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破浪！ LOBA 中國攝影新銳崛起

不做魔術師，而做看魔術的人

黃京談膠片、詩意與時代

黃京

2011年徠卡奧斯卡·巴納克攝影獎新人獎獲得者

Q：作為首位獲徠卡奧斯卡· 巴納克攝影獎新人獎的中國攝影師，您當年提交的12幅組合作品《看的純粹》最終脫穎而出。請問這個獎項給您個人創作路徑和職業生態帶來了哪些挑戰或啟發？

A：首先這個獎對我來說是個超級大的肯定。雖然我大學讀的是攝影專業，但一直以來都沒覺得攝影這個事可以成為我的事業，獲得這個獎對我來說是個非常大的鼓勵，但更多的是讓我的家人理解，我每天出去游蕩拍攝不是無所事事，畢竟做出了一定成績。同時這個獎也讓我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和幫助，讓我的作品能在全世界范圍內展示。

Q：您曾說每張作品都有“自己獨特的故事”，黑白底片和銀鹽放大是您表達情緒和形式的重要手段——可以分享您如何用這些媒介將瞬間日常賦予詩意？

A：其實一直使用膠片是一種退行的方式，追求的是不確定性，有大量的步驟你沒辦法像數碼一樣精準控制，很多人說用數碼一樣能做出膠片的效果，但前提是你得知道要調出什么效果，膠片則不能完全控制，如果放任它的話會出現很多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一直說用數碼的人像魔術師，他能變魔術給你看，但用膠片的人像看魔術的觀眾，他不知道魔術是怎么變出來的，但會有100%的驚喜，我更喜歡做觀眾。還有一點就是膠片我可以把畫面信息沖洗得特別少，也就是說很容易把細節減少，細節減少后日常物品看起來就不那么日常，更有入畫性。但我認為膠片只是一個手段，詩意和氛圍來源于語意的留白，就是不要想著用畫面把事說得那么清楚，讓·鮑德里亞曾經說過：“誘惑，乃是來源于視覺的不充分”，留給觀者一些腦補的空間，詩意便在無限延伸的空白處生長起來。

Q：您選擇徠卡M4-P作為創作伙伴，并偏好使用廣角鏡頭和小光圈。能否談談徠卡在您捕捉畫面意境、構圖方法中的獨到之處？

A：其實我已經改變拍攝習慣了，現在喜歡用徠卡的第一款發售機型，使用的是自帶的50毫米標準鏡頭，依舊是小光圈。這款相機沒有測距功能，取景器其實就是一個方形的洞，特別小，但我發現這個簡單的設置能讓我更專心拍攝，不必再管對焦，而且用小的取景器取景就相當于繪畫的時候退幾步看整體構圖，我覺得更有利于把握畫面的整體性。構圖其實沒有什么講究，大部分是中心構圖，大部分時間更關注的是畫面的黑白關系。小光圈是為了讓畫面看起來更平面，消除縱深感。

Q：獲獎后您辭去報社記者工作，進入自由攝影階段并嘗試多種生活方式。現在回頭看，您如何定義“獲獎后的第二步”？這段時期對創作心態帶來了什么影響？

A：獲獎后的第二步真的是很難的。首先是心態崩潰，獲獎后自己會想要努力維持并超越獲獎作品，變得急躁，然后是大量的輿論鋪天蓋地，自己看不到的也會有人專門給你看，對于當時剛畢業進入社會的我是個不小的挑戰；其次是自由攝影師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美好，生活的壓力也會讓自己更加焦慮，所以后來又嘗試了美術館的工作，再后來成為一名老師，在策劃展覽和教學的過程中學到了很多在學校里和攝影圈所接觸不到的東西，重要的是養成了查資料和整理思路的習慣，學習能非常有效地緩解焦慮，讓人特別充實，心態好了，自然創作的熱情又回來了。

Q：您從廣東南方日常中挖掘圖像詩意，作品中冷硬而哲學式的觀察方式顯著。請談談您對“紀實攝影”在中國，特別是對日常細節的捕捉與思考的理解和演進。

A：其實我覺得我的作品并不算是紀實攝影，紀實攝影屬于攝影的應用，利用攝影的擬真性傳達一個觀點，而我并不希望作品是傳達觀點的，我希望我的作品能給人帶來一種非語言式的視覺感受，用語言說不出來的感受，而不是作為某一段文字的證據補充出現。如同后印象派畫家塞尚所做的一樣，他追求繪畫獨有的形式美感，如筆觸、塊面、色彩、比例的和諧，我想要追求的也是攝影獨有的形式美感。

Q：從LOBA到今天，中國年輕攝影師參與國際賽事的自信顯著增強。您覺得他們目前在哪些方面與當年您出道時相比更成熟或面臨新的挑戰？

A：現在條件更好了，社交平臺特別方便，可以查到更多的資訊，還能線上問人，在我參賽的時候我只知道荷賽和 LOBA，還是通過報社的同事知道的，論壇上基本不聊這些事，現在越來越多的國際賽事都能在社交媒體上查到資料，投稿也更加方便，機會肯定更多了。挑戰就是事件爆炸的時代，很多特別勁爆的事，熱度一天也就過去了，題材的選擇就更有難度了，如何找到一個適合自己、值得一直深入下去的題材，是值得花時間去探索的。

Q：在技術和媒介更新的當下（膠片數碼轉換、手機攝影盛行），您如何平衡傳統表現方式與當代傳播手段的關系？這種平衡對于紀實攝影“本質”意味著什么？

A：這個沒有太多需要平衡的，無非是你上傳照片比別人慢點，這對于我的題材來說不是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但如果是新聞攝影需要搶時效的就不一樣了。正經的紀實攝影也不需要搶時效，所以用什么表現方式只需取決于題材，其本質是需要深入客觀地了解探討和展現的。

Q：回顧十多年創作歷程，您作品中的東方詩意、哲學感與傳統中國藝術美學息息相關。請談談LOBA獎項在促使中國攝影文化對接世界時的意義。您在當下的“沉思式”拍攝與百年徠卡精神有何共鳴？

A：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我們的藝術工作者一直都在努力讓世界理解我們的美學觀，世界也一直在努力理解我們的美學觀。LOBA是一個很好的橋梁，用他們所熟悉的攝影語言去觀看中國攝影師的作品也許是個不錯的辦法。我希望世界不止可以看到中國的景觀、故事、人文風貌，還能看到更多中國式的審美觀念的攝影作品。

在他鄉，面對自己：樂子毅與《此時，彼時》的疏離與共情

樂子毅

2023年徠卡奧斯卡·巴納克攝影獎

新人獎獲得者

Q：從微博招募“異鄉新面孔”到最終獲 LOBA新人獎，《此時，彼時》的創作契機能否分享一下？

A：在成長過程中，我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很少，彼此溝通也很少，長此以往便產生了某種疏離感，它總讓我無所適從。每當面對家庭深層次的問題時，逃避已是我的本能。2020年3月，我帶著這種逃避及職業發展的目的來到了杭州。之后，更好的工作收入讓我的生活有了些改善，也暫別了家庭是非。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逐漸意識到，除了定點定線的工作外，我的生活似乎變得越來越乏味，就像絕大多數到大城市的年輕人一樣，我也開始考慮我的職業發展空間，以及存錢買房、買車等現實問題，到了夜晚我時常焦慮甚至無法入眠。也許是出于攝影師的本能，我開始對在城市里像我這樣的異鄉人產生好奇，他們是過著怎樣的生活？ 帶著這樣自我疑惑的投射，我在微博發布了一條這個系列的拍攝招募信息：“作為異鄉人來杭州9個月了，我一直很想了解與我一樣群體的生活狀態、精神面貌及心理狀態，如果你是身處他鄉的人，我愿意記錄你的狀態”。之后我便陸陸續續收到了來自陌生網友們的私信，我也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這個系列的拍攝。

Q：您曾提到這些擺拍肖像反映了“自我懷疑、疏離感和日漸加重的空虛”，在拍攝個體的過程中，這種情緒如何被鏡頭捕捉并轉化為動人影像？

A：可能是我處于這樣的狀態中，所以潛意識里我也會尋找那些有類似境遇的人，或者是這樣的氣氛會相互吸引。具體在拍攝中，通常我先會建立一個相對私密的拍攝環境，例如拍攝對象的住所或者他們熟悉的環境，在互動的過程中建立信任感，然后一邊觀察環境，一邊觀察拍攝對象，根據當時的氣氛去進行拍攝，在后期編輯整理時選擇一張最符合拍攝對象當下狀態的照片。

Q：從購買第一臺相機開始，您在旅途中自學攝影，并參加阮義忠暗房工作坊，對您的風格影響深刻。請談談這些經歷對紀實人像表達有哪些具體影響？

A：這種影響可能都是后知后覺的，起初拍照是為了打發大學無聊的時光，可以說是偶然間選擇了攝影，但隨著不斷在旅行中拍照，讓我學會了用一個全新的視角去觀察世界，對于當時的我還是很興奮的，也一發不可收拾了，在后來通過自學和參加阮義忠暗房工作坊，讓我有意識地想要系統性學習攝影，但我還是很難去表達那些宏觀敘事、人文關懷的紀實攝影，因為當時我作為一個大學生的視角實在是稚嫩，后來有一回上了莫毅老師的工作坊，他和我說了一句話激發了我，“關懷自己的內心，也是一種人文關懷”。此時我就開始往這個方向去探索創作。

Q：LOBA對“人與環境”理念有著明確要求，您的作品多聚焦于人物內心而非環境，您如何理解并回應這一主題？

A：在這個時代的環境下，能夠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感受和情緒，就是對整個大環境的一種回應。

Q：徠卡Q3相機作為LOBA新人獎的獎勵工具，您覺得它在拍攝《此時，彼時》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能帶來新的拍攝體驗？

A：這個作品我都是用膠片去創作的，在此后的創作中為了保持鏡頭語言的一致性，我沒有改用數碼拍攝，但Q3小巧的機身、高質量的畫質讓我帶它去旅行毫無負擔，我通常都是在路上用它拍照，我也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 28mm的焦段。

Q：作品《此時，彼時》在廈門、臺北等徠卡畫廊展出，多地展出的回饋如何？觀眾是否帶來新的解讀？

A：有時候有人和我說，這些照片仿佛是他們自己獨處的時候，也有人說我拍攝得太負面，例如有一回，一位年齡略大的女士在我的展覽上質問我：“一定要表達不開心嗎？” 但對我而言，情緒的表達是必要的，因為只有情緒表達出來了，你的情緒才會流動起來，很多時候，情緒流動起來了，許多事情就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如果老是憋著，才會憋出問題來。

Q：在中國紀實攝影的當代環境下，您認為本土攝影與國際獎項（如 LOBA）之間的關系是激勵更多中國攝影師探索自我，還是有其他更深層的文化意義？

A：其他的意義也許是學習、交流和成長。好比我在 2022 年投過日本清里美術館的“Young Portfolio 2022”收藏獎，當時只是入圍了，但是在退回來的作品中，細江英公這些評委會在作品中貼上標簽，哪些是他們喜歡的，這樣作為一名攝影師，即便沒有得到獎，至少能得到一個真實的反饋，也是一種鼓勵，這對自我評估很有幫助。我其實挺鼓勵同齡創作者多往國際的獎項投投。

Q：未來您是否計劃延續《此時，彼時》系列，或嘗試新的紀錄題材？是否會延續“以自我投射，捕捉共情”這一創作方式？

A：目前我還在拍攝，只是節奏會緩慢一點，并且還是會延續這樣的方式，這也是我和世界連接的一部分。

流動的現實與城市的邊界

在城鎮化浪潮中尋找“無根”一代的情感落點

牛童

2024年徠卡奧斯卡·巴納克攝影獎主競賽單元入圍

Q：《快遞》系列獲徠卡奧斯卡· 巴納克攝影獎 2024年入圍，您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什么？這份榮譽對您拍攝實踐的意義是什么？

A：第一反應是不敢確信。立刻和徠卡編輯進行確認，她再次和我說了祝賀，并說為我的作品而感到驕傲，她想要為《快遞》寫一篇報道。我同樣聯系了我的獎項提名人何伊寧老師，分享了這一喜訊。但是離正式公布獎項還有一個多月時間，所以我們都沒有向外公布消息。也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我重新梳理了這個作品，把結構、脈絡以及文本故事進行了更多補充，希望能夠呈現一個較為完整的觀察視角以及敘事。

徠卡奧斯卡·巴納克這個獎項原本只是我在上學時簡單了解過，因為薩爾加多等一些攝影家都獲得過這個獎項，而且徠卡的歷史可以說是20世紀的半部攝影史，多多少少還是有過接觸。所以當我的作品被認可后，我也從內心再次對自己的拍攝給予了認可，給了我很多鼓勵——當時我面對很多問題：一方面，剛從學校走向社會；另一方面，面對自身如何面向未來的系統性迷茫，而具體的實踐以及成果，反而讓我確信了這條道路是可行的，甚至可以作為人生的方向。

Q：您為何選擇以快遞員為切入點，這個創作過程對您個人和職業身份有什么影響？

A：我的母親是很早一批來到城市務工的人，在南京成長、成家并離世。母親最后一份工作是快遞廠里的小組長，當時我剛上研究生，我并不希望她從事這份看起來辛苦的工作，而且我也和她說明，我有能力獲得更多的收入。但母親始終保持著傳統的代際觀念，于是我們在一天的晚上進行激烈的爭吵。我愧疚那晚說了很多傷心的話，母親在這份工作中其實獲得了很多積極的東西，譬如說朋友、自尊、意義以及幫助他人的快樂等等。所以，隔天晚上我去接母親下班，到了她的工廠門口，看到了那個城市居民熟視無睹的“快遞”。我覺得，我需要去理解并尊重她，她不僅僅是我的母親，她也是她自己。所以，我一開始想為她做一個作品，漸漸地變成了記錄這個產業的切片以及他們的同鄉網絡。

Q：在拍攝過程中，您遇到過快遞站管理者的質疑甚至阻撓，能否分享一次令您印象深刻的溝通經歷，以及您如何維持拍攝過程中的信任與尊重？

A：遇到管理者的阻撓其實是常有的事情，我會主動退出他的管轄范圍。有一次拍攝時，一個管理者同意我的拍攝，拍到一半時，一個很年輕的管理者沖了上來搶奪相機。當時正在進行膠片的長曝光，但迫于無奈，我先奪走了相機。隨后，他沖我發火，并把他身邊的年紀大很多的工人說教了一遍，我確實不喜歡對年長者進行長久說教的事情，所以我上前勸阻，也說明不會用于不利傳播，講明白我的目的，并給他看我的過往照片，把這張底片抽出扔掉。在反復說明后，我也退出了他的區域，畢竟我是“外來者”。

但也有很多人感到會對這個東西好奇，在休息時會主動攀談。從相機到身份，從鄉村到孩子。當時我跟一個叔叔一起開車送貨，他們會好奇我，好奇我的母親，我也會問問他家里的事。有一個師傅的孩子升學，文化成績一般，想走藝術類路線，問我每年要花多少錢，我向他從專業到學校再到就業都說了一遍，再分析其中利弊。這些小事反而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也讓我有機會進行更多的拍攝，他們也將我介紹給了更多的人。

Q：您擅長用光影與色調營造“古典油畫般的質感”，能否談談您是如何在野外現場控制光線，以及這種美學風格是如何與故事主題產生共鳴的？

A：我從小學習繪畫，大學學習電影，研究生主要進行攝影研究。我從小對古典油畫特別迷戀，到后來拍攝時，也借鑒一些油畫的構圖與光影，將過往對英雄式描繪的圖像范式轉換到快遞上去。在器材上使用大畫幅，我希望展現一張巨幅的肖像畫，人能夠像一個雕塑一樣佇立在屬于他的空間里，雖然這個空間看起來有些破舊或是狹窄。所以在室外，我會找光影的角度或陰影下的反光區域，再或者通過燈光進行干預，控制人物和場景的層次。但我也不希望過度指導，讓他們變成我的“道具”。于是在拍攝過程中，我盡可能保持對話，家常、拍攝甚至是無意義的嘮嗑都存在于這個過程里，他們也會提出他們的建議，爭取雙方都滿意的狀態。選擇用大畫幅，它特別笨重，操作也很麻煩，你跟拍攝對象需要進行長時間的溝通，才能完成照片。最開始溝通拍攝，大家都會很謹慎，擔心自己的工作是不是不體面，或者覺得我有別的目的。

很多人都會很害羞，尤其是旁邊人一起哄，他們就會說“我不上相，不拍不拍”；或者“我不好看，你去拍 TA”。但我會跟他們說，“我覺得你很特別”，對方就會建立起信心。

有一張雨衣的照片。我們的拍攝過程相當快，那位說披著雨衣面對鏡頭拍攝時，反而更自在，壓力會小一些。我問她是不是因為遮擋面部的緣故，她點了點頭。遮擋面部后，她覺得不會被表情、皺紋甚至是眨眼所困擾，而且在家門口不會像在工廠里那樣感到局促。攝影往往會給被拍攝者帶來壓力，作為攝影師如果對畫面有特別嚴苛的標準，時常是將人物當作“道具”，從而忽略他們的感受，即使獲得了一張“完美”的作品，也只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進行掠奪。或許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但作為攝影師的我已經隱藏在鏡頭的背后，也許不必強迫他人一定要展現自我，把握這些細節可能是我認為重要的地方。至少我們是在一個平等的狀態中拍攝的，他們對我會有更多的信任。

Q：LOBA自1979年設立以來，一直聚焦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您的作品如何理解“中國城鎮化背景下快遞員隊列中的‘人與環境’關系”？

A：從宏觀來看，中國的物流和快遞行業應該說是世界上的一個奇跡，在里面工作的人們，他們曾處于對城市化高歌猛進的時代。離開中小縣城流向大城市，這種遷徙與現代化、夢想有關。我拍攝的快遞行業主要是江蘇、安徽地區，這里面的快遞員大多來自蘇北、皖北和西北地區，他們織起了一片同鄉網絡。他們期望窺見外界的精彩，在時間流逝下老去，也將這種夢想寄托于后輩身上。可以說，他們是“農轉工”的一代，而我以兒子的身份觀察上一輩的流動和生命現狀。從農村到城市，當我再跟隨他們回到鄉村，被浪漫化的鄉村也已不復存在。他們，甚至包括我，被推向了中間地帶，獲得不了“根”。

從個人層面來說，我對當下的理解是“流動”，人的流動，物的流動，甚至是人際關系的流動。當下的青年面對流動，也表現出了無根狀態等等，所以我想通過一個逆城市化以及觀察上一輩的方式去尋找一些答案。

Q：作為一名1998年出生的青年攝影師，同時擔任高校攝影與影像設計教師，您如何看待中國紀實攝影在學術與社會輿論中的地位與發展趨勢？

A：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太大了。一方面，我的成長并未參與中國攝影發展的重要歷史，我過于年輕；另一方面，我同樣處于對攝影的探索階段，但我或許能夠提供一個屬于我的觀察。

我在2020年準備拍攝《快遞》前，也構思過很多創作方案，也包括“造相”（制作圖像）等。但 2020年我們都經歷了一場長久的封閉，人和人的交流被中止，物品的流動可能意味著危險，大家都回到了安全的匣子里，面孔、交流、距離變得遙遠，所以我想和人群產生積極的接觸；其次，元宇宙概念在當年大火，我被許多方向搞得暈頭轉向，所以回到了我認為的攝影本體上去。這一系列的問題促成了我后來的思考與拍攝方式。

成為教師后，我與很多高校的老師展開了交流，大家也對我的作品與成績給予認可。在交流過程中，我們共同討論了一些問題，譬如說學生對專業的熱愛程度、對當下現實的理解以及學生的未來發展，都在影響教育本身。但也需要強調的是，或許確實是這些看起來“悲觀”的東西，反而也讓一部分學生勇敢地去探索社會，拍攝了具有一定成熟度的作品。

紀實攝影在我看來，仍然存在重要意義。一方面它的觀眾并不在當下，而是在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后，它作為文獻的價值；另一方面，雖然直接攝影是截取世界的一個情境，但攝影師和世界的組合是無限的，能有更多的可能出現。或許我們生活在一個注意力很容易渙散的時代，所以能夠引起關注的作品顯得尤為重要。但我并不是想說，攝影師和作品是一個“文獻工具”，而是去展現自己的立場、審美以及意義。

可能會有一批從個體經驗出發，在個性中找到普遍性，從“冒險者”到“局內人”的作品出現——講述自己故事的同時，也在講述他人的故事。

Q：您與徠卡有了“交集”，入圍后參加德國威茨勒頒獎典禮、展出作品……這段國際經驗給您的創作視野帶來了哪些改變或靈感？

A：徠卡奧斯卡·巴納克攝影獎確實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改變。在過去一年的時間，我經歷了很多，有打擊，有鼓勵，有失落也有成長。當在德國進行交流時，有一位法國攝影師和我說，我拍攝的不只是中國的現狀，法國也同樣面臨相似的困擾。我才明白，或許他們沒有那么發達的快遞產業，但也會遇到算法、人口流動以及社會認同等等的普遍性問題。我拍攝快遞不僅僅是反映這個群體的現狀，也是面對相似問題人群的現狀，大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后來接受了一些媒體的采訪，從社會性到攝影藝術甚至是非虛構文學，強迫我去梳理自己的創作路徑和細節，慢慢整理出自己拍攝過程中無意識的行為與潛在邏輯，從而找到了自己對“流動”和“空間氣質”的關注路徑，也因為快遞作品對周遭產生了一些積極的影響。

Q：從《快遞》延伸至中國紀實攝影傳統與當代生態，您認為未來是否有新的長期影像命題能繼續以徠卡視角講述中國當代故事？哪些題材讓您最感興趣？

A：當下的紀實攝影生態其實很多元，由各個方面的攝影師進行拍攝，民族志、社會學、家庭史、地理文化等等，都涌現了一批新生代的力量。雖然我的創作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用大畫幅，但也不可忽略我在田野時期采用的快拍方式，現在回過頭整理這些作品，仍然能夠發現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對我來說，就像上個問題一樣，我有了自己主要關注的東西，還有獲得徠卡奧斯卡·巴納克攝影獎的榮譽之后，我也一直在關注該獎項的其他入圍、獲獎作品，對他們進行個案研究和比較研究，希望找到一些世界紀實攝影可能關注的面向，同時也希望在這個研究中能夠反哺教育。我也相信，雖然這些攝影師散布在全世界的各個角落，但一定能找到個體特殊性下的普遍性，這種普遍性也同樣會出現在中國，我們面臨同樣的問題，而不是一個個孤島。中國的紀實攝影也會不斷地繼續深入，一邊深入中國故事，一邊獲得更多世界上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