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初,為了招商引資、發展經濟,美國馬薩諸塞州小鎮沃伯恩(Woburn)清理出部分沼澤地修建工業園區,吸引了眾多皮革廠和化工廠前來入駐。盡管政府頒布了排污禁令,但悲劇還是發生了——沃伯恩東部形成了“癌癥集群”。這也催生了美國環境侵權訴訟史上的重要案件:1982年的安德森等人訴克瑞歐瓦克公司等案(Anne Anderson, et al.v. Cryovac, Inc., et al.),因為發生于沃伯恩市,還被稱為沃伯恩案。該案件是首個運用多學科交叉證據鏈證明環境污染與健康損害之間的因果關聯的案件,還推動了《超級基金法案》的修訂,強化了企業的舉證責任,有力地促進了美國環境保護規則由事后救濟向事前預防的轉型。
安妮·安德森(Anne Anderson)一家于1965年搬遷到沃伯恩市東部的橘子街。前一年11月,該市新鉆鑿的地下水井G號井作為市政供水投入使用,安德森夫婦搬進新家時就覺得水氣味奇怪,但并未放在心上。兩年后,H號井也開始供水,井水同樣有濃重異味,居民投訴從未間斷。

1972年1月,安妮年僅3歲半的兒子發燒無力,身體瘀青。起初家人覺得這是病毒性感冒,但最終被醫生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蹊蹺的是,安妮發現她所居住社區不斷出現同樣的病例。安妮認為:當地空氣一直不錯,而水質頻頻被居民投訴,她強烈懷疑這是導致孩童患上白血病的元兇。
1979年5月,G號井和H號井被州環保署勒令關閉。1979年9月10日,安妮看到了《沃伯恩每日時報》頭版發布的重磅信息:G號井和H號井附近水域發現致癌物,且井水中含有三氯乙烯。
這無疑為安妮的猜想提供了強有力的佐證。截至1979年,沃伯恩東部這個小小的區域已出現了12例兒童白血病病癥,其中6例集中在安妮所在的街區,形成了醫學上罕見的“癌癥集群”(Cancer Cluster)。這一發現引起哈佛大學一位統計學教授的關注,在受害者家庭在內的數百名志愿者的幫助下,他經過調查后得出結論:飲用這兩口井水的孩子更易患血癌。
安妮等人的維權案件由年輕律師揚·施利希特曼(Jan Schlictmann)代理。施利希特曼拿到了一份報告,由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及馬薩諸塞州公共衛生署于1981年1月聯合發布,指出沃伯恩東部血癌發病率比預期至少高出7倍,而作為當地居民主要水源的G號井和H號井含有三氯乙烯、四氯乙烯等污染物。報告也強調,污染物來源未知,與患者發病的因果關系不確定。
另一位畢業于哈佛大學法學院的律師安東尼·羅伊斯曼也加入進來,共同出資,代理此案。
合作初期非常愉快,初步鎖定克瑞歐瓦克公司和萊利皮革廠為可能的污染源,而這兩家公司又分別為格雷斯(W R. Grace)和貝翠絲(Beatrice Foods)的子公司。為了印證猜想,施利希特曼實地走訪,發現格雷斯公司日常經營必用品就是三氯乙烯,另經環保署檢測,萊利皮革廠的生產用井中三氯乙烯濃度是市政水井的4倍,至于兩者是否污染了市政水井的井水則需進一步調查。

1982年5月,施利希特曼向法院提起訴訟,控告格雷斯和貝翠絲的子公司排放的化學品造成了地下水污染。然而,提交起訴書后,羅伊斯曼認為僅論證三氯乙烯與血癌的因果關系就需投入30萬美元,風險過大且勝負難料,便于1984年全面終止合作。
如今,這艘承載著多個受害家庭希望的小船,只剩施利希特曼一個對抗巨浪的舵手了。還好整個律所風雨同舟,不僅將其他案件的報酬全部投入此案,還將合伙人個人財產抵押籌款,用以組建專家團隊和支付調查費用。施利希特曼從醫學、地質學兩方面入手,一方面證明井水中的污染物導致白血病,另一方面則證明污染物來源于兩家工廠。為了更好地證明因果關系,原告決定主要從三氯乙烯著手尋求突破。
為此施利希特曼高薪聘請神經、心臟、免疫、病理、生化、毒理等多個領域頂尖專家,為原告的所有家庭成員進行全方位科學檢查和健康分析。例如,哈佛大學免疫學家羅伯特·柯爾溫1984年為上述人員抽血進行淋巴細胞計數檢測,并與未接觸污染井水的血液樣本進行科學對比試驗,發現全部原告居民體內均存在免疫系統正在抵抗致癌物的狀態,而患血癌則表明人體抵抗失敗。多領域專家證明了,長期飲用或接觸被三氯乙烯污染的井水的數十位原告,各項體檢指標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包括神情郁郁、反應遲鈍、病痛纏身等。不僅如此,受害者普遍出現的皮疹癥狀和浴后灼燒感也找到了原因:三氯乙烯具有揮發性,可通過直接飲用、呼吸道吸入有機物蒸汽、皮膚吸收有機物分子三種方式危害人體,而在洗熱水浴時,密閉環境中氣化的三氯乙烯濃度成倍增長,通過后兩種方式侵蝕人體,導致中毒。
至于污染物的來源,原告團隊從兩個方向發力,其一是公司內部知情人士的書面證詞,其二是地質勘探報告。格雷斯工廠的工人羅福在本地居住,他的家人也出現了上述癥狀,而且不少同事相繼因病離世,他向施利希特曼說明工廠將裝有化學溶劑的廢料桶埋入地下或倒入滲坑。另外,地質學家在鑿井的基礎上測算研究地下水流動路徑和污染程度;工程師配合鎖定工廠的廢物處理可能的泄漏點;調查員探訪被告工廠前雇員的身體狀況和相關經歷,盡可能搜集有利線索。他們還將信息同步給美國環境保護署(USEPA),試圖爭取政府介入調查。
事實上,格雷斯和貝翠絲兩家公司對排放污染物一事心知肚明。格雷斯公司是美國化工巨頭,三氯乙烯是其生產經營中的必備清洗劑原料,用來清洗機器上的油脂。貝翠絲公司為美國食品巨頭,其子公司萊利皮革廠隱瞞了一份1983年公司授權的水文地質調研報告,該報告表明工廠直接排放了含有三氯乙烯的廢水,這些廢水通過地下水流入G號井和H號井。 為了隱瞞不利證據,他們緊急清理污染物,銷毀使用記錄,并對原告取證百般阻撓。被告還利用自身財力雄厚的優勢,在開庭前采用拖延戰術,試圖逼迫原告妥協。
貝翠絲方代理律師杰洛姆·法切爾曾出價100萬美元尋求和解,被拒后建議法官將庭審分為兩部分,要求原告先證明井水污染源,再證明三氯乙烯直接導致血癌,并想方設法阻撓受害者家屬出庭陳述。在正式開庭審理前,他再次以800萬美元的價碼尋求和解,再次被拒絕。案件主審法官斯金納雖未瀆職,卻區別對待訴訟雙方。他與法切爾為哈佛大學法學院同窗,在案件過程中處處偏袒,而對施利希特曼多方為難。
1986年,沃伯恩案開庭審理。被告提出可能存在其他致病因素,如日常接觸物質、飲食生活習慣、個人體質、家族遺傳等,最終法官認定原告舉證不足以使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成立。庭審結束后,陪審團認定貝翠絲公司無罪,格雷斯公司應對污染侵權結果負責。

此時,格雷斯公司以800萬美元尋求和解,施利希特曼無奈地接受了。之所以接受這個“屈辱”的和解,一是因果關系很難證明,原告方并無絕對把握,二是原告方已近山窮水盡,案件耗費甚巨,很難再支撐到下一輪庭審。而被告方也有自己的考量,繼續訴訟敗訴風險很高,一旦失敗還會面臨其他受害者接連提起訴訟。及時和解或許可以模糊處理、扭轉形象,避免一直處于輿論漩渦之中。
施利希特曼在調查取證的過程中,一直向美國環保署同步信息并申請介入調查,也曾配合環保署進行現場勘查。功夫不負有心人,環保署將沃伯恩市污染事件列為重點關注對象。沃伯恩地下水在環保署管理的超級基金國家優先清單(National Priorities List, NPL)(一份全國污染場地清單,清單根據民眾反饋和技術評估進行新增、排序,并將治理完畢的場地移除)中位列39。環保署于1985年開展了針對兩家公司的實地勘察,最終裁定格雷斯公司和貝翠絲共同承擔污染責任,需支付巨額的污染治理和修復費用。
正義雖最終得以實現,但追求正義的人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施利希特曼從800萬美元和解金額中獲得的提成僅能覆蓋前期調查費用,自身不僅一無所得,還淪落到了破產境地,此后再也沒有從事過法律工作。
沃伯恩案揭示了美國環境侵權訴訟的困境,但它引發了我們對環境侵權訴訟的深刻反思——如何在懲戒污染企業的同時,又能有效降低維權成本,比如,原告可以爭取環保公益組織的支持,依托其專業團隊開展訴訟;還可將線索和證據實時同步給相關政府機構,爭取后者的介入,依靠行政力量對污染企業形成強大壓力。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