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岳陽樓記》意象，探尋范仲淹的人生哲學

北宋慶歷年間，范仲淹因政見與權貴有違，被貶為巴陵郡守。面對仕途失意與人生風雨，他沒有沉溺自哀，而是在岳陽樓之上，寫下千古傳頌的《岳陽樓記》。文中有“春和景明”的坦蕩，又有“陰風怒號\"的震撼，有\"寵辱偕忘\"的豁達，更有“先憂后樂”的擔當。這并非一篇單純的記游之作，而是士人之志的書寫、精神境界的展示。范仲淹以有限的文字拓展出無限的人生哲學空間，啟發后世文人如何在風雨中守正篤行，安身立命。

遷客騷人，共覽山川悲喜

“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以此一句，點出人事與山水之間的情感共鳴。那些身世飄零、宦海浮沉的文人登臨岳陽樓，不單純是為了觀景，而是借著登樓遠望將內心的悲喜傾注于浩渺山水之中。正是在這“覽”與“情”的互動中，山水得以生動，情感得以共鳴，生命得以映照。

范仲淹并未靜態地描摹樓外風光，而是運用連貫的動詞讓畫面鮮活起來。“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寫晴日，筆鋒疾轉，“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寫天與水相映交融，一“和”一“明”間，令春光撲面、水波鋪展。再寫游船周圍環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一個“翔”字，勾勒出鷗鳥翱翔盤旋的軌跡。“集”字更是落點如墨，展現出水鳥成群結隊落于洲渚的靜謐場景。“游”“泳”則賦予魚兒靈動身姿，仿佛一幅幅水墨流轉、生機盎然的圖畫，漸漸舒展開來。

當天氣驟變，畫面亦迅速轉換節奏。范仲淹揮筆一轉，“陰風怒號，濁浪排空”，一個“怒”字將風寫得如同狂獸。其中“排”字更顯波濤洶涌，似要擊穿天宇。緊接著“日星隱曜，山岳潛形”，日光隱退，星辰掩面，群山隱沒，一切仿佛都在奔逃與回避中走向黑暗。看似一組簡單的動詞，卻串聯起自然的巨變，折射出人生風雨莫測之意韻。

范仲淹不是局外的旁觀者，而是這場風景劇的親歷者，他在景中觀世，在風中觀己，山水的變化正是其人生跌宕的象征。作者并未回避“遷客騷人”的身世，而是將這種被貶之途，融入對山水的觀照之中。在動態的山川間，“覽物之情”也隨之起伏：當“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時，是與天地同息的豁達；而“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時，則是沉于人事憂患的深沉。范仲淹用富含動作感的“覽”字穿插全篇，點明了視線的流動，也顯現出情感的遞進，山水因情而生動，情感則因山水而沉郁。

他以“多會于此”的設定，喚起讀者對無數文士的共鳴，借助“登臨”“覽物”“或悲或喜”的動態歷程，刻畫出“遷客騷人”在困境中尋求心靈寄托的普遍情態。他們登樓不單單是為了看風景，更是為了在變化莫測的山水中找到一種精神的恒常。實質上，范仲淹不是簡單地“看”岳陽樓外的景色，而是“登”“望”“覽”“觀”皆有，每一個動態都牽引著心緒的波動，都在不斷提示我們：人生不是一張定格的照片，而是一幅隨著情境起伏流動的長卷。山水動，心亦動。景變幻，情亦翻涌。真正的文學魅力，便在于以景馭情，以動寫意。

憂樂交織，寫盡士人情懷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當這一句沉穩如鐘的警句響起，范仲淹的人格光輝便如岳陽樓上的晨曦，緩緩灑落在中國千年的文脈長河中。《岳陽樓記》不單單是一篇寫景名作，更是一部士人情懷的精神宣言，它以“憂樂”兩字為軸，串聯起士人對國家、百姓與自身的深刻情感和責任擔當。

文章末段，范仲淹在景與情交匯的基礎上，驀然拋出：“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他所提出的“二者”，即前文中“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無論是身在權位，還是退居僻處，真正的“仁人”都不應將個人得失作為憂樂的依據。這一觀念正是范仲淹超越個人小情、邁向天下大義的精神躍遷，彰顯了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倫理秩序。

范仲淹之“憂”，絕非一時情緒，而是一種貫穿人生的思想姿態。從幼年貧寒“斷畫粥”，到成年仕途屢屢受挫，他的生活貫穿著不斷的困頓與流離。然而，正是現實的錘煉使他對“憂”的理解不止于自身遭際，而是升華為對國家命運的悲憫共情。文章中，他描寫了“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的動蕩畫面，將自然之變轉化為政治之憂，借景抒情，憂中有責，悲中有志。

然而，“憂”并不是這篇文章的唯一色彩，范仲淹的筆鋒也曾掃向晴明之日。他寫“春和景明，波瀾不驚”“沙鷗翔集，錦鱗游泳”，景色開闊安詳，氣象萬千，這是他理想中太平盛世的縮影。正因深切體驗過人世沉浮，他更珍惜風平浪靜之美，也更渴望百姓安樂、國家昌盛的“大樂”。

即便身臨其境，他仍選擇“后天下之樂而樂”。真正的“樂”，不是眼前的享受，而是萬民共泰的理想。這份克己奉公、推己及人的精神，正是范仲淹以文載道的動因。這種“憂樂”交織體現的是一種典型的士人理想人格。范仲淹并不消極忍受命運，而是積極選擇站在時代的洪流中擔起責任。他不是被動地“遭遇風雨”，而是在風雨中依舊挺立，如岳陽樓般，雖歷經朝代更替、風云變幻，卻不失其雄姿。在“感極而悲者矣”與“心曠神怡，寵辱偕忘”的情緒波動間，他不因環境轉變而迷失本心。這種情懷，是超然，是堅守，更是一種曠達。

值得注意的是，范仲淹筆下的“仁人”并非完人，而是愿以“憂樂”為己任的士大夫典范。這種憂樂觀并非消極遁世的避風港，也非空洞虛偽的道德符號，而是他對國家命運深切關注后的哲學總結，是對責任與良知的自覺承擔。他以一篇千字短文，把文人的情志從書齋中喚醒，把心靈的自我修煉拓展為社會關懷的行動力。

風雨樓頭，意象融通時空

登斯樓也，不只為臨風遠眺，而是為在“風雨”中觀己觀世。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營構出一座不僅矗立于洞庭之濱、巴陵之上，更橫跨歷史與現實的精神高樓，他以山水為筆、意象為墨，將岳陽樓描繪成一個連接時空、寄托情志的思想坐標。樓未動，景在變。景未語，心已動。

風雨，是他建構意象體系的核心詞組。在“陰風怒號，濁浪排空”中，一個“怒”字，將風寫出暴烈如獸的張力；一個“排”字，更賦予浪濤以沖擊天穹的氣勢。這風不是尋常之風，而是一種動蕩之風、社會之風、仕途之風。范仲淹在樓頭觀風雨，其實是在觀世事波瀾、江山沉浮。日星隱曜、山岳潛形，整個自然界似被風雨吞噬，象征著政局晦暗、忠賢失位。此時的岳陽樓不再是賞景之樓，而是風雨洗禮下士人靈魂的試金石。

與風雨對照的，是前文所寫“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這組意象以溫潤平和的筆觸，營造出一幅天光水色、人鳥和諧的太平圖景。一“和”一“明”，鋪展出作者理想中的政治氛圍。“翔集”“游泳”則寫出百姓安居、萬物各得其所的美好狀態。在如此景象中，“覽物之情”自然趨于“樂”。然而，范仲淹并不就此沉醉，他提醒自己：真正的“樂”并非個人的眼前快意，而應是天下蒼生共樂；真正的“憂”，也并非私心的惆帳，而是對國家與黎庶命運的深切關懷。

此組對比極強的景象，以“風雨”與“晴和”兩種意象并置，將外在自然變幻與內在情緒波動緊密融合，也將時間與空間的維度拉開。范仲淹所寫的是一種反復可見、世事循環的自然之變與人事之變。在晴明中想象風雨，在風雨中渴望晴明，他以文字構筑了一種超越當下的時間意識。這種意識使《岳陽樓記》不但適用于北宋時期，更具有穿越時空的共情力。千年之后，讀者依然能從這些意象中感知對風雨欲來的不安、江山清明的盼望，感知一個士人的心跳與家國命運同頻共振。

范仲淹并未止步于自然描寫，而是不斷將景象轉化為精神意指，將樓之“高”化作人格之“高遠”，將水之“廣”寓為胸懷之“浩渺”。從岳陽樓遙望洞庭湖，他看到的不是簡單的山水構圖，而是一個士人縱橫捍闔的情志天地。他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連接朝廷與山林、顯達與隱退，更連接了現實與理想。風雨樓頭，不只是登臨之所，更是心靈棲居、情志躍遷之地。

范仲淹讓這座樓不再是簡單的建筑，而是承載中國文人政治理想與人生哲學的精神地標。在這里，山水不但能入眼，還能“聽”“問”“思”。正是這份意象與思想的緊密融合，使得《岳陽樓記》成為中華文化中極少數能以寫景之名傳世、以人生之思動人的文章典范。

高遠襟懷，寄志萬古風骨

“喜”與“悲”原是人之常情，范仲淹卻在《岳陽樓記》中鄭重提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是情緒的自我約束，更是一種高層次的精神自律。在中國古代士大夫精神譜系中，這八個字可謂綱常核心，透射出一種超然物外卻又心系蒼生的理想人格。

所謂“物喜”，是因外物而喜悅。面對“春和景明，波瀾不驚”的天地大觀，范仲淹并未沉溺于山水清明帶來的愉悅。他以平靜的筆觸寫出洞庭湖的澄澈寬廣，“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又寫“沙鷗翔集，錦鱗游泳”，生機勃勃，宛如桃源。但這份“樂”并非為作者自身所有，正如他所言“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即便身在湖山深處、風景如畫，他的內心依然牽系著社稷蒼生。樂而不忘憂，喜而不忘責，這是“物喜”之下的清醒克制，是士人的自警之語。

所謂“己悲”，則是因個人際遇之困而沮喪。在前文“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的描寫中，山水頓成肅殺之境，象征人生風雨與政治失意。范仲淹并不回避這種苦澀的“感極而悲”，卻也未讓悲傷淹沒理性。他反問自己“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其必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一句“其必日”語氣篤定，已然將個人悲喜置于時代憂樂之下，確立了“己悲”不應凌駕于“天下之憂”的價值判斷。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一種個人修為，更是古代士人的精神信仰。范仲淹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不是簡單地宣講儒家大道，而是將這種情懷自然融入登樓覽物的動態情境中。喜之有理，悲之有據，而后提煉出一種超越喜悲的心境，這才是《岳陽樓記》的真正哲思所在。

在岳陽樓的高處，范仲淹所見之景與所思之理并駕齊驅。他目光所及，不僅是浩蕩水勢，更是風云背后的國家命運；他內心所動，不只是個人悲喜起伏，更是對蒼生冷暖的牽掛。他將個體情感融入公共責任，建立起“仁人”之心的現代雛形，躍出了一介文士的身份，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具風骨的政治家之一。

如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追求人格獨立與精神自由的坐標。它呼應了老子的“寵辱若驚”，也預示著“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堅毅。它是在風雨世道中保持理性判斷的燈塔，更是在人生沉浮中守住本心的沉錨。

范仲淹在千年前書寫的這八個字，不僅為士人立心，也為百世立言，正所謂“登斯樓也，心曠神怡”，卻從未忘記憂樂之責。喜不因己，悲不為身，方能于樓頭風雨之間，穩立天地之間。

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是遁世孤語，而是超越仕途的精神坐標。他的“先憂后樂”，不是空泛議論，而是自覺承擔的道義理想。此種將人生哲學內化于景物描寫的寫法，使《岳陽樓記》穿越時空，成為中華文化中歷久彌新的精神燈塔。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附屬昆山市兵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