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許多從城市出逃的周末,我把行李塞進后備廂,沿著熟悉的E11公路(阿聯酋最長的公路,從達夫拉地區到拉斯海瑪)一路向北。車窗外的風景緩慢地變化著,身后是迪拜——一座由玻璃與鋼筋混凝土精心打造的“土豪之城”,無數的建筑“奇觀”在后視鏡中越來越小,直到世界上最高的建筑哈利法塔(原名迪拜塔,高828米)逐漸變成一根刺向天際的針。跨越拉斯海瑪(又名哈伊馬角)的低矮鹽沼,海風開始有了鹽與柴油混合的味道。
公路左邊的風景始終如一,碧藍的海水波瀾不驚;而右邊的風景卻變換不斷,烏黑的柏油路逐漸被沙粒侵染得有些發黃,平坦的沙漠時不時會隆起幾個平緩的沙丘。之后,沙漠與戈壁混雜在一起,散碎的石塊上呈現出一種粗糲的、被風和時間侵蝕過的赭紅色。遠方,哈杰爾山脈(Hajar Mountains)的輪廓從地平線的薄霧中浮現,它們嶙峋、陡峭,像一排沉默巨人的脊背,守護著一片不為人知的秘境。
前方,空曠的視野逐漸縮窄,哈杰爾山逐漸占據了前方所有的視線,道路被山脈擠成了小小的一條,車輛就在海與山之間小心翼翼地前行。穿過拉斯海瑪不遠,就來到了阿里達拉(Al Dhara)口岸,這里的氣氛與迪拜的奢華截然不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邊境特有的混雜氣息——汽油、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海水咸味。過境的車輛排起了長隊,大多是懸掛著阿曼蘇丹國牌照的皮卡和舊款越野車。阿聯酋的出境檢查相對迅速,但是阿曼的入境手續要繁瑣很多,護照、車輛保險、車輛證明,邊檢人員看我不是當地人,還用帶有濃重口音的英語問了我幾個問題。漫長地等待后,護照上終于蓋上了阿曼的印章,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度終于向我敞開了大門。
E11公路已經變成了“阿曼02”公路,這里就是阿曼的“飛地”穆桑達姆(Musandam)半島,它就像一柄利劍深深地扎進了大海,距離對面的伊朗僅僅不到50公里。這條細細的水道,正是全世界最為繁忙的水道之一——霍爾木茲海峽。駛入穆桑達姆半島,道路變得越來越窄,直到緊貼著山壁蜿蜒前行,刀削斧鑿般的哈杰爾山脈好像壓在頭頂一般,巖石在陽光暈染下呈現出從褐色到金黃的豐富色彩,每一次轉彎就像打開一個盲盒一般,誰也不知道下一秒到底是巨石壓頂還是海闊天空。在這條壯觀的公路前行半個多小時之后,目的地海塞卜的輪廓出現在了前方。
與迪拜的“垂直城市森林”相比,這里更像是一個水平鋪開的漁村,低矮的房屋依山而建,顏色多為樸素的白色或卡其色,清真寺的宣禮塔是鎮上為數不多的高層建筑。我將車停在海塞卜城堡(Khasab Castle)旁。這座矗立在海岸邊的堡壘是小鎮最核心的歷史地標,也是理解這片土地過往的一把鑰匙。上千年前,海塞卜便是波斯灣貿易的重要地區,西亞、印度半島,甚至北非地區都會來此進行貿易。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葡萄牙殖民者來到了這里,他們很快意識到海塞卜作為霍爾木茲海峽咽喉的戰略重要性,于是殖民者在海塞卜修建了這座城堡,以控制這一地區的海上貿易路線。后來,阿曼當地人推翻了葡萄牙殖民者的統治,但好景不長,這塊戰略要地又被英國殖民者盯上了,經過了漫長的反抗與博弈,直到1973年英國軍隊才撤出阿曼。
走進城堡,厚重的石墻隔絕了外界的炎熱與喧囂。與歐洲城堡的哥特式尖頂和復雜雕飾不同,海塞卜城堡的設計充滿了實用主義的軍事考量:高聳的瞭望塔、狹窄的射擊孔、堅固的城垛……如今,城堡內部被改造成了一座小型博物館,展廳里陳列著古老的炮臺、航海圖和殖民時期的文物。一塊石碑記載了葡萄牙人如何利用這里的天然港灣,壟斷香料和絲綢貿易。同時,這里還陳列著當地居民的傳統生活用品:捕魚的工具、采珠的筐子、色彩鮮艷的服飾,最引人關注的是一處傳統阿曼房屋的復原場景,屋內擺放著椰棗、咖啡壺和熏香爐,生動地再現了當地人簡單而精致的生活方式。
站在城堡中央那座巨大的圓形主塔上,可以俯瞰整個海塞卜,舉目眺望,高聳的哈杰爾山脈深入海灣,海平面上,幾艘傳統的單桅帆船正揚起三角形的巨帆,緩緩駛出港口。它們即將帶我進入這趟旅程的真正核心——那片被譽為“阿拉伯半島的挪威”的神秘峽灣。
第二天清晨,我登上了預訂好的單桅帆船。這種古老的船型是阿曼海洋文化的活化石,也是印度洋上的一道傳奇風景線。這種船在公元前就已經出現了,最初誕生在印度半島,后來逐漸被波斯灣沿岸的文明所掌握,甚至傳到了東非地區。“單桅帆船”這個名稱是后來殖民者起的,在當地這種船被稱為“Dhow”,學者普遍認為這個稱呼來自東非斯瓦希里語,意思是“容器”。這種船最大的特點就是擁有一根或幾根高高的桅桿,上面掛著巨大的三角形風帆,據說這種設計可以使船只更有效地逆風航行,后來隨著技術發展,方形船帆也逐漸被用在船上。



船主告訴我,在很久以前,這里的漁民就擁有了高超的造船技術,在鐵釘普及之前,工匠靠椰子纖維制成的繩子將木板一塊塊地“縫”在一起,再用魚油、樹脂、石灰的混合物將縫隙填充好。這種技術如今聽起來似乎不太靠譜,但一次試驗卻讓人們知道了這種帆船的可靠。
1998年,人們在印度尼西亞發現了一艘單桅帆船的殘骸,這艘名為“黑石號”的沉船船上滿載著中國唐代制造的器物,據推測這艘船是從阿曼啟航,也被稱為“馬斯喀特的珍寶”(Jewel of Muscat)。2008年,阿曼和新加坡的專業團隊按照傳統技術,不用鐵釘,只用傳統材料重新復刻了這艘帆船,在2010年從阿曼出發,歷經5個月的時間順利到達了新加坡,人們這才相信,古老的智慧經得起時間和海洋的考驗。當然,今天游客乘坐的帆船已經安裝了現代化的發動機,幾個人就可以輕松駕馭。我們離開碼頭,繼續向峽灣進發。
“阿拉伯半島的挪威”,這個充滿詩意的別稱,是穆桑達姆峽灣最廣為人知的標簽。然而,當我真正置身其中,才深刻地體會到,這個比喻既貼切又不完全準確。貼切之處在于視覺上的震撼:陡峭得近乎垂直的石灰巖山壁從海中“拔水而起”,高達數百米,將海灣切割成迷宮般的水道。

這種雄渾、壯麗的景觀,確實能讓人聯想到挪威的峽灣。然而,從地質學的角度來看,兩者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區別。挪威的峽灣是冰川侵蝕的產物。在冰河時期,巨大的冰川從高山向海洋移動,它們巨大的重量和力量在地面上刨出了深邃的U形山谷。當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后,海水倒灌進這些山谷,便形成了我們今天所見的峽灣。穆桑達姆的“峽灣”則并非由冰川雕琢,而是地球板塊構造運動的杰作。大約一億年前的板塊撞擊形成了哈杰爾山脈,新近紀(距今約2300萬年至258萬年前)的再次撞擊使山脈褶皺進一步加深,加上風化與流水侵蝕,讓山體形成了很多深谷。后來,隨著海平面的升高,山谷被海水淹沒,海平面之上的山脊就形成了峽灣景象。


海水在山影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種深邃的、近乎翡翠的綠色。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三種顏色:巖石的赭黃、海水的碧綠和天空的湛藍。而在陽光直射的地方,海水又重新變得清澈透明,從船舷處就可以看到海底的珊瑚,甚至還能看到一些小魚在船身附近游弋。這里也是非常著名的海豚觀賞地,如果運氣好,還能看到成群的海豚在船邊嬉戲。
船只向東鉆進了一條狹長的水道,峽灣中一座荒蕪的小島出現在眼前,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無人小島在歷史上可是赫赫有名,它的名字叫“電報島”。1864年,英國為了加強與殖民地的聯系,決定鋪設一條從倫敦到卡拉奇(巴基斯坦重要城市)的通信電纜,因為信號衰減問題,需要在中途建立一個電報中繼站,中繼站的位置就在這座小小的孤島上。在這里駐扎的工作人員要忍受高溫、孤獨和海浪的侵襲,加上高聳的山峰和曲折的峽灣帶來的壓迫感,讓很多人精神崩潰,他們幻想著“繞過霍爾木茲海峽”就可以回到印度,在英語俚語中,“Round the bend”有發瘋的意思就源于此。
登上電報島,發現這里在1869年就被廢棄了,如今只剩下一些殘垣斷壁,除了偶爾有游客和漁船經過外,這里重回荒無人煙的沉寂。但駐足于此,仍有一種與這個小小荒島不相符的宏大情懷在心中久久不能消散:今天,發達的通信技術讓世界上幾乎每個角落的人都可以相互聯系,而這片峽灣深處,原來藏著全球化最初的一顆螺絲釘。
(責編: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