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救亡”到“新生”：抗戰時期海外記者對延安家庭革命的敘事建構

中圖分類號：D23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5）07-0073-11

1936年，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完成了具有標志性意義的西北之行。正如胡愈之在《西行漫記》中文重譯本序言中所指出的，1936年是中國國內局勢大轉變的關鍵一年。斯諾冒著生命危險進人陜甘寧邊區，成為第一個進入紅色區域采訪的西方記者。①《西行漫記》的出版，開啟了西方世界直接觀察并理解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革命事業的歷史先河。②

1944年，當中外記者西北參觀團抵達延安時，伊斯雷爾·愛潑斯坦在《我訪問延安》序言中強調了此行的重大意義。他指出，這次訪問確實具有歷史意義，是世界輿論的一次發現——中國共產黨在反法西斯主義的共同斗爭中所具有的政治和軍事潛力，這種力量長期以來一直被國民黨的謊言和新聞封鎖所掩蓋。③從斯諾的個體探訪到1944年記者團的集體采訪，不僅反映了中國共產黨力量的飛躍式發展，更體現了其在對外宣傳和國際交往策略上的日趨成熟。

現有研究已對這一歷史進程進行了較為豐富的探討。一方面，有研究聚焦于中外記者團本身，將其視為中國共產黨在困難條件下成功突破國民黨新聞封鎖、爭取國際輿論同情的經典案例。①另一方面，也有研究深入剖析延安時期婦女運動的內部機制，細致分析了婦女政策從早期側重婚姻自由、口號激進的路線，到1943年《關于各抗日根據地目前婦女工作方針的決定》（簡稱“四三決定”）之后轉向以動員婦女參與生產為中心任務的溫和務實路線。③然而，這兩類研究大多平行展開，較少將海外記者的外部觀察與中國共產黨社會政策的內部調整進行關聯分析。更為關鍵的是，這些記者特定的問題意識及其如何塑造觀察視角，尚未得到學界充分關注。

要深人理解海外記者筆下的“延安故事”及其國際傳播效力，就必須將研究視角從“婦女”這一單一身份范疇，拓展到作為社會基本單元的“家庭”。這些記者，尤其是深受20世紀30年代美國社會現實影響的斯諾、史沫特萊和福爾曼等人，都來自一個剛剛經歷大蕭條重創的社會。小農破產、家庭離散構成了他們那一代人共同的社會記憶。③當他們踏上中國陜北這片同樣以小農經濟為主的土地時，觀察視角中天然地內嵌了一個核心議題：在戰爭與革命的激烈風暴中，中國最基礎的社會細胞——家庭，究竟是正在崩潰解體，還是以新方式獲得重生？

根據框架理論，媒體通過選擇性地強調某些事實，構建出特定的敘事框架，從而影響受眾對事件的認知和情感反應。④記者們通過“家庭的危機與重生”這一框架，將延安的觀察轉化為具有情感共鳴的故事。在他們的敘事中，婦女地位的提升并非孤立的女權主義事件，而是撬動整個家庭結構發生革命性變化的關鍵杠桿。在他們的呈現中，與國民黨宣傳所言的摧毀家庭、實行“共妻”相反，中國共產黨的社會改造目標是將家庭從一個由宗法父權主導的傳統單位，改造為一個民主、平等且更具經濟韌性的生產與生活共同體。根據霍爾的編碼／解碼理論，這些記者扮演了關鍵的“文化譯者”或“編碼者”角色。①

本文以“家庭革命”為核心分析范疇，通過對海外記者原始著述的細致文本解讀，從經濟、法律與政治三個相互關聯的層面展開論證，旨在揭示延安時期的婦女解放議題如何被巧妙整合進一場更為深刻的家庭革命中，并最終經由海外記者的跨文化書寫，被建構成極具說服力與國際傳播效力的“延安故事”。

一、紡車與變工隊：作為生產共同體的家庭新生

當1944年的中外記者團進入被長期封鎖的陜甘寧邊區時，面臨的第一個沖擊便是經濟現實與預期的巨大反差。愛潑斯坦坦誠地記錄了這種意外：“當我們進入共產黨地區，我想我們會從軍民嚴峻的面孔上看到由于對這一貧瘠邊區實行經濟和軍事封鎖而留下的陰影，而這些人主要是靠了信念和決心在那里支撐著。事實卻恰恰相反，我們發現這里對土地的使用比之任何其他地方更為廣泛，因此人們吃得不錯，穿得也不錯，一定數量的工業也從無到有地發展了起來。”③這一景象背后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大生產運動。而這場運動的主戰場恰恰就在邊區的每一個家庭內部。

這場經濟革命的直接導因是國民黨自1939年起實施的日趨嚴酷的經濟與軍事封鎖。毛澤東在1942年曾毫不諱言地描述了當時面臨的極端困境：“我們曾經弄到幾乎沒有衣穿，沒有油吃，沒有紙，沒有菜我們的困難真是大極了。”③在諸多物資匱乏中，布匹短缺尤為致命。如何將占總人口一半、被束縛在家庭內部的婦女從封閉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轉化為有效的社會生產力，成為擺在中國共產黨面前的生死攸關的現實課題。面對此等危局，中國共產黨的對策并非簡單地號召婦女走出家庭，而是將新的生產方式直接“嵌人”到既有的家庭結構之中，通過合作社這一組織形式，將婦女零散的、個體的家庭勞動，聯結成一股巨大的、有組織的社會生產力。

這一工程的起點是解決原料問題。愛潑斯坦詳細記述了邊區政府如何推動棉花種植：“政府的宣傳明確說明，除非在當地種棉花，否則便沒有衣服穿了。示范農場開始證明這是可以做到的。想種棉花的人可以得到種子，全部免除一切征稅，提高收購價格（一英畝棉花比一英畝糧食可以多賣五倍的錢），如果天氣不好造成歉收可以得到補償。雖然每年都被霜凍毀掉一些莊稼，但是種棉花的面積增加了9倍，從1940年的不到3000英畝增加到1943年的2.9萬英畝。”①在短短3年內，棉田面積激增近10倍，為整個紡織運動奠定了堅實基礎。

有了棉花，核心便轉向如何高效地組織生產。遍布邊區各個村莊的消費合作社成為了婦女紡織運動的經濟樞紐。愛潑斯坦對此有著生動的描述：“通過每個村都有的消費合作社動員邊區婦女紡棉花。在政府銀行和大量棉花庫存的支持下，合作社借給婦女原料和紡車。他們要求兩磅棉花交回一磅棉紗。其余的歸婦女供自己家里使用。這樣，村里的主婦可以靠自己使家里人有衣服穿，這是農民家庭預算中的主要項目，現在可以分文不花。1944年，20多萬婦女也就是說邊區每三戶人家有兩名婦女都干這個活。”②這一模式將個人利益、家庭需求與集體經濟目標有效結合，婦女為家人紡紗織布的傳統動機被無縫對接到服務整個邊區經濟、打破封鎖的宏大生產體系中。③

史沫特萊在其為朱德總司令撰寫的傳記中，記錄了一個充滿務實精神的細節：朱德親自向婦女生產運動的領導人傳授經營之道，告訴她們如何利用有限資金購買效率更高的紡紗機、如何區分紗線等級以獲取更高利潤。朱德提醒道：“合作社不能只當作賺錢機構，也不能囤積居奇抬高物價。”③這說明了中國共產黨領導層并非僅僅號召婦女勞動，而是積極指導她們將傳統的家庭手工業引向更具市場意識和經濟效益的軌道。

如果說婦女紡織是從家庭內部激活了其潛在的生產能力，那么在農業生產領域被大力推廣的“變工隊”與“扎工隊”則實現了家庭與家庭之間的生產聯合，從根本上超越了傳統小農經濟單打獨斗、效率低下的模式。③福爾曼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制度的本質：“現在邊區并沒有集體主義，一種蘇維埃共產主義的基本原則，只除了變工隊和合作社這種修正過的民主的體制。合作事業以私人財產為基礎，自愿同意為原則，用著許多方式用來組織散漫的，個別的，落后的農村經濟。”這意味著土地所有權依然歸私人所有，但勞動過程卻實現了社會化與集體化。

愛潑斯坦也觀察到了變工隊帶來的社會效益：“‘變工組’不但加快了播種和收獲的工作，并且節省了往田間送飯的勞力，過去單干時每家每戶都要有婦女往田間送飯，而今只要有一個人給全組的人送飯就行了。” ① 這種看似微小的后勤變革實則意義重大，它將更多的婦女勞動力從瑣碎的、重復性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使其能夠投人到更有價值的紡織生產中去。

這場經濟革命最為深刻的社會意義體現在對傳統家庭內部權力關系的巨大沖擊上。當婦女通過參與有組織的、能夠換取收入或直接改善家庭生活的公共生產勞動時，她們便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經濟權力和家庭內部的話語權。這正是中國共產黨1943年“四三決定”頒布后，將婦女工作的中心任務從過去的政治動員轉向經濟生產這一重大轉向的題中之義。該決定明確指出，婦女在政治、文化上地位的真正提高，需從經濟豐裕與經濟獨立人手”②。

在海外記者的呈現中，紡車和變工隊成為整個家庭經濟共同體在危機中獲得重生的強大象征。這場經濟革命通過重塑家庭的生產功能和內部分工，使婦女得以成為有收入、有尊嚴、有社會地位的獨立個體，進而使得整個家庭單位在殘酷的封鎖面前，不僅得以存續，更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動力。

二、“當事人一方反對即可”：婚姻關系的調適與家庭的維系

倘若說經濟重組為延安家庭的重生奠定了物質基礎，那么法律與倫理維度的變革則直接關涉社會穩定的根本。海外記者們深人剖析邊區婚姻法規的條文內容及其現實運作機制，這不僅因為他們急需尋找反駁國民黨惡意傳播的“共產共妻”謠言的確鑿證據。③更重要的是，他們在此領域中觸及了中國共產黨作為革命政黨微妙而復雜的政治實踐，即如何在崇高革命理想與錯綜復雜的鄉土現實之間，進行既大膽又審慎的探索與調適。

當記者們踏上延安土地時，面臨的重要任務便是徹底澄清國民黨宣傳機器散布的關于邊區“性道德淪喪”“婦女國有化”的惡毒中傷。史沫特萊記錄了彭德懷的憤慨表達：“國民黨散布了各種各樣誹謗我們的謠言。他們說我們實行男女自由同居，說我們擄掠少男少女以供淫猥之用。”④

面對如此惡意的歪曲抹黑，這些西方記者采取了直接而有效的反擊策略—一用親眼所見的事實說話。愛潑斯坦在致家人的私人書信中，以極其坦率而確鑿的語言予以有力回擊：“此地男男女女作為同志在一道工作，相互平等，相互尊重，我們看到的婚姻關系

都很好，正常而且牢固。”①

斯諾通過更為細致的實地觀察，為外界勾勒出一幅道德風尚良好的社會圖景：“我在紅區旅行期間沒有看到過一個乞丐。纏足和溺嬰是犯法的，奴婢和賣淫已經絕跡，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都遭到禁止。”③記者斯坦因則選擇了更具科學性和權威性的論證路徑。他專門采訪了時任延安國際和平醫院的美國醫生馬海德。通過這位具備專業醫學背景且立場相對中立的第三方證言，斯坦因向國際世界構建了一個道德嚴謹、秩序井然的延安形象。他記錄道：“他（指馬海德）是個醫生，他先說起花柳病的稀少。在黨政機關平均占百分之二，軍隊里也不更高。黨政軍都嚴厲禁止亂交。”③

然而，在宏觀道德圖景的表象之下，記者們的觀察記錄卻揭示出了更為復雜的現實層面。斯坦因敏銳地察覺到一個表面看似矛盾的政策現象。當他將1944年親身接觸到的邊區婚姻政策，與斯諾在1936年記述的那部“很激進徹底的”婚姻法進行對比分析時，發現前者在某些關鍵方面似乎出現了“退步”跡象。斯諾當年記錄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法》內容明確規定：“禁止婆婆虐待媳婦、買賣妻妾以及‘包辦婚姻’的習慣。婚姻必須取得雙方同意，婚齡提高到男子20歲，女子18歲，禁止彩禮。”④然而，斯坦因在1944年的實地觀察中卻困惑地發現了諸如“童養媳還沒有被宣布為非法”等現象的存在。 ⑤

斯坦因的觀察雖然準確地捕捉到了問題的表面現象，但其背后隱藏的實際上是中國共產黨婚姻政策從革命理想主義向務實現實主義的一場艱難而深刻的戰略轉型。1939年，陜甘寧邊區正式頒布實施了第一部婚姻條例，該條例深深烙印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印記，將“婚姻自由”尤其是“離婚自由”置于法律體系的絕對核心地位。？其離婚條款明確規定，只要夫妻雙方中“任何一方堅決要求”，即可獲得離婚許可。①這一在當時國內乃至世界范圍內都堪稱先進的立法舉措，其根本初衷是要徹底解放長期被封建包辦婚姻制度所桎梏的廣大婦女群體。

然而，這部在法理層面極其進步的法律文本在貧瘠落后、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陜北農村社會付諸實施時，卻引發了一系列始料未及且后果嚴重的社會問題，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大規模“離婚潮”的興起。據邊區高等法院統計，邊區1940年婚姻案件為77件，

1941年為125件，1942年為242件，有增無減的數目說明了邊區婚姻問題的嚴重性。①

史沫特萊通過深入基層的細致觀察，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現象的復雜性：“許多女人說：中國不勝利她就不結婚，因為家庭生活的拖累會使結了婚的女人難以參加社會活動。”③這種打著“婚姻自由”旗號的“離貧嫁富”現象，非但未能真正實現婦女解放的初衷，反而激化了極其尖銳復雜的社會矛盾。③這種現象尤其引發了占據農村人口絕對多數的貧苦農民男性的強烈憤懣。④

正是基于對這一足以動搖政權群眾根基的嚴峻社會現實的深刻認知，中國共產黨的婚姻政策開始經歷一場重大的戰略性調整轉向。福爾曼記錄1941年冬季人民參議會第二次大會通過的政治綱領時，清晰地反映了這種政策調整的新方向：“依據男女平等原則，從政治、經濟、文化上提高婦女在社會上的地位，發揮婦女在經濟上的積極性，保護女工、產婦、兒童，堅持自愿基礎上的一夫一妻婚姻制。”③政策的核心理念發生了根本性轉變，從此前無條件地強調個人（特別是婦女）的絕對解放，轉向更加注重維護家庭關系的根本穩定。

從1942年起，邊區的司法機關在處理離婚案件時，態度日趨謹慎，普遍采取了盡量調解、不準輕離的方針。？而記者們在1944年抵達時剛剛開始施行的《修正陜甘寧邊區婚姻暫行條例》③，正是從立法層面正式確認了這一重大轉向。這部修正后的條例不僅刪去了一些在現實中難以執行的硬性條款，更在離婚的條件上作了關鍵性的修改，大幅提高了單方面提出離婚的門檻。

在此歷史背景下重新審視斯坦因觀察到的關鍵細節時，便能夠領悟延安領導層在處理復雜家庭問題時所展現出的政治考量。當他困惑地記錄下“童養媳還沒有被宣布為非法”這一表面“倒退”現象之后，緊接著，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補充信息，即法律明確規定：“假若當事人一方反對，父母再不能強迫他們的孩子結婚了。”③這句話正是洞察延安家庭革命務實性與漸進性本質特征的一把鑰匙。

當無法在短時間內徹底根除滋生童養媳、包辦婚姻等丑惡現象的貧困土壤和落后文化時，中國共產黨選擇了一個更具現實可操作性的突破口，即通過法律途徑賦予并堅決保障每一個個體在家庭關系中享有的否決權。這種做法絕非向“封建父權制度”的簡單妥協讓步。①而是一種在適度保留傳統家庭外在形式框架的同時，通過向婦女和青年等弱勢群體注人全新的、受法律明確保護的權利內容，從而在家庭內部逐步改造既有權力結構的務實策略。這種對家庭單元自身穩定性的珍視與維護態度，再次向外部世界傳遞了一個與其激進革命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卻又極具說服力的強有力信息，即共產黨的革命目標并非要摧毀家庭制度，而是要通過深人的改造過程使其變得更加穩固、更加健康。

三、“家事大家辦”：作為政治微觀實踐的民主家庭

經濟重組和法律調適分別構筑了延安家庭新生的物質根基與制度框架，其最終呈現的理想形態是在海外記者筆下一種經過民主化改造的嶄新家庭模式。福爾曼細致記錄的山西襄垣縣李來成一家的變革故事，堪稱“家庭民主”的典型案例。③福爾曼以近似社會學田野調查的細膩筆法，將一個因貧困而瀕臨分崩離析的傳統大家庭，如何通過引入一整套現代化的、民主化的治理機制而獲得重生的完整過程，呈現給了國際社會。

福爾曼詳細記述道，當面對兒媳們提出“要求父親把田分給他們，使得他們可以賣了田，各走各的路”的嚴重家庭危機時，李老頭子并未動用傳統的家長絕對權威來強行壓制，而是明智地選擇了“召集一次家庭會議”。首先，他們進行了正式的民主選舉程序，推舉李老頭子繼續擔任家長職務，但這個“家長”的權力來源已發生根本性質變化——從傳統的血緣世襲指定轉變為基于民主授權的現代治理模式。其次，他們建立了以大兒子為負責人的“男子小組”和以大兒媳為負責人的“婦女小組”，并對所有家庭成員的生產任務進行了科學精細的分工安排。最后，確立了創新的“二八分紅”利潤分配制度，即家庭盈余的八成歸入集體公有資金，兩成作為個人貢獻獎勵分配。

這場發生在家庭內部的“民主革命”顯然并非農民群眾的自發創舉，斯坦因指出這是中國共產黨通過其遍布鄉村的干部網絡自上而下、有計劃地“植人”到傳統鄉土社會的政治改造結果。他精辟地描述道：“共產黨很積極于改革家庭生活。但他們不用革命手段，或干涉人民私生活的方法來辦以全村合作為重點的新的農業生產方法，漸漸地破壞著古老的家庭孤立主義。十八歲以上男女的普遍選舉權，在公開討論中解決地方問題的新的習慣，對于家庭成員地位平等的促進，也大有影響。”③正是中國共產黨的基層干部在積極滲透到家庭生活的各個層面，主動引導農民采納這些全新的民主治理實踐。

這種深刻變革的思想種子早在全面抗戰初期便已悄然播下，史沫特萊敏感捕捉到了這一歷史性變化的萌芽狀態。當她在新四軍根據地目睹那些充滿活力的女學生們，挨家挨戶敲響農村婦女的家門，將她們有組織地動員起來成立婦女救國會時，她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自從新四軍在一年前開進這條山溝以來，整個世界也似乎跟著進步起來。女學生們參加了這個軍的政治部，當她們去敲響農村婦女的家門時，舊世界崩潰了。”①

“舊世界”的崩潰指的正是那種將婦女完全禁錮于家庭私人領域、剝奪其社會參與權利的傳統父權秩序的根本動搖。這恰恰印證了中國共產黨在“四三決定”之后，將“建立新的民主的家庭關系”視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一個重要任務”的重大政治意圖。③這種家庭改造工程的核心意涵絕不僅僅是為了表面的家庭和睦或是單純的經濟增產增收，其背后蘊含著更為深遠的政治戰略目標：通過系統重塑家庭內部的權力結構和運行機制，徹底打破維系了數千年的宗法父權制，從而將每一個家庭單元都改造為能夠有效貫徹黨的各項政策、積極動員社會資源、培育新時代公民的堅實基礎細胞。正是基于這樣的實地觀察和理性分析，斯坦因才得出了那個對外界極具說服力的結論：“中共對于家庭的態度是肯定的。”③

在這場家庭民主化改造運動中，傳統的婦女解放議題被巧妙地重新整合、深度轉化與全面再定義。斯坦因同樣捕捉到了這場深刻改造背后所蘊含的內在矛盾張力，他記錄了著名女作家丁玲等知識分子在1942年整風運動中因堅持“狹義的女權”觀點而遭受嚴厲批評一事。他如實寫道：“到了一九四二年，她們為女人要求許多特殊權利卻遭受到公開的嚴厲批評。她們的意見仍然是根據于在男人中心反對女權的舊中國社會中形成的態度，這已經過時了。”④

當時，丁玲在《三八節有感》等具有影響力的文章中尖銳地指出了革命隊伍內部依然存在的男權思想遺毒和女性同志所承受的特殊雙重社會壓力。而官方對此問題的正式回應，實際上標志著延安時期婦女解放道路的一次根本性戰略轉向。③在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看來，在當時嚴峻的戰爭環境和復雜的社會條件下，單純強調性別對立、要求脫離家庭和生產的個人解放路徑，不僅不利于革命隊伍的團結統一，也嚴重脫離了絕大多數農村婦女的現實生活狀況。家庭民主化改造的真正戰略目的并非為了簡單地鞏固傳統家庭制度，而是要通過將包括婦女在內的家庭成員，以不脫離家庭基礎的方式有組織地動員到變工隊、合作社等新型集體生產運動中去，最終將分散落后的個體小農經濟，逐步引導向更有組織、更有效率的集體化發展道路。？

因此，當海外記者們實地觀察到婦女在新式民主家庭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言權、經濟決策權和重大事物參與權時，他們實際上見證的是中國共產黨將婦女解放的重大議題，從早期那種帶有濃厚五四色彩的、激進的、強調徹底走出家庭的精英式道路①，巧妙而務實地轉向了一條更具普適性、更符合農村現實狀況的、立足家庭、改造家庭、積極參與生產的嶄新解放路徑。這一根本意義的轉向將婦女的個體解放訴求與家庭的民主化改造、經濟生產的持續發展和抗戰的最終勝利這幾個宏大歷史目標緊密地融合在了一起，從而構成了一個更具現實可操作性，也更能團結絕大多數農民群眾的宏大革命戰略體系。

四、結語

重新審視1936至1944年間海外記者筆下的延安，并將其置于“家庭革命”分析框架之下，我們得以勾勒出一幅比單純聚焦于“婦女解放”更為宏闊的社會變遷圖景。這些記者憑借其局外人的身份以及深受大蕭條時期社會經驗影響的問題意識，為20世紀的世界描繪了一場以家庭為舞臺的、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兩種力量交織的中國社會革命。從跨文化傳播的視角看，這正是敘事的力量所在。沃爾特·費舍爾的“敘事范式”理論指出，人類通過故事來理解世界，而一個有說服力的故事必須具備內在的“連貫性”和外在的“忠實性”。③在這些記者經過選擇、提煉與整合的敘事中，這場發生在中國西北黃土高原的家庭革命呈現出邏輯清晰、環環相扣的演進過程。

當這些記者向世界講述他們眼中的“延安故事”時，他們所構建的真實感具有了雙重意涵。它既是他們親眼所見的邊區人民在物質生活改善和社會關系進步方面的客觀反映；同時，它在客觀上也成為了中國共產黨一次成功的對外宣傳和議程設置。在國際傳播的實踐層面，這是一次經典的“議程融合”③，即個人、組織與公眾三者的議程在此實現了共鳴與匯合。記者們個人關切的“小生產者家庭存續”議程，與中國共產黨希望對外展示的“進步與自救”的政治議程，以及西方讀者盼望了解“真實的紅色中國”的信息議程，在此敘事中有機融合。

海外記者筆下關于延安新式家庭的敘事構成了20世紀中國革命史與世界傳播史上一次經典的相遇與表達。他們敏銳地捕捉到了“家庭”這一核心議題，并用西方讀者所熟悉的、以家庭為中心的視角，成功地講述了一個深刻的、充滿東方智慧的革命故事。這個故事得以成功傳播并被廣泛接受，其根本原因不僅在于其內容本身所具有的豐富性與直觀的真實感，更在于它精準地將性別解放、經濟發展和社會革命這三大現代主題有效地融合在一起，從而塑造了一個具有跨文化傳播效力的符號。這一圍繞家庭這一基本社會單元展開的基層社會重建故事，作為一種強有力的“文化表征”，其所蘊含的社會動員能力與跨文化傳播效力，至今仍對我們理解中國革命的成功之道，以及當代中國如何建構自身的國際敘事，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責任編輯 劉曉慧）

From National Salvation to Social Rebirth： The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the Yan'an Family Revolution by Foreign Correspondents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Yue Ying

Abstract：Reports on Yan'an by foreign correspondents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successfully shaped a positive international image for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CPC）. Scholarly research on these reports has often treated them either as propaganda cases breaking through news blockades or has focused on the singular issue of women’s liberation，paying less attention to the journalists’unique observational perspectives and the internal logic of their narrative construction.A focused analysis of reports by figures such as Snowand Smedley reveals that their narrative focal point was not women’s liberation in isolation，but rather a profou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centered on the family as the fundamental societal unit. By organically integrating three dimensions of reform—economic self-reliance， marital reform，and family democracy—these correspondents constructed a modernization narrative of the small-producer family’s regeneration amidst revolution.This narrative successfully translated indigenous Chinese practices of social reconstruction into a relatable“Yan’an Story” that Western audiences could understand and empathize with，thereby shaping a pragmatic and progressive image of the CPC in the international public sphere.

Keywords：yan'an period; foreign correspondents; family revolution; social trans-formation;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