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早就看過彭佳之前創作的那組關于母親的作品mama,也讀了一些她寫的關于母親的文章,都被深深地打動了。這次看到她的新作品《只是奶奶,這個世界真的有黃泉嗎?》又再一次被打動。時不時我的腦海中就會不自覺地閃現這兩個作品中的細節,顯然我很難用簡單明了的話語來概括這些照片帶給我的感受,因為這樣的感受是綿長且延續至今的,每次想起都會有一些不一樣的新感受。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的這兩個作品對我而言,并不是一個外部性的他者,而是有一個屬于彭佳及其家人的外形,但內部裝載的卻是某種共通性的家庭情感與關系。盡管我的家庭情感和關系與彭佳的全然不同,但是我與她一樣,需要面對如何同父母相處,如何理解自己與父母的關系,如何面對家人的衰老、病痛、照護等切實而瑣碎的問題,以及如何接受家人的離世,如何理解死亡等等。我意識到自己在觀看、回想彭佳的作品時,其實是借她的作品回到自己的家庭生活之中,回到自己的問題與困惑之中。時間久了,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她的作品在觸動我,還是自己的問題在觸動我,不過,這樣的區分顯然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這正是這些作品的價值所在。
可以說,彭佳通過自己的拍攝行為讓這一系列原本隱而不顯的現實問題得以在攝影這個媒介中顯現出來,同時這樣的作品也是一面特殊的鏡子,能夠讓觀看者在觀看的過程中照見自己所面臨的家庭問題與具體繁瑣的現實處境。這顯然是一個優秀的攝影作品才會具備的隱性的公共性。
彭佳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看可以理解為私攝影。按照我的理解,私攝影并不是只關注私密性的個人化作品,而是一種出于迫切的自我認知的需求而發生的攝影行動,是通過攝影的方式來反思、理解自己作為一個個體的生命存在。因此,雖然彭佳的作品是以家人為拍攝對象,但是其主要目的還是要解決彭佳自己面臨的生命困惑,如她與母親的關系,她與奶奶的關系。通過攝影,她試圖找到自己在這個家庭網絡或家族譜系中位置,并找到適合自己的處理方式。而私攝影的“私”因為承載了創作者作為人最樸素也最真切的情感,承載了最現實也最迫切的生命困惑,故而這樣的“私”也自然具有了相應的公共性。正如彭佳自己所言,“個體的故事正是社會的縮影”,這種看起來只是關注創作者個人生活的作品,其實是將自己的個人經歷轉化成一種特殊的社會生活的樣本,并以作品的形式拋投回社會,進而激發出社會其他個體身上同樣擁有的相似、相關的生命經驗、真實情感與現實困惑,并召喚大家以自己的方式去重新理解自己的家庭關系、家庭問題,找到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








林 想先請你談談在拍攝這個作品之前你對奶奶的印象,以及你們之間的情感羈絆。
彭 我的父母在我4歲的時候就離異了,我被法院判給了父親 。隨后他在我小學時再婚,這期間我一直住在奶奶家。我們生活在一起很長時間,對她也有很復雜的感情。她更像是替代了我生母,繼續在我生命中延續“母親”角色的存在。而這一點是我在她去世前才意識到的,當時她總和我提及,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一個女兒,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又像是她遺憾的替身。我們就像是兩個錯位的情感彼此投射,聯結在一起。
在我還沒開始攝影之前,我一直想做兩個作品,一個是關于我的母親的,另一個就是關于我奶奶的。
林 你說過,“她開始自言自語,產生了大量的幻覺,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她生前竭力奉獻自己的底色下掩藏著一個女性的自我”。 能具體談談當時的情況嗎?她都說了些什么,產生了什么樣的幻覺,你所說的“掩藏著一個女性的自我”具體該如何理解?是一個什么樣的自我?
彭 她在去世前的幾個月,不知道是因為什么,大腦出現了很多幻覺,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候接連不斷說好幾個小時。
她說的話大致分成三個部分:一部分是關于死人的世界,比如“死人的世界很不好,每個人都要上勞動課,勞動后才能有吃的。我晚上吃的餃子里有香油,那些鬼魂就都涌上來舔我的嘴唇,鉆進我的口腔,不愿意出來”;另一部分就是她的遺言,包含了她死后的方方面面,非常細節,比如讓我把燒紙留下的灰用紅紙包起來,塞在她死后穿的衣服里,說那是她去陰間要用的錢;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話劇獨白般的重復,“我總是心里裝著別人,不想著自己,我怎么這么傻?傻到這種程度。我還是想做一個心里只裝著自己不裝著別人的好老太太,但我老了,我做不到了?!?這段話她有時會連續說四五個小時,顛來倒去,反反復復。

關于“掩藏著一個女性的自我”,因為我和奶奶生活了很久,她在那么困難的年代,養育了三個兒子。又在我的父親離異后養育了我,父親再婚生子后接著幫父親帶二婚后出生的孩子,她的一輩子就像上面說的那些話一樣,“總是心里裝著別人,不想著自己”??稍谌ナ狼?,她突然喋喋不休地叨念幾個小時,不停地說“ 我怎么這么傻?傻到這種程度。我還是想做一個心里只裝著自己不裝著別人的好老太太,但我老了,我做不到了”。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我一邊錄音,一邊落淚。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奶奶,我父親的母親,我爺爺的妻子,首先是一個人,她渴望有自己的生活,渴望滿足自己的需求,可她快要死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林 爺爺在你的這個作品中顯然也占據了很大的比重,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作品呈現的不僅是奶奶的生活,而是爺爺奶奶的生活,你是如何看待爺爺奶奶的生活?
彭 其實這個作品想講述的是關于老年人疾病與死亡的,這兩者所牽涉的不僅是將死之人,也包括圍繞在周圍的親屬和照料者,其中最緊密的自然是我的爺爺。奶奶病情惡化,她每天下不了床,失去了自理能力,意識也開始混亂。爺爺每天起床后就基本圍著她打轉,收拾家,買菜做飯,定時點給奶奶喂藥。那段時間奶奶經常失眠,偶爾半夜起床要排便,爺爺睡不安寧。
我爺爺喜歡看足球賽,有時稍微久一點,奶奶就會喊他過去,埋怨他不守在身邊,說他自私,甚至恐嚇他“再這樣我死了就要把你帶走”。這種對死亡的焦慮、依賴和控制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非常緊繃的日常。
我在作品中提及,死亡和疾病就像黑洞一樣,把所有人吸進去,這種吞噬不僅是情緒上的,更是時間和精力上的。
林 爺爺奶奶是怎么看待你的拍攝的?他們從一開始就能理解你的意圖嗎?
彭 他們只知道我在拍關于他們的照片?;局С郑埠芘浜衔业呐臄z,有時候會說我在浪費膠卷,浪費錢,有時也會不耐煩地問我:“你到底在拍啥?有啥好拍的?!?但當我給他們看我拍出的照片時,他們又會很開心。有時還會主動提出自己想要張什么樣的照片作為遺照,后面可能嫌我拍得不好,就沒用。我奶奶狀態最差的時候拒絕過我拍攝,擺手讓我不要拍了,因為她是一個愛美的人,覺得不該拍下這樣的時刻。我只是嘴上答應,但相機還是架在那里,時不時會拍幾張。有時她連擺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會面對鏡頭的時候選擇閉眼。
林 作品中,奶奶在床上的照片反復出現,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節奏感,你為什么要這么處理?
彭 在她病的這一兩年里,基本每天是在床上度過的。疾病將她禁錮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禁錮在這張床上,日復一日。不僅是她,我爺爺也同樣被禁錮在這里。我用了三腳架和固定的機位,就是要呈現出這種禁錮和重復。
對我來說,這種反復、幾乎一成不變的畫面,其實是一種生命狀態本身的“節奏”。時間在這里不再是線性的,而是一種封閉循環。
林 在這個作品中,你對老照片的運用表現得非??酥?,你是如何選擇這些老照片的?在編排上,你是如何考量老照片與其他照片的關系?
彭 我有很多他們的老照片,項目之初也掃描了很多老照片,和他們做口述,做歸檔。那會兒我想做一個關于他們生活經歷的作品,他們在東北長大,經過了國民黨執政,日本人殖民統治,到最后變成了新中國。后來國家號召支援三線,他們從東北來到陜西,扎根于此。但隨著奶奶病情的惡化,我慢慢把鏡頭拉回了當下,作品的重心也轉向了衰老與死亡。那是一種壓倒性的體驗,讓我看不見別的。


原本我打算這次一張老照片都不用了,因為有時候更多照片和資料的堆砌其實對主題并無幫助,反而陷入繁復和混亂。但最后我還是選了一張,因為有天中午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奶奶的頭發變得黝黑,說話清晰有力。直直地站在窗戶旁,轉身問我:“給你的東西怎么還不吃?” 夢醒后一瞬間覺得自己被擊碎了,腦子里馬上浮現出這張照片,和夢中的景象一模一樣,那時候就想把這個夢和老照片放在作品結尾的部分,在作品中同樣制造出這樣一個夢境般的空間。
林 這個作品中,你也加入了很多你奶奶說的話以及你講述的一些事情,能談談你是基于什么樣的考量才這么做的?
彭 在創作這個作品的過程中,有過幾次大的調整,中間有段時間,我不想再用任何老照片,也不想再加入任何文本了,就想做一個純粹只有自己拍攝的圖片的作品。但當我奶奶開始大量“胡言亂語”后,我被其中很多話語震撼到,就開始錄音。同時自己也有了很多感受和理解,在拍攝過程中也作為日記寫下來了。后來我決定把這些文本整理出來,加入作品當中,因為它們補全了關于死亡的另一種相貌。衰老和死亡在我所拍攝的照片里是寧靜,遲緩,不動聲色的。但在這種靜態之下,卻是瘋狂、激烈的,充滿了弗洛依德式的謎團。這兩種狀態所形成的張力才是我所經歷和看到的,完整的關于疾病、衰老和死亡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