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文》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為經典的識字教材之一,以一千字的篇幅,千字不重、四言成章,串聯起宇宙天地、人倫教化的萬象,不僅富于哲理,更因其結構獨特、語言凝練與文化深度,遠渡重洋,深深烙印在日本的啟蒙教育之中。

《千字文》全文始于“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四字一句,共計有二百五十句,內容森羅萬象,文辭典雅,韻律流暢,且千字無一重復。因其結構精巧、語言簡練,又兼具識字、書寫、修辭與人倫教化等多重教育功能,自南北朝以來便被廣泛用于蒙學啟蒙與書法教學中。與《三字經》《百家姓》等童蒙教材相比,《千字文》的內容更加廣博,不限于單一主題,并巧妙地將知識教育與品格培養融為一體。
關于《千字文》的成文背景,存有多種不同的說法。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源自南朝,根據唐代歷史學家姚思廉(557-637)在《梁書》中的記載,《千字文》是周興嗣(約470-522)奉梁武帝之命,參考王羲之散佚字帖,編纂而成。根據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的考證,《千字文》的原作是在晉武帝的時期,由鐘繇所作,又被稱為《古千字文》。到了六朝,梁武帝命令周興嗣,整理鐘繇所寫的千字文破碑,并調整韻字順序,才有了現廣為流傳的《千字文》。因此《千字文》的開篇的“梁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次韻”中“次韻”并不是指傳續他人詩韻之意,而是指周興嗣整理與重新編排韻礎的過程。
除了《千字文》本身的文本價值,其在書法史上的地位亦不可忽視。作為“書寫體例”的標準范本,它被歷代書家反復臨摹、書寫,成為書法技法、風格演化的重要載體。其中以隋智永所寫的《真草千字文》最為著名,開創了楷草合璧的典范;唐代顏真卿、褚遂良、歐陽詢等名家的《楷書千字文》為初學楷書者奉為圭臬;僧人懷素則以草書演繹,奔放豪邁;元代趙孟頫的四體千字文(篆、隸、行、楷),更是展示出多書體交融的高度風格控制力。至明清時期,千字文法帖層出不窮,成為書家展示筆法變化、碑帖融合等方面的重要載體。


《千字文》傳入日本的確切時間,目前尚無定論。根據《古事記·中卷》記載,百濟博士王仁在公元285年攜帶《論語十卷》與《千字文》東渡日本并傳授皇子。然而,《古事記》的真實性存疑,王仁是否確有其人亦有待進一步考證。學界近來的看法傾向于在6世紀中葉《千字文》與佛教經書一起傳入日本。從奈良、平安時代始,《千字文》與《論語》《大學》等一道在寺院教育和貴族子弟的啟蒙教育中占據了核心地位。
江戶時代隨著“寺子屋”的普及,《千字文》成為士族與平民子弟接受漢文教育的啟蒙之書。其后,隨著“唐樣書法”的流行與書法審美的制度化,《千字文》逐漸超越了單純的識字教材,成為德行教化與書法訓練的標準范本。諸如松下烏石、細井廣澤、池大雅、卷菱湖等江戶時代唐樣書法名家,均以《千字文》為臨書、創作對象,留下大量書跡。這些作品不僅體現書法技藝的精湛,也體現著一種文化修養與身份教養。
在江戶時代(17世紀至19世紀),這長達兩個世紀的和平穩定期,文化下移、教育普及成了時代發展的趨勢。在此社會背景下,興起了與公家教育機關不同的、以平民為對象的啟蒙教育場所——寺子屋(てらこやterakoya)。所謂“寺子屋”,顧名思義,最初設立于寺廟之中,由僧侶或武士擔任教師,江戶初中期主要興盛于京都、大阪。1830年以后,隨著教育需求的擴大,寺子屋的數量出現了顯著增加,輻射至日本全國,其形式也日趨多樣化,町屋(城市中商人、手工業者等市民階層所居住和營業的房屋)、武家宅邸都可以成為教學場所。相關記錄表明,當時全日本寺子屋的數量高達16560間,僅江戶地區(現東京)大規模的寺子屋就有400—500間。教育對象也從武士階層拓廣至商人、農民、手工業者階層,到19世紀的幕末時期,庶民階層男子的識字率已達54%,女子則是20%左右,到明治初期,日本都市地區的識字率在世界范圍內達到了較高水準,可謂實現了初步意義上的“全民啟蒙”。
根據日本學者吉田太郎的研究,寺子屋高達84.2%的教學內容集中在“習字、讀書、算數”等實用學科。這種以識字為先、以實用為主的啟蒙方式,確立了江戶時代寺子屋教育“文字即教化”的基本邏輯。

《千字文》蘊含著豐富的歷史典故,不僅包含經、史、子、集各部,還匯集了歷代名臣賢相的言行事跡。如“磻溪伊尹,佐時阿衡”一句,便是講述姜太公與商代賢相伊尹輔佐國君、成就大業的史實。諸如此類句子在《千字文》中比比皆是:從周公、管仲、傅說,到齊桓公、漢惠帝,無不體現出古人對忠臣賢才的推崇,對修德輔政、以才濟世的贊美。
在日常授課中,教師通常采用“讀、寫、誦”結合的教學方式:首先朗讀句子以熟悉音韻,隨后進行漢字抄寫練習,最后講解詞義、解釋典故含義。這種“以故事入教理”的教學方式,能夠將抽象的倫理觀,通過生動的歷史人物與事件具體化、形象化。學生在反復誦讀、模仿書寫《千字文》的過程中,不僅掌握了漢字的結構與用法,還潛移默化地接受了“孝當竭力 忠則盡命”這樣的修身訓誡。

在這個高速數字化的時代,也許再沒有多少人會完整背誦《千字文》,但它曾深刻地定義了何為“讀書識字”的起點,何為“修身立德”的根基。它的每一個字,都是東亞古代啟蒙教育的一粒種子,沉淀于一代又一代東亞兒童的心中,綿延至今。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江戶時代女子教育普及程度遠不如男子,但“女子寺子屋”以及“女師匠”(女性教師)的出現,仍為女性接受基礎識字與禮儀教育提供了可能。《千字文》也被用于教授女子漢字知識與行為規范。一些版本甚至針對女性身份進行了內容改寫,如1833年出版的《女千字文》,便在原有結構基礎上,增添了符合當時女性角色預期的訓誡內容,如貞淑、孝道、持家之道等,反映出千字文教化功能的延展性與適應性。可以說,千字文之所以能在江戶時代長盛不衰,并非只因為它是一本“識字書”,而是它在文字之外,承載了整個時代對“教化”的想象與實踐。根據日本著名教育學家尾形裕康(Hiroyasu Ogata)的研究,從近世到明治時期,日本大概出版了300多種《千字文》版本,種類、數量之多足見其流行之廣。
19世紀中葉,明治維新開啟,日本全盤西化的教育改革迅速推進。1872年,明治政府確立了以小學、中學、大學為架構的現代學制,西式學堂逐步取代了寺子屋、藩校等傳統教育體制,實學、算數、地理、歷史等成為新教育的關鍵詞。《千字文》逐漸退出了正式教學內容。但即便如此,它的文化慣性并未中斷。直到1900年,在民間私塾與家庭教育中,仍有人教子弟背誦《千字文》。
今日回望,《千字文》不僅是識字工具,更是中日文化共構的縮影。作為早期“啟蒙教育”的象征,它連接起漢字、道德與書寫美學的多重意義。對日本而言,它是近代教育的“隱性起點”,是從漢學啟蒙走向現代國民教育的過渡。對東亞而言,它更是跨文化教育的共享記憶——在朝鮮半島,《千字文》同樣是廣為流傳的啟蒙讀物,映射出漢字文化圈的同源性。
(責編:常凱)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