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女著男裝在今日看來十分尋常,并且經常與女權及性別解放相關。比如,近代女權的代表人物秋瑾留日回國后幾乎保持男性裝扮,有時梳辮革履,有時長袍馬褂,她說:“我想首先把外形扮作男子,然后直到心靈變成男子。”21世紀后中性風格、無性別設計的出現,也在顛覆著傳統通過外觀來界定女性審美及性別的方式。因此,當我們在今天回看1500年前唐朝的女性也同樣就很容易帶入同樣的觀點,特別是在20世紀80年代剛改革開放時,一些研究者就認為唐代流行的女著男裝是女性在挑戰男權以及女性意識的某種覺醒,那么事實是否真的如此?
唐代男子代表裝束為身著圓領袍(有時也會把領口敞開作翻領穿),腰間束革帶,腳蹬靴,頭戴幞頭。這也是女著男裝最典型的裝扮,這種式樣又統稱為“袍袴”。

雖然文獻材料中多有反映唐代女著男裝的風靡,但實際考古材料中這些穿男裝的女性多是侍從,或通常比穿女裝式樣的女性身份地位低。比如宮廷中的侍從通常身著這種裝束,頭上再戴上幞頭,稱作“裹頭內人”。唐詩中就有“遙窺正殿簾開處,袍袴宮人掃御床”,說的正是著男裝的女侍。另外,在唐畫中也能找到眾多反映此現象的圖像,如武惠妃墓石槨線刻中執鏡梳妝著裙裝的女墓主,身后站立的女侍即為男裝(如圖4-7);敦煌壁畫中的女供養人均穿著女式衣裙,但其后的女侍則為圓領男裝(如圖4-8);陜西長安區南里王村墓壁畫中的女主人身穿女裝,但背后的女侍身著男裝(如圖4-9)。諸如此類圖像能找出很多(如圖4-10~圖4-15),也就是說,唐代女著男裝并不是上層女性的時尚,而主要在中下層,主要原因還是方便勞作。所以,這些穿男裝的女侍很難代表女性自我權力意識的覺醒,其地位不僅不如真正的男性,甚至還要服從于前面著裙裝的女主人。

即使是在開元、天寶年間,“士人之妻”穿男裝,這也更多是因為唐代女子有了更廣闊的活動空間,比如經常可以參與出游、狩獵、打馬球等活動,而穿男性袍袴確實比穿曳地長裙更方便。《新唐書·五行志》中,太平公主曾“紫衫、玉帶、皂羅折上巾,具紛礪七事(佩刀、火石等),歌舞于帝前”,高宗及武后笑曰: “女子不可為武官,何為此裝束?”太平公主這一男裝現象近乎是唐代貴族女性著男裝的孤例,從武后的反應中也可看出她本人(即使后來成為皇帝)對著男裝并沒有興趣。唐代貴族女性的地位相較于其他朝代確實有很大的提高,但是如果說是以著“男裝”的形式來表現可以像男子一樣“爭權”著實牽強。

從世界史視角來看近代女性解放的歷程會發現,精英女性通常會以著男裝的方式進入傳統以男性為權力中心的公共領域,這種通過服飾表現出的“擬男”行為是“男女平等” 思想下的產物,也是攻擊男性特權的一套隱性話語。但是,唐代著男裝的女性皆為身份卑微的侍從,與此大不相同,那么又該如何看待唐代貴族精英女性自己不穿,卻容許身后的女侍如此呢?

毋庸置疑,唐王朝的政治核心始終都有女性存在。從最初起兵反隋、為父建業的平陽公主;到初期雖未公開參與朝政,卻暗中輔助唐太宗實現“貞觀之治”的長孫皇后;再到最終獨攬大權的“圣神皇帝”武則天……她們都為唐代女性地位的提高作出了貢獻,也使唐代女性有了更多的自由。但是在與男性共存的空間內,她們的服飾依舊華美,男裝扮相的女子多出現在內幃,也就是在一個純粹的女性空間之中。 雖然貴族女子并沒有著男裝,但她們的侍女,如若沒有主人的默許或命令,在等級森嚴且有著繁復服飾規定的宮廷中,又怎可以隨意選擇自身服飾呢?


這些男裝扮相的女侍從,或許可以從側面說明貴族女性對于男裝審美甚至男子權力地位的向往。因為她們自身也許并不敢冒大不韙去挑戰世俗,身著男裝,但是卻讓一些侍女穿上男裝穿梭于內廷,而后男裝成為一眾貴族階層侍女常見的服裝,女著男裝隨之又流行到民間,并最終出現在今天可見的墓室壁畫與歷史文獻中。一個完全顛覆傳統審美的時尚與流行一定要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和認可,這很難說與當時男女地位等社會因素完全沒有聯系。
武則天至死都沒有留下圖像。從她在688年自稱“圣母神圣”到690年改稱“圣神皇帝”,可以推斷在性別上她把自己認定為與男性一樣,695年武則天在敦煌建造了一尊穿男裝的彌勒佛像,有學者研究認為武則天可能也會穿男裝。在此我們可以大膽想象,如果武則天穿上了男裝,也就和近代秋瑾的想法一致,是要獲得權力,而絕不是為了追尋“時尚”,但她是極為特殊的唐代女性個體,而后很快覆滅,關于“女著男裝”的一切也隨之消弭。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