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在古代也寫作荔支,是宋代院體畫(宮廷畫)的一大主題,藏于上海博物館的一幅冊頁《荔枝圖》(圖1)就是其中的典型。冊頁這種形制興起于唐代,將多張小幅書畫作品分頁裝裱成冊,便于欣賞和收藏,因此在后世也十分流行。這幅《荔枝圖》沒有款識,橫25.3厘米,縱24.3厘米,以絲絹設色,工筆描繪荔枝的樣貌,彰顯了宋代院體畫的寫實風格。
今天,四川、福建、兩廣地區都是荔枝的重要產地,但在宋代以前,荔枝種植北界雖到蜀地,但主要在嶺南,也就是今天的兩廣、海南地區。由于交通不發達,嶺南荔枝進貢到中原,非常勞民傷財,以至于漢和帝曾經禁止進貢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的荔枝自唐代以來長期被認為來自嶺南;近來雖有學者依據《輿地紀勝》等材料指出,楊貴妃吃的荔枝其實來自蜀地,但嶺南說也沒有就此被否定。到了晚唐五代,中原動蕩,大量中原移民入閩,給閩地帶來巨大的發展,也就直接導致了當地荔枝種植業的進步。

據宋初筆記《清異錄》記載,當時閩地士人進京趕考,對家鄉荔枝大加吹捧,說:“我土荔枝,真壓枝天子。”面對他人質疑,更是直言天底下哪有能和閩地荔枝并駕齊驅的水果。有江西人以楊梅與之相爭,最后兩人竟大吵一架。雖有閩人自夸之嫌,但在宋代,閩地荔枝勝過嶺南,也是士人中的共識,比如宋初大臣陶榖,身為陜西人,就認為嶺南荔枝確實比不上閩地荔枝。
閩地的荔枝種植大盛,也讓研究荔枝成為一門學問,用以記錄和鑒賞不同種類荔枝的譜錄也隨之涌現,其中福建人蔡襄(字君謨)的《荔枝譜》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直到明末,鄧慶宷編纂《閩中荔支通譜》時,仍將這部書列為第一卷,題作《宋蔡君謨荔支譜》(圖2)。蔡襄開篇就說“荔支之于天下,唯閩粵、南粵、巴蜀有之”,此后,又將嶺南和巴蜀的荔枝批評了一番,說它們“早熟,肌肉薄而味甘酸”,并且表示就算是其中的優等品也只比得上東閩所產荔枝的下等品。蔡襄官居高位,不僅以書法揚名天下,也擅長研究吃喝,茶葉、荔枝皆在其列,經他這么一說,荔枝以閩地最優的印象也就刻入了食客心中,據當代學者陳燦彬統計,此后的各類荔枝譜中,鑒賞福建荔枝的“以絕對的優勢壓倒嶺南”。凡此種種,都是宋代荔枝種植和研究發展的體現。
荔枝種植的發展當然帶來荔枝文學的興盛。宋人承唐人“解酒荔枝甘”“舊識唯應有荔枝”之后,更是把荔枝當成寂寞生活中的亮色。宣和年間,李綱被貶福建沙陽(即沙縣),嘗到荔枝的滋味,立馬寫下了《荔支賦》,標舉“且食荔支,此非我力”,面對貶謫生活的無奈,不如放下焦慮,吃荔枝吧。

荔枝作為詩文主題不是宋代才有,宋人創作的大量荔枝圖畫,卻是前代所未見的。而且,不少荔枝圖隨荔枝譜一起發行,蔡襄的《荔枝譜》最初便是如此。這大抵是因為當時的中原人大多沒見過生在樹上的荔枝,故而需要附圖以更直觀地呈現其外貌。荔枝作為圖畫主題的高光時刻,無疑是被著名的藝術家皇帝宋徽宗畫進《寫生翎毛圖》(圖3)。這幅《寫生翎毛圖》今有四本,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分別題為《寫生翎毛》和《翠禽荔枝》的兩幅明代仿品,遼寧省博物館亦藏有一副,形制與臺北所藏相同,亦出明人之手。大英博物館藏的這幅《寫生翎毛圖》,最初同樣被認為是明人偽作,近年,經專家辨正,已基本可以確定是宋徽宗真跡。
總而言之,荔枝在宋代不僅成為專門的研究對象,有專書描寫,也延續著在詩文中的重要地位,同時還成為畫作的描摹對象,乃至進入宮廷,被皇帝選作“御筆”的主角。一種水果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在古代也是十分特別的了。
不過,如果把荔枝放在“南食書寫”的傳統中來看,就會發現它鮮亮明快的色澤下暗藏著更為復雜的辛酸之情。飲食詩一直是古詩創作的重要題材,所謂南食,就是南方的食物,尤其是南方特有的食物。在唐宋時的中原人看來,這些化外之地的食物有著可怕的魔力。韓愈被貶潮州,初見嶺南飲食,便被牡蠣、蝦蟆(蛙類)、章魚等奇特的食物嚇到了,在《答柳柳州食蝦蟆》一詩中,大呼“常懼染蠻夷,失平生好樂”,唯恐自己因食用南食而沾染“蠻夷”之風,并且斥責柳宗元(柳宗元被貶柳州,故稱柳柳州),認為他視蝦蟆為美味,簡直是泯滅人性。這種情緒雖然夸張,但也很好理解,就算是現代人,若不習慣吃蝗蟲一類的昆蟲或是福建的沙蟲(一種環節軟體動物)做的“土筍凍”,見到這些食物還是會天然排斥乃至厭惡。
到了宋代,人們對南食的接受程度雖然高了不少,但仍然不乏抗拒。當時“閩、浙人食蛙,湖、湘人食蛤蚧,大蛙也”“廣南食蛇”,引得中原人每每發笑。對中原士人來說,南方人吃蛙、吃蛇的行為是不可理喻的,甚至就連喜愛荔枝的李綱,也在《檳榔》詩中表示,隨俗食用檳榔、荔枝,要背負“端憂化島夷”的心理負擔:島夷是南北朝時北方對南朝的蔑稱,一吃南食,就要擔心變作蠻夷,這也是當時人的一般認識。而荔枝作為典型的南食,縱然備受追捧,也無法完全擺脫化外之物的底色。
宋人中最愛談荔枝的,恐怕非蘇軾莫屬,他還沒去過南方的時候,就心心念念吃荔枝。元祐三年(1088),他送同僚曹輔赴閩地任職,在送別詩中感慨:“一從荔支食,豈念苜蓿盤。”期待自己能吃到荔枝,也就不用再吃乏味如苜蓿的食物了,為此他甚至急切地說“我舟何時發”;元祐八年(1093),出知定州(今河北定州市)時,友人提議食用蜜漬荔枝,他也欣然賦詩。這時候的荔枝在他筆下還是一種美食的形象,蘇軾也許沒有想到,在之后漫長的南貶生涯中,吃荔枝的時候還多著呢,而那時,荔枝的含義也沒這么簡單了。

蘇軾被貶惠州時,姬妾遣散,只有王朝云執意相隨,但不久后,朝云就因水土不服而死。究竟為何水土不服呢?朱彧的《萍州可談》說:廣南的市場販賣用蛇熬制的羹,王朝云原本沒見過這種食物,隨東坡一起到惠州時,以為蛇羹是一般的海鮮,便買來食用,一問才知道是蛇,她一聽就大吐不止,大病數月,最終病死。朱彧隨父朱服游宦,與蘇軾、王安石等朝中重臣多有來往,蘇軾從海南儋耳(今海南儋州市)北歸時,朱彧又正好和他相逢,這則信息想必是直接得自蘇軾或其身邊人。朝云究竟多大程度上是被杯弓蛇影的心理作用嚇死,自然已經無從證實,但究竟是這可怕的南食帶走了她的生命。蘇軾當然悲痛萬分,寫下了大量的悼念文字。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他創作出了那首最有名的荔枝詩:“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在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南宋孝宗刊本《東坡集》中,這首詩是《食荔支二首》中的第二首,其后半部分則寫作:“日啖荔支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圖4)詩前,蘇軾還寫了小序交代具體的故事,即傳聞這棵荔枝樹是宋初大臣陳堯佐(謚文惠)手植。后來,這首詩單獨析出,題為《惠州一絕》,詩中的個別字也發生了變化,這當是流傳過程中的訛變,并未影響詩意。

今人并非沒有注意到,無論荔枝還是盧橘(枇杷),都是貶謫詩中的重要意象,于是認為“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是蘇軾苦中作樂,這當然沒錯;但往往被忽略的是,這句詩還暗含了每日吃荔枝這樣的南食,會讓人變作嶺南人之意。蘇軾是眉州人,雖然并非傳統意義上的中原人,但與嶺南尚有不少距離,他不僅不甘長留嶺南,而且也正是嶺南的惡劣環境和南食,帶走了他心上人的生命。荔枝雖然好吃,但蘇軾懷著這樣的心緒寫荔枝,恐怕也少不了幾分仇怨,而這些情緒最終化作一句無奈的“不辭長作嶺南人”。當時的蘇軾究竟是怨恨還是已經釋然,當然任由讀者自行體悟,但在之后暗無天日的貶謫生涯中,每每看到荔枝,念及王朝云,又想到自己幾年前輕佻的一句“我舟何時發”,這位飽經風雨的文豪胸中,還是會泛起波瀾吧。
(責編:李玉簫)