖尿病:“你不是血糖高嗎?今天我請一高人給你瞧瞧,一副方子管終生。\"王重陽不好再糾纏,略一沉吟,想起今天既無廣告業務洽談,也無節自文案處理,還可免去老婆為他晚餐的操勞,只好說:“好吧,好吧。”
陳老板沒有來,這個劉大師倒像個主角似的,裝神弄鬼一番,沒說自己的糖尿病,還糊弄出了什么濕氣重,脾胃不好。自己雖說不是真正的臺長,好歹是個正科級的總監,虧他還是詩人,連我王重陽的大名當真都沒聽說過?這個李道虛不知又是何方神圣,還有那個陳主席,他想了半天,也沒想起這個人來。再說陳老板宴請我王某人,自己卻遲遲不到,太說不過去了吧。馬立達呢,又不是你請客,喊一幫子人來,占人便宜,喧賓奪主呀!
二
王重陽好像赴了一場鴻門宴,越想越不是滋味,正覺得如坐針氈時,又有一人跨進門來。來者滿面赧顏,一路碎步疾行,及至跟前,低著的頭又抬起來,不好意思地對眾人一抱拳,嘟嘟嗪嚏說:“剛要打烊,來了一個客人,要磨三七粉。”
王重陽揣摩,此人必是李道虛無疑。劉克脈不搭話,老熟人一般,很默契地望了來者一眼。馬立達朗聲說:“道虛,坐!\"聲音像喉嚨里異物滑落時的破音。
李道虛惶恐地落了座,像個鄉間小秀才一樣從左肩頭取下斜挎著的東西。那東西,咖啡色,粗紋布料,外軟內硬,不是背囊,也不是藥箱。他既然開著門店,又在讀中醫學博士,王重陽就以為那個東西是個矯正肩脾之類的高科技器械,定睛一看,卻是個背嬰兒的腰凳。
王重陽原本想問李道虛是吳大哪一屆畢業,再問問陳主席何許人也,是工會主席、工商聯主席還是其他什么協會主席,看見了腰凳,立馬想,這個年齡了還有個二胎或是三胎?想問的念頭就被岔開了。
李道虛身材頒長,臉龐清秀,雖然看不出歲月風霜的痕跡,但眉宇間藏著說不出的晦暗,除去非自然的因素,王重陽斷定李道虛比自己要晚幾屆。自己當年可是高考狀元,吳大中文系的高才生,畢業時宣傳部為自己專設了綠色通道,引進到了電視臺。因為恃才傲物,除了讀書寫詩外,別的方面追求不高,給人落一個清高狷狂的印象,也就沒有走上更高層級的職位,但有高才生和電視臺的金字招牌,還有詩圈里的一眾粉絲,自我感覺一直不錯。劉克脈說這個李道虛與我同學,難道是中文系畢業又去讀了中醫?一個大老爺們背個嬰兒腰凳來赴飯局,著實有點奇葩了。
李道虛接連膘了幾眼王重陽,覺得面善,卻又記不起在哪見過,紅著臉想問又怕尷尬,左右瞅瞅,懦弱地看向馬立達。馬立達用下巴指了指,不動聲色地說:“這是王臺長。”
李道虛興奮起來,雙頰緋紅,目含異彩地說:“您就是王臺長?”說完再次端詳王重陽,好像在他臉上找到了什么,又不敢確定,眼神躲閃,訥訥然地說:“我應該和您打過交道。”
王重陽臉上的氣血活泛開來,難道真是吳大同學?認真地看一眼,還是沒有想起他來。
“十年前,我和你們合作過一檔健康節目。”李道虛小心翼翼地提示道。王重陽漠然不答,心想十年前我還真管健康頻道呀。抬眼再看李道虛,更加覺得這人怪怪的了。
一旁的劉克脈以為會聽到關于友誼的激情故事,卻不想王重陽不搭理人家,便心有不平地插上一句:“道虛呀,當年那事早有定論,你自己扛下的,怪不得別人,人家不認茬兒,不領情,你還提它干嗎?最好莫提!\"看似在勸李道虛,實則說給王重陽聽。
馬立達從手機上抬起頭,嘿嘿一笑說:“這是哪跟哪呀…\"眼睛眨巴了好半天不往下說,惹得眾人干著急。
“道虛說的是撲敏息吧?那個時候電視臺和廣播電臺是分開的,你是和電臺打的交道,王臺長是電視臺的。\"馬立達終于開口了,見王重陽一頭霧水,轉過頭來對他說:“撲敏息,撲敏息你應該知道吧?全市人民爭相搶購,比當年的板藍根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忘記了?”
王重陽猛然板正了身子,滿臉驚訝。原來撲敏息騙局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李道虛,看不出來,看不出來!看他文弱的樣子,在博士和騙子之間做選擇題,絕對選他為博士。有辱斯文,褻瀆神明呀!和這樣的人同桌共餐,不說顛覆了底線,起碼內心有道坎兒難得過去。
聽了馬立達的話,劉克脈知道自己誤會了,臉上有些尷尬。他取下珠串,往虛空里略一點頭,謙恭地對王重陽說:“王臺長,這串佛珠是我師父菩提寺的桂大迦桂主持送我的,憑他老人家起誓,你誤會李道虛了,李道虛絕對不是騙子。”
桂大迦是名寺主持,憑他起誓,看來確有誤會,但王重陽還是有些繞,當年的詐騙案難道冤枉了李道虛,抑或他只是代人受過?
劉克脈擺弄著珠串,不想對王重陽說什么了,再解釋下去就顯得俗了。他梗著脖頸望向一處說:“我師父說,人世即俗世,大家和光同塵,無名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誤會也是真相,反復就是常道。”一邊把玩,一邊徐緩有致地往下說,“李道虛,貴州畢節威寧縣石門坎村人,苗族,藥王后裔。話說抗戰期間,有架駝峰航線的美國飛機被日軍擊落,九死一生的飛行員墜落在石門坎附近的深山老林,恰遇一個采藥的苗人。苗人用熟練的英語和他交流,用草藥治好了他的內外傷,躲過了日軍的搜捕,把他送到了國軍駐地。這個苗人就是李道虛的爺爺,治傷的草藥就是苗方撲敏息。聽出道道來了嗎?我要說的就是:撲敏息不是假藥,李道虛不是騙子。”
他的話有些像舞臺劇的臺詞,故弄玄虛不入正題,卻又吊人胃口。
見沒人搭理,他越發津津樂道起來:“你是問,偏僻蠻荒的石門坎,采藥人怎會講英語?問得好!我要告訴的事實是:1904年,當然,那是100多年前了,一個叫柏格理的英國人來到貴州大山,眼見這里貧瘠、荒涼與落后,他決定以石門坎為基地,以基督的名義將現代文明植入苗族文化之中。經過20多年的不懈努力,這個西南邊陲小鎮,逐步有了足球場、電信局、雙語學校、中學、小學、郵局…1946年國民政府曾做過人口普查:漢人每十萬人中有不到三個大學生,而苗人每十萬人中有十個大學生。明白沒有?采藥人會說英語不奇怪了吧?那時的石門坎,男女談戀愛都互稱達令呢。”
其實沒有人提出問題,全是他自問自答,就像他給人號完脈,非得下個子丑寅卯的結論一樣。他如此似是而非,話癆一般,給大師形象打了很大的折扣,也使高深與淺薄立馬有了分別。
馬立達忍俊不禁,大聲說道:“說重點,說重點,這離李道虛抓到牢里,還遠著呢。這么講下去,飯局完了,李道虛還是那個李道虛。”
話在興頭上,突然被打斷,劉克脈的自尊心受到了一點傷害,正要講的話卡了半天出不來,最后愣起眼睛,晃晃珠串,把手掌一攤,笑道:“你講,你講。”自己索性不講了。
馬立達不客氣地接過話頭:“是這樣的,苗醫本來就是有見識的人,加上柏格理的影響,李道虛的爺爺堅信,只有靠知識才能走出大山改變命運。但到了李道虛這一代,石門坎破敗得連一所完整的小學都沒有了,窮得一日三餐揭不開鍋,好歹有爺爺的支持,李道虛讀完小學,上了一年初中也輟學了,只好跟著年邁的爺爺學起了苗醫。”
王重陽原以為來的是些話不投機的人,卻不曾想還有這么有趣的故事,聽得興起,正想接過話來,李道虛側著頭頸偷偷對他眨眼示意。王重陽以為他有眼疾,沒有會過來。見李道虛起身離席,又回頭看他,這才知道他有話講,只好也起身隨李道虛站到了窗戶邊。
李道虛掏出煙來,遞給王重陽一支,自己卻不抽。然后說:“王臺長,他們說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到點子上,什么跟著爺爺學苗藥,胡說八道。我是一輟學就跑到外邊打工去了,沒文化到處被人嫌棄,受人白眼,后來就邊打工邊報了吳大中文系成人自考班。班上五湖四海屠狗賣漿的啥人都有。我用撲敏息治好了一個同學咳嗽的老毛病,有個在電臺搞水電工的同學說這個藥可以在電臺宣傳宣傳,游說了臺長把撲敏息植入健康節目里做成了軟廣告,后來又開設電話熱線。打進熱線的患者全是他出錢安排的,吹噓的療效也是照事先擬好的腳本念的。誰知城里人比山里人還愚味,一時間竟然刮起了搶購風。說實話,錢是賺到了,可都落在了那個同學和臺長名下,我只收了成本,還背了黑鍋。”
“不至于抓到牢里去呀。”王重陽不再矜持,已然沒有了對李道虛的鄙夷,相反還覺得他有些可愛了。
“說是吃死了人,出了人命呢!哪能沒個頂罪的。\"李道虛很是坦然,好像自己坐牢是當然的。
窗戶離桌子有點遠,馬立達埋頭玩手機,看樣子根本沒留意他們說話,但他一抬頭就準確地接過了他們的話頭,聲音大得一點也不顧及旁人:“哪里是出了人命,如果真出了人命就不是坐牢這么簡單了,這個事劉大師應該知道。\"看了看劉克脈,神秘地一笑。
劉克脈晃著珠串,對窗戶這邊說:“跟你們直說了吧,當年是幾個開藥鋪的串通一個老太太,跑到電臺鬧事,說是吃死了她家老頭子,本來想訛幾個錢的,卻又沒有死人的證據,即使死了也不能說就是吃撲敏息死的呀,騎虎難下,就把事情鬧大了,驚動了工商稅務醫藥局去查,結果沒注冊沒批號沒廠家,雖然電臺可以辦第三產業,但沒資格賣藥呀,何況整個一個‘三無'產品。最后開除了水電工,抓了個李道虛,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李道虛聽了,好像明白了什么,憋紅臉不言語。煙抽完了,李道虛咬著王重陽的耳根,低聲嘀咕:“我其實只是個賣三七粉的,順便旁聽了幾節課,哪是什么博士生,還說我有專門的實驗室,不過是從劉克脈手上盤過來的小藥鋪,哪跟哪呀!馬立達是導演嗎?也是為接廣告片自吹的,劉克脈呢?當初就是開藥鋪的,說不定那個老太太就是他攘掇的呢,現在從我那里識了幾種土方子,就冒充大師。他們為了面子吹我是博士,我要是說是個賣草藥的,他們還不高興呢,我一個外地人不能打人家的臉呀。城里人個個自重,人人相輕,不相互吹捧,彼此就沒有面子,暗地里又相互設防,心思縝密,人心似海呢!王臺長,您是個實誠人,我才這樣說,您莫要見怪。”
聽了李道虛的話,王重陽臉上一陣熱,心想,他們說我是臺長,其實我也不是臺長呢。
只聽他對著手機說:“來不了,王臺長安排的,走不開,要不你們過來吧。好,下次我來安排。”然后又向外打了幾個電話,顯得很繁忙,一會兒是拒絕別人,一會兒是邀請別人,最后是詢問拍的片子啥時候可以結賬。末了,放下手機,臉上綻放出輕淺的笑,淡然的表情在臉上凝固了好一會兒。
王重陽知道他有話要說了。
“剛才是南湖機械打來的電話。\"馬立達果然開口了,“你們知道吧,像南湖機械、江河電力、湖海礦機、山下建工這些大型國企的宣傳片都是我給他們拍的,最低價是一分鐘兩萬,有的一分鐘五萬。”
點到為止,仿佛說多了怕人誤會自己吹牛,停下來等待別人的驚羨和恭維,竟然沒人接他的茬兒,結果他沒忍住,又說:“我的身價,王臺長應該知道。當初我在臺里時,臺里哪一年獲的省級新聞獎,還有紀實類文藝獎不是我拍的?那些想往上爬的領導,想評職稱的記者都央求我幫他們署個名呢!”
王重陽不吱聲,獎是得過,不至于這么夸張嘛。當初你進電視臺,實習期滿還是我簽的字呢。想起馬立達的過往,他就會在內心呵呵發笑。別人覺得他不茍言笑,在他看來自己的笑點其實很低。因為知根知底,他從來都心存寬容地看待馬立達,從不揭他老底。朋友嘛!
他記得馬立達的名片上永遠印著兩個頭銜:電視臺導演和著名詩人,雖然都不準確,但都有由來。
三
熱鬧之后,安靜下來。玩珠串的玩珠串,玩手機的玩手機,各自偶爾張望,像在辨聽蚊蠅嗡嗡的聲音,愣愣地盯向一處,又好像要識破這里的陷阱機關。
王重陽心思飄忽,看到眼前的各色人等,忽然想到魯迅的《南京民謠》:“大家去謁靈,強盜裝正經,靜默十分鐘,各自想拳經。\"不覺哼哼一笑。
馬立達接了幾個電話,呃呃嗯嗯了半天,
馬立達還是鑄件廠翻砂工的時候,正是文學大狂歡的年代,他連一首小詩在地方小報上都沒發表過,卻頻頻出現在各種詩歌社團和詩歌現場,披著長發,操著不著調的普通話,聲嘶力竭地朗誦他的詩歌。有一次因為太過激動而倒了嗓子,一連幾天講不出話來,可能是那時落下的病根,這才患的喉癌。
后來他把被退稿幾十次的一首詩歌,找王重陽做了一次修改,然后投給雜志社,誰知立馬發在了詩歌頭條。那個時代能在刊物上發表詩歌的人,何等了得,絕對是個人物了。
這下可好,電視臺缺人,他又活動了一些關系,就進了電視臺,起初干的是攝影。那時的攝像機重得扛不動,沒幾個人愿意干。他是翻砂工,有的是力氣。扛個攝像機屁顛屁顛到處跑。人勤腿快,工會的事情他也非常熱心,老員工去世,他自告奮勇地去寫認告,說某某同志因病去世,奠儀設在殯儀館某某廳。殊不知奠儀不是追悼儀式的意思,而是指送給喪家的祭品。不過沒幾個人看出破綻,王重陽是高才生,怎能瞞得過,但他沒有聲張,只是事后提醒了一聲,馬立達正覺得自己文字功底好,言簡意賅,通達雅致,聽了王重陽的話,半信半疑,人家高才生的話又必然不會錯,針扎似的難受,一時下不了臺,最后只好厚著臉皮大大咧咧地說:“就那個意思,大家明白就行了。”回家趕緊翻了詞典去查,哎呀呀,這下死了心。好在以后沒人提起,說明王重陽并不是撥弄是非之人,自此馬立達對王重陽就有了敬意。
作為市臺記者經常下到縣市區采訪,當地部門也重視接待,但馬立達擺架子,磨磨蹭蹭不說,話里滿是誘導啟發,無非就是“吃拿卡要\"之類。后來越來越過分,越來越嚴重,終于在一次事情敗露后離開了電視臺。他自己專門開了一家影視公司,逢人便說“兄弟我不奉陪了,辭職不干了”,其實是被開除的。因為早就接過不少私活,沒有了電視臺的約束,反而如魚得水,不過還是打著電視臺導演的招牌。
離開電視臺后,馬立達仍舊寫詩,除了碰巧發表的那首詩外,再沒有在刊物上發過。有人說他一首詩管了終生,他卻大講特講自己那首詩發表的過程,以此說明刊物的不可信任,編輯水平低下。
“高手在民間。\"這是他的口頭禪。他每天在微信群、朋友圈曬出詩作,有的是新寫的,有的是舊作加了一幅照片又曬的,每首詩的末尾都附有他得獎的簡歷,什么全球金桂冠華語詩歌大賽一等獎,俄羅斯普希金中文詩歌大賽特等獎等,最后加上一條廣告:詩歌定制,三十行一千元。
現在他以成功人士和著名詩人自居,他的朋友圈中時不時出現外地詩友來訪或他在外地和詩友聚會的信息。
王重陽寫詩走的是主流刊物的路子,雖然一年只有幾首見刊,但是馬立達從不敢輕視他,一是當年得過他的恩惠,二是他的詩歌的確更有意境和深度。
“我那是野路子,寫得好玩的。\"馬立達什么都可以吹,說到詩歌更是如此,特別是走到哪兒都有粉絲找他簽名,但在王重陽面前他總會顯得謙虛。王重陽呢,對他的世俗也好,風雅也罷,什么都能容忍,唯獨不能容忍他討伐什么拯救什么的所謂詩觀。王重陽覺得他的詩高亢而空洞,毫無意境和升華之美,簡直是對詩歌的褻瀆和踐踏,雖然不恭維,但也從不當眾批評。
見王重陽沒有印證自己關于身價的問題,馬立達也沒覺得有什么難堪,好像這是明擺著不需求證的,只是有點落寞,就去撥弄電話。嘟嘟響了好一陣,對方沒接,索性打開免提,把手機放在桌子上,耐心等著。
“喂,您是哪位?”對方終于有了回音。
“陳老板嗎?我,馬哥。”馬立達趕緊說。
“麻果?打錯了!”對方果斷地說,似乎要掛斷電話。
“喂喂喂,我是馬哥,馬導演,你怎么還沒有來?”
“哦,是馬導演呀,來哪里?有事嗎?”
“你不是要我約王臺長,周末你請他吃飯的嗎?”
“我的哥呀,今天才星期五,明天才是周末呢。”
馬立達關掉免提,自嘲地“呵呵\"笑起來,然后猛然對著手機一陣喊:“你快過來!這么大的老板,一點兒形象都沒有,搞什么搞,人都到齊了!”說完,不容分說掛了電話。末了,沒事兒一般,笑笑說:“吃個飯嘛,他不來,算我的!\"于是叫來服務員,下了單。
聽到對話,王重陽想起當年的一件事來。那時馬立達剛在臺里混得風生水起,有次和他搭檔的出鏡記者采訪中用到了“額手相慶”一詞,馬立達硬是說人家發音有問題,鬧到王重陽那里,馬立達說,嗲聲嗲氣,又不是港臺,非要把“握手相慶\"念成“額手相慶”,這個片子還怎么送到省里?臺里還要不要獲獎?把個王重陽弄得哭笑不得。還有那首《南京民謠》,他不知道是《南京民謠》,更不知道是魯迅寫的,記得也不全,大約只記得后兩句,嘲笑同事們想全額獎金時,說人家“進門三分鐘,各自想全金”。愛耍弄文采,卻盡是想當然。他對“周末\"的理解,一定是這樣的:一周有五個工作日,最后一天是星期五,周末自然就是星期五。他的邏輯鏈是構建在望文生義和一知半解基礎上的,因此經常鬧笑話。
嚴格地說\"周末\"應該是指休息日,即使產生歧義那也是因為它本來就是個模糊概念,既然陳老板誠心請客,必然會定下確切的時間,王重陽由此斷定,這頓飯是馬立達假借自己的名義硬拽來的。
他記得那天去眼鏡行配眼鏡,恰遇馬立達游說陳老板要給人家拍廣告片:“這里廳堂這么大,賣場少說也有兩千平,搞一部片子滾動播出,那才有氣勢。\"看見王重陽進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連忙對陳老板說:“這是我的老領導,王重陽王臺長,你問問王臺長,當初我在臺里時,我的片子是不是獲過全省大獎?要是在當年,我給你片子里插點公益活動進去,電視臺都可以免費播的,王臺長你說是不是?”
王重陽知道他在拉業務,怕誤入圈套,沒有搭白,只是微笑不語。馬立達指著陳老板對他說:“這是陳老板,我的多年好友。”王重陽心想,還多年好友呢,一看就知道和人家認識沒兩天。
陳老板40歲左右,個子不高,身材勻稱,面龐清秀,衣著清爽干練,說話誠懇,毫無張揚之氣,言語間滿是對文化人的歆羨。寒暄過后,陳老板說著說著,說到了他兒子頭上,說是蠻有讀書天分的孩子,由于自己文化不高,疏于管教與溝通,剛上初一竟然染上了網癮。
馬立達見機行事,立馬說:“這個好辦,王臺長的同學是國家一級心理咨詢師,全國知名專家,有好多成功戒除網癮的案例,王臺長,你說是不是呀?”馬立達這話倒是不假,王重陽只好說:“我這同學是搞理論研究的,一般不接門診咨詢,就怕請他不動。”
陳老板千求萬求,馬立達又在一旁添柴燒火,王重陽這才給同學打了電話,同學說,要家長帶孩子過來先看看吧。
后來據馬立達說,陳老板帶孩子去了幾次,很有效果,還說陳老板要請他吃飯以表謝意云云。于是這才有了今天的飯局,結果又被馬立達搞得陰差陽錯了。
四
大家等得正難受,聽了馬立達的電話,陳老板可能正在來的路上。沒有類似撲敏息的話題,沒有再出現爭議人物,李道虛也被他們繪聲繪色地講完。于是,王重陽安下心來,耐心等待。
王重陽支頤而坐,覺得這樣的飯局浪費時間,無異于謀財害命,又一想,孩子在上大學,老人不在身邊,這個鐘點倘若在家里,老婆做完晚餐已下樓鍛煉身體去了,估摸自己已吃完飯,正是一個人待在屋子里的時候,自己會干什么?像《市場街的斯賓若莎》里的那個老夫菲謝爾森博士一樣,用手絹驅趕圍著蠟燭火苗嗡嗡飛的各色昆蟲?追劇、看球賽,這些都不是自己喜歡的,那么會再寫詩嗎?不會不會,太枯寂了,只怕也寫不出什么好詩來。
等吧等吧,飯總是要吃的。這些人不都是來吃飯的嗎?他瞅瞅左右,看到李道虛挺直身子坐著,頭頸間或轉轉,偶爾抬眼看看門外,仿佛在規劃奪門而逃的路徑。
腰凳,牢獄之災,應該好不容易才有了老婆,孩子可能才幾個月大吧。王重陽正這樣想時,忽然電話鈴響,把他嚇了一跳,張耳去尋聲自何處。
劉克脈放下手中珠串,摸出手機,點開接聽鍵,生怕驚醒夢中人似的輕悠悠“喂”一聲,尾音拖得老長,突然“哦”一聲,簡潔而短促,凝聲靜氣之后,這才開始說話:“對!內病外治,艾灸熏蒸,針灸火罐,三七粉泡茶。我的診療室的位置,你是知道的,不要告訴外人,我只接待朋友。對!劉氏針法,祖傳的。先熏蒸一個療程。我和李博士商議過了,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李博士和我正在一起,剛好說到你的這個病。”
說完就要把手機遞給李道虛。李道虛見狀,擠出笑,磕頭作揖般接連擺手。
接完電話,劉克脈又擺弄起珠串,一副自不待言的神態。過了一會兒,好像想起什么事來,抬起頭慢條斯理地對李道虛說:“這個病人約好了要來,看來還得在你那勻點艾條和三七。”
李道虛的反應有些遲鈍,好像在倒時差,又好像在醞釀前奏,啜喘著說:“我已提前交你房租了。哦,你夫人來收的。\"隨后紅著臉,嘀咕一句什么,聲音猶如蚊蚋,王重陽沒有聽清。
劉克脈愣了一會兒,慢悠悠地說:“道虛呀,這是哪跟哪呀。她收她的房租,我給我的藥錢。這么多年來,你租我的房子,我漲過一分錢嗎?”
李道虛不回答,眨巴眨巴眼睛,嘴里吧唧作響,心里說,你給人看病每次打李博士的招牌,我管不了,但是你從我這拿的藥,從來沒給過錢呀,簽房租合同時,我說一年一簽,你非要五年一簽,怎么漲?這樣想著,無頭無腦地來了一句:“我,石門坎的,就一個賣三七粉的。\"聽不見聲音,卻看得到臉上無奈的笑。
王重陽拍了拍他的肩,好像在幫他倒時差,把他跳躍的邏輯連起來。
李道虛深陷圖圖,僵持笑意,夢魔一般。王重陽小聲問他:“聽馬導演說,劉克脈是中醫世家出身?”
李道虛下意識地扒拉一下肩頭,卻見王重陽的手還意味深長地搭在那里。李道虛魔忙地笑起來,聲音被壓制著,樂得身子發顫,他遮掩著嘴巴,對王重陽耳語道:“王臺長,您是實誠人,有些話反正是他自己講的,說了也無妨。中醫世家,這話也不假。他爺爺用芒硝治死過兩個人,一個是當時的督軍,一個是后來的軍長,治死督軍時軍長救了他,因為留著他日后有用,治死軍長時,新賬舊賬一起算,咔察殺了頭。到了他爹這代,有個老兵打仗時留下頑疾,他爹一服藥下去,嗨!斷了根了。沉疴下猛藥嘛,用的什么?芒硝!運氣來了吧?可惜無命享受。他爹嗜酒,過早離世了。死后除了幾個藥匣子和治好了老兵的名聲外,連套針具都沒留下,虧他還自稱祖傳劉氏針法。王臺長,您是實誠人,我告訴您,他用的那套針具是我借給他的,那是我爺爺的中醫師父送給爺爺的。有些話,我真的不想說。無論如何,哪怕翻了臉,大不了我不租他的房子了,我爺爺的傳家寶我還是要收回來的。”
王重陽也一眼桌子對面的劉克脈,看他臉上黑沉沉的,估摸沒有聽到李道虛的耳語,但也猜到了沒說他什么好話。
“道虛呀,\"劉克脈開口了,“中醫講,何愁架上藥生塵,但愿世間無病人,這才是我們要賽續的醫者精神,我以佛門弟子的名義和中醫世家的清譽擔保,我會還你藥錢的。”話猶未盡,又說,“想當初我在南野公司時,手下幾千號人呢,我差過人家錢嗎?”
一直在戳屏幕的馬立達沒抬頭就笑起來,王重陽以為他看到了手機里面的什么笑話,抬眼看過去,只見馬立達嘴張了半天,大概是想說什么又不想說,最后還是說了:“克脈兄,說話稍微準確一點,南野是你所在的紡織廠破產后,由別人收購后成立的公司,你是紡織廠的下崗工人,與南野半毛錢的關系都沒有。還手下幾千人,這話從何說起?在王臺長面前也吹牛,看看對象嘛。”
劉克脈臉上有些掛不住,不好意思地對王重陽說:“王臺長,您說,那時紡織廠是不是幾千人?他們的安全是不是屬于保衛科管?我吹牛了嗎?再說,按那時的級別,我一個保衛科長好歹也是個正科級呢,我吹了嗎?我寫詩的時候,你馬立達還不知在哪,我吹過嗎?”
馬立達想起劉克脈的詩不過是些四言八句的順口溜,就笑了起來。畢竟是朋友,不想駁他的話,蝕他面子,就哼哼哈哈地走到大門旁,靠著門框摸出一支煙,悠然地吸起來。
王重陽不接話,沒去想什么南野不南野,科長不科長的,滿心疑問的是,這人下崗以后難道就靠這半懂不懂的中醫糊口?這世上有那么多好糊弄的人嗎?這樣想著,也走到了大門旁。
馬立達對他呵呵笑著,邊笑邊去摸口袋,好不容易掏出一支煙來,卻見王重陽的手上已夾著點燃的煙,只得尷尬地把煙還回了煙盒里。
“他呀,傳奇!\"不待王重陽開口,馬立達就說開了,“那時他當保衛科長,除了寫幾首歪詩,每天抱根鐵鏈到處轉。有天轉到車間,看到料場布堆里有動靜,以為是盜賊,其實是兩個青工在那里談戀愛,人家正嗨呢,他一根鐵鏈抽過去,結果鏈頭擊穿男的太陽穴,死了,女的也落了個腦震蕩。一條人命呢!要不是他媽尋死覓活地為他說好話,最后雙方私了,說不準,那就一命抵一命了。他哪里是下崗的,那時還沒下崗這一說。他是以操作失誤的由頭被開除的。被開除后,他自配中藥誘餌——說是祖傳秘方—買了一條橡皮筏,夜夜劃到人家魚塘,躲在塘中心的蘆葦叢去偷魚,半夜去清晨回,每次滿滿一蛇皮袋,賣給魚販子立馬變現,比上班不知強哪里去了。一時間,竟裘馬過世家焉。”
這次的典故沒用錯。馬立達停下來,猛吸了一口煙,鱖起嘴噴吐著煙圈,待到煙圈飄散,呵呵著又說:“常在湖邊走,哪能不濕鞋。被人抓住后,那是一頓死打,小腿被打折了,腦殼腫得像豬頭。在床上躺了有半年,下床一年不出門。唉,那個疼呀疼到骨頭里。疼得咬牙吃大便一不要奇怪,中醫講以毒攻毒,大便是治跌打內傷的方子呢!一一疼得他遍踏名寺古剎,求神拜佛,疼得他遍訪名醫尋古方。知道了吧?他的半拉子中醫知識就是這樣來的,與他的老爹和祖上沒有關系,不過是時常打打先人的牌子,與李道虛也沒有關系,不過有時借借苗醫的路子。李道虛呢,也有一本經,坐牢時,監獄指導員是個老胃病,他幾副草藥,居然斷了根。進去前,自考沒畢業,到了監獄卻拿到了本科文憑,出來后,以前的監獄指導員常到他的藥鋪捧場,沒幾天竟有了名氣。好奇了吧?所以說,高手在民間,你信了吧?走走走,喝酒喝酒。”馬立達揮著手,一扔煙蒂,下了決心不再等陳老板了。
菜上齊了,幾個大火鍋,滿桌子配菜。馬立達用筷子在鍋里攪攪,說:“當初我在臺里時,這樣的火鍋我一個月吃了兩萬多元。”
馬立達正涎臉說著,就聽門外“吱\"的一聲,一輛鋰亮的小車停在了門前。
陳老板進來了。牛仔褲運動鞋,干凈爽朗。陳老板對大家一抱拳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見了王重陽,特別道一句:\"王臺長,對不起喲。”
馬立達冷冷地說:“陳總來了?”
陳老板說:“什么陳總不陳總,我也是風餐露宿擺街邊攤出身,如果當初總行老板不賒貨給我,我又沒及時還回貨款的話,也是難得翻身的,人嘛,幫襯你的是貴人,回報人家的是誠信。\"說完看了看火鍋,叫來服務員,又加了幾個菜,這才說:“王臺長,各位老師,大家不要客氣。\"正要坐下,回頭一看,一巴掌拍在李道虛的肩上,“李道虛,是你呀!”
“陳竹溪!\"李道虛驚訝地站起來,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不知所措。他完全沒有想到馬立達口中的陳老板竟然是自己成人自考班的同學,當初搞班級活動,陳老板曾給每個同學發了副墨眼鏡,分文不取,說是總行算在廣告費里了。他總喜歡說總行總行的,后來大家才知道總行老板是個女的,比他大,很信任他。同學們稱他陳哥稱女老板為嫂子時,他就跟人急。后來李道虛進了班房,他和女老板還去探過監呢,這些年來,竟想不到他已成了大老板。
聽到季道虛的驚呼,再看劉克脈一臉的不自然,王重陽恍然大悟,這個劉大師并不認識陳老板,哪有什么陳主席,人家叫陳竹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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